第八节

    次日清晨。

    风和日丽。

    琼林苑。

    号称“千重翠木开珍囿,百尺朱楼压宝津”的琼林苑,是汴京四大园林之一,位于顺天门外道南,俗称“西青城”,是所有皇家园林中最让宋朝的士大夫感到亲切的所在。因为他们进士及第之后,宋廷都会在此处大宴进士,称为“琼林宴”。对于宋朝的读书人而言,这是他们人生中最重要的时刻之一,因此琼林苑在他们心目中的印象,总是十分美好。此时未及三月,与琼林苑隔道相望的金明池尚未开放,士庶百姓依然不得入内,但是在琼林苑与金明池之间的大道上,却是车马盈道,挤满了翘以待的东京市民。而在琼林苑内,新裁的丛丛绿叶之下,汴京的文武百官,也早已聚齐,一面谈笑,一面等待着石越的到来。

    吕惠卿身着紫袍玉带,头顶梁冠,正笑眯眯地与冯京、吴充、王珪等人闲聊着。朝中诸大臣中,司马光早已告了病假,拒不参加这次礼制所无的郊迎。此外还有十余位素以方直著称的大臣、谏官、御史也一齐称病,因此都没有出现在琼林苑。范纯仁虽然到场,却是一直默默站在不显眼的地方,既不一言,脸上也不曾露出过一丝笑容,而是用若有所思的表情望着一片树叶呆。似他这般的大臣,竟也有十几位之多。

    枢密使文彦博则与兵部侍郎郭逵另立一处,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吕惠卿一面说着话,一面假装不经意的观察着众人的神态,脸上的笑容似乎是粘上去的一般,永远是不变的得体与温和。

    安惇远远的望了吕惠卿一眼,二人目光相交,随即分开,各自露出会心的笑容。安惇不由愉快地想起前一日和吕惠卿的对话:“相公以为石越是当来,或是不来?”

    “某不知。”

    “郊迎之事,石越上表推辞了三次,虽然皇上没有答应,然石越连洛阳城都不曾进,其不赴琼林苑,亦未必不可能。”

    “朝中文武齐聚琼林苑相迎,若石越来,固然是他得意忘形,不知韬晦;其不来,亦是他矫揉造作,不知谦退。其来与不来,又有甚要紧?”

    安惇不觉笑了起来。

    忽然,琼林苑外传来一阵欢呼之声。安惇心中一动,暗道一声:“来了。”果然,便听有人高声叫道:“来了。”众人都循声望了过去,等了一会,果见石越在幕僚、扈从的簇拥之下,向苑中走来。吕惠卿见着石越,忙快步迎上前去,远远就高声笑道:“子明为国家朝廷立此不世之奇功,某奉旨,率文武百官,在此迎接子明回京。国朝立国以来,这可是开天辟地头一遭,真真叫人羡煞。”一干文武官员也连忙随着吕惠卿、文彦博迎上前去。

    “陛下如此厚待臣子,臣本无功,实惶恐。”石越向皇宫所在方向叩拜了,方才起身,向吕惠卿、文彦博及众大臣见礼。

    吕惠卿回了礼,笑道:“一别两年,子明更见沉稳。”

    “相公却是风采依旧。”

    二人话中各含机锋,却执手大笑,倒似亲如家人一般。

    “那日接到陕西捷报,才知道子明之才,真深不可测者。笑谈之中,可以破数十万兵……”

    “越一介书生,又有何能?不过是陛下洪福齐天,将士英勇善战而已。越不过坐享其成者。”

    “天下事岂有偶然?子明何必过谦。”

    “相公有所不知。非越推功,此番破贼,实是全赖将士善战。若无狄咏守环州,吾已为贼所擒;若非种古断指破贼,绥德岂有大胜?至于谋划方略,其初便多赖刘舜卿。其余如种谔、种谊、姚兕诸将,皆可谓有大功于国者。”

    郭逵在旁见吕惠卿一意称赞石越之功,而石越却一意推功于下,不待多言,已知其意。当下故意替石越岔开话题,笑道:“然则公以为此番缘边诸将,何人功绩最著?”他品秩低于石越,自是不能直呼其名,而须尊称为“公”。

    石越注视郭逵,点头示意,沉声道:“功绩大小,有司自有评断。此枢府、兵部、三衙之责,越不敢置喙。然若以将品而论,越以为是在环州殉国的狄郎为第一。狄郎之事,堪称大宋武人之典范。”

    此时狄咏事迹,京师尚无人知晓。众人见石越如此抬高狄咏,便颇有人不服气。但狄咏毕竟是殉国之忠臣,近来又风闻皇帝颇有怜惜之意,众人心里不服,却也没有人敢在嘴里说出来。

    石越顾视众人颜色,已知其心。他已经了解到狄咏的事迹,颇为感动,本就有心要大加宣扬一番,此时又想起李丁文之前和自己说过的话:“闭门谢客甚至自污,示人以昏庸,韬晦之下策也。其上策,是使人较己更受睹目。譬如烛火,欲使烛火之光明不显,其下策,是以布蒙之,而略有不慎,则烛火竟为布所灭;而其上策,则是置于太阳之旁,太阳之光远甚至烛光,则烛光虽大,而人必不以为意……”石越心中一动,已是拿定主意,当下又说道:“将有五德,狄郎可谓五德俱备者……”于是滔滔不绝地说起狄咏守环城的事迹。

    狄咏之事,本来颇为感人,自石越口中说出来,更添几分悲壮与无奈。琼林苑众大臣听石越从狄咏请缨说起,先是说他种种勇冠三军,夺敌之气的故事,无不振奋。接下来又听石越说起狄咏守城,以一低矮小城而抗十倍之敌,终以援兵久候不至,力绝而败,众人莫不扼腕叹息。

    直至听到狄咏自裁,以一人之死而换满城百姓之平安的大仁大勇,李敢当献城自杀之节义,从说的石越,到听的大臣,无论真心假意,全都热泪盈眶,感动不已。在场有几个与狄咏共事过,交情匪浅的武官,早已抱头痛哭。

    一直不怎么说话的范纯仁亦忍不住赞叹道:“此真将军也!”

    顿时,附和之声响起一片,每个人都重复道:“此真将军也!”“此真将军也!”

    第二天。睿思殿。

    赵顼穿着一袭月白长衫,盘腿坐在一张书案后面。李向安微微躬着腰,与几个内侍一道侍立一旁。站立在下的,是御史中丞邓润甫与侍御史安惇。

    赵顼前面的书案上,摆着一份奏章,这份奏折被挤压得有点变形,上面还沾了几点血迹、泪迹——这是石越呈上来的狄咏的遗表,上面只写了寥寥几行之字,行文草草,书法谈不上好,但每个字都遒劲有力,直透纸背,一看就知道是出自武人之手。

    “待罪臣翊麾副尉狄咏顿言:臣自知有罪,深负陛下之重托。能明臣之忠心者,惟有死而已。臣能死国,是谓无憾。陛下英明圣睿,兼得良佐,必能致尧舜三代之治,光太祖之业,臣死无憾!此臣所以拳拳也。”

    “是朕有负狄郎,非狄郎有负于朕。”赵顼默然良久,才轻抚奏折,黯然叹道。但他的目光却始终无法从那份遗表上移开,这寥寥的几行字,应该就是狄咏的绝笔了吧?这样的时刻,这样的冀望才最为诚恳,也最让人心悸,尤其当赵顼不由自主的想起清河的时候,隐隐的,他竟有些愧疚,仿佛狄咏的死也是他的过错。

    他的目光一动不动的凝注在那奏章之上,狄咏当时写就奏章的时候,必然已经没有充裕的时间,所以这字迹略显得潦草,但狄咏的心中,却必然是没有丝毫的畏怯,因为在他的字迹中,看不出任何的虚弱、任何的飘移,而是一贯的坚定有力。

    赵顼想起狄咏出京之前在崇政殿的对答,又想起,在狄咏殉城的时候,他心里会想到什么?是什么力量与信念支撑着他,才能让他这样的无畏与坚定?

    狄咏为满城百姓平安而自杀之事,此时早已传遍汴京城。不仅《新义报》与《汴京新闻》两大报纸连篇累牍的赞颂,民间交口传颂。在朝堂之上,也是一片赞扬之声。短短一天之内,追思纪念狄咏的声浪,如同海浪一般袭卷了整个汴京,人们几乎已经将石越忘记。

    赵顼自然是乐见这样的情形出现的,只不过其中让他略觉不快的是,赵颢替清河说情的事情也被传了出去,“贤王”的形象,不免更加深入人心。

    “陛下。”邓润甫打断了皇帝的出神,欠身说道:“先狄将军之事,虽然可惜,但逝者已矣,陛下不可过于悲疼,尚须保重龙体。如今之势,是因狄将军之事,朝野都要求彻查定西侯高遵裕之案……”

    “朝廷自有律敕,卿为兰台令,只须依律敕治狱便可。”

    邓润甫暗暗苦笑,御史中丞的使命,可从来都不是按律治狱。劳动到御史中丞亲自过问的案件,需要考量的,从来都是皇帝的心意,朝廷各派力量的角力,以及朝野的舆论。做为法律条文的敕与律,在此时,主要不过是门面的装点而已。但是皇帝既然说得如此的冠冕堂皇,他却是无论如何不能反驳的。

    “遵旨。”

    “安卿求见,又是为了何事?”

    安惇从袖中取出一本奏折,躬腰双手捧着伸过头顶,道:“臣有本奏。”

    赵顼向李向安点点头,李向安连忙上前,接过安惇的奏折,递给赵顼。赵顼一面翻开细看,安惇一面欠身说道:“臣所奏之事,与白水潭学院及石越皆有关碍。自熙宁九年始,白水潭学院修撰目录之书,名曰《白水潭藏书总目》,其书之编撰,皆当世之大儒,历两年乃成,今岁正旦上供一套,藏之于秘阁。开封府官立图书馆亦有收录。臣虽不才,然好读书,自汉以来,目录之书为治学者所必读,此所谓学问之门径也。故臣亦曾翻阅此书,知此《总目》,其志不校”

    “哦?”不仅赵顼停下了对奏章的浏览,讶异地抬起了头;连邓润甫也显得十分吃惊。有宋一代,学术昌明,文教日盛,私修目录便是从宋朝兴起。因为目录学自汉朝出现以来,可以说是治学之门径,不懂目录学,几乎便无资格言“学术”二字。赵顼虽是皇帝,却向好学著称;邓润甫学问亦佳,二人自然是知道所谓《白水潭学院图书馆藏书总目》的修成,在学术上,毫无疑件盛事,因此赵顼还曾经加以赏赐。

    但是二人却难以想象,一部目录学著作,竟会被堂堂侍御史加上“其志不小”的评语。

    “《白水潭藏书总目》收录古今书目计六千二百一十二部,倍于《崇文总目》,号称网罗天下之书。此书既已问世,则此前目录之书,皆成废纸。日后学者所宗,无非此书而已。”

    “此事是平常事。”赵顼笑道:“《崇文总目》虽是仁宗时官修目录书,然迟早有一日要过时。不过短短数十年间,新增书目竟已翻倍,实是出人意料。”

    “陛下圣明。此固是文教之盛事。”安惇的声音没有半点起伏,“然而臣以为,《白水潭藏书总目》之分类,却颇有可议之处。”

    “纵有可议之处,似亦不必论之于朝堂之上。”邓润甫十分的不以为然。

    “若是《白水潭藏书总目》将《尚书》与《乐经》不列于经部而归于子部,而将所谓‘石学七书’及《三代之治》独列一条,立于经部之下呢?”安惇冷冷地反问道。

    “什么?!”邓润甫呆住了,“啪”地一声,手中的象牙朝笏竟是脱手掉到了地上。他这才回过神来,连忙跪倒捡掉,向赵顼叩道:“臣死罪!臣死罪!”

    但是皇帝却也没有心思去追究他的失仪,赵顼兀自喃喃重复道:“剔《尚书》与《乐经》入子部,以石越之书入经部?”

    安惇所说之事,对于宋朝人来说,委实太过震憾。自从汉武帝立五经博士以来,一千多年的时间,易、书、诗、礼、乐、春秋六经外加《论语》、《孝经》,一直牢不可破地成为华夏文化意义上的宪法。虽然不能说无人置疑,但是却当之无愧的是诸夏乃至周边国度顶礼膜拜的对象。而自目录学“经史子集”四分法出现之后,也从来没有人敢妄自在“经部”加入别的这不是附庸在六经条目下的传疏之书,亦不是所谓的“小学”之书,而是与六经光明正大的并列于经部之下!

    《白水潭藏书总目》的确是私修之目录书,但是它收录之书既全,则迟早要完全取代《崇文总目》,成为天下学者最基本的工具书。换句话说,迟早有一天,天下学者都要接受一个事实——“石学七书”是与《易经》、《春秋经》、《礼》、《诗》居于同等地位的著作。

    “来人!”片刻之后,赵顼站起身来,高声喝道:“去秘阁取《白水潭藏书总目》来。”

    “遵旨。”内侍们慌忙答应着退了出去。

    赵顼目送内侍匆匆离去,双眉紧蹙,背着双手,思虑着这件完全出乎意料的事情。

    实际上,无论是赵顼,还是安惇,都不知道《白水潭藏书总目》的意义究竟有多大。安惇在政治上的嗅觉是敏锐的,而无论、《乐》出经部入子部,还是石学七书与《三代之治》入经部,的确也是十分刺眼的事情。这毕竟是一千多年来第一次,有人向经学的地位出了强有力的挑战。并且,这种挑战还得到了二程等一大帮学者的支持。但是《白水潭藏书总目》的意义绝不止于此,当然,这是一心一意关注着权力斗争的安惇所看不到的白水潭藏书总目》再次打破了“经史子集”的四分法,将天下书籍,分成了十余个大部,数百个条目。其中“石学七书”虽然冠冕堂皇列入经部之中,但是在中国的目录学著作中,同时也头一次出现了与“经史子集”并列而自成一部的“格物部”,在“格物部”之下,又细分了算术、物理、博物诸多条目——这在学术史上的意义,是再怎么强调也不过份的大事情。自石越创办白水潭学院分明理、格物两院以来,八年之后,“格物学”终于正式获得了学界的承认。

    但是赵顼与安惇自然都不会关心这些。

    甚至他们也并不关心、《乐》被剔出“经部”。《尚书》已经饱受置疑,而《乐经》早已失传,《崇文总目》中归于《乐经》之下的,不过都是些音乐书籍而已。它们被划入“子部”,固然很震动,但严格来说,并非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真正重要的,是“石学七书”与《三代之治》入“经部”。若是石越的《论语正义》归于“经部”的“论语”条下,那是题中应有之义,还不足为怪。但是最初被讥为“杂学”的“石学七书”,竟然能堂而皇之列入“经部”之下而独成一条……

    赵顼突然间感觉到有些惶恐。

    他不知道白水潭的学者们这样做究竟是有意还是无意。他不相信象程颢、程颐这样的人物会俯听命为石越摇旗呐喊,但是他亦不敢确信——西汉末年王莽篡位时,天下的学者几乎全都额手称庆。程颢与程颐的忠诚,就那么值得信任么?

    “安卿……”

    “臣在。”

    赵顼望着安惇,却又结舌说不话来。他心里其实只是莫明其妙的慌张,但是却不知道到底是什么问题。担心石越成为王莽么?似乎是有点可笑。怀疑白水潭的学者们与石越勾结么?但是身为大宋的皇帝,赵顼清楚的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大宋朝没有一位皇帝,可以下诏将一大批站在学术顶端的学者全部抓起来拷这道诏书到任何机构,都注定会被大臣们毫不客气的退回。赵顼完全可以想象到司马光的口水喷到自己脸上,吕惠卿苦口婆心、文彦博声色俱厉的情形……况且,赵顼并非昏庸的人,整个白水潭的学者全都与石越勾结这种事情,实在也是过于的不可思议。

    但是,赵顼依然感觉到慌张。那种慌张的感觉,十分的真实,十分的明显。

    有这样感觉不仅仅只有赵顼,御史中丞邓润甫到此时都没有真正缓过神来,一脸的仓皇失措。

    赵顼努力想镇静下来。

    “陛下。”安惇倒是显得十分的沉静,他缓缓说道:“臣还听到过一个传言。”

    “什么传言?”无论如何,赵顼都想说一些话,这样可以吁缓心情。

    “熙宁十年正月,也就是一年前,在邵雍去逝之前的两个月,他曾经在白水潭的梅斋占过一卦……”邵雍是“先天之学”的大家,其“数学”天下闻名,他去世虽然只有一年,但是有关于邵康节神算之事,早已悄然流传。此时安惇说到邵雍占卜,赵顼与邓润甫都不由得凝神侧耳,问道:“占是何内容?”

    “究竟是何内容,已不得而知。但是据说直至邵雍死前,尚在反复念着这一卦的结果——‘地道无成’!”

    “地道无成?”赵顼喃喃道。

    邓润甫**一眼皇帝的神色,方接着说道:“地道无成,出自《易经·坤卦·文言》,‘阴虽有美,含之;以从王事,弗敢成也。地道也,妻道也,臣道也。地道无成,而代有终也。’”

    “此是何意?”虽然读过《易经》,但是赵顼对这句话的意思,却有点拿不准。

    邓润甫红着脸,摇头道:“此句意义深奥,臣亦不能明其义。”

    “安卿可明其义?”赵顼转过脸来,注视安惇,询问道。

    安惇欠身道:“《易经》藏圣人之学,博大精深。臣岂敢言‘明其义’?只是传闻邵雍此卦,是专为石越而卜。而市井中又有种种说法,或谓邵雍此卦,是道石越若能谨守臣道,则能得善终。或谓此卦当反其意而言之,石越若想成功,则不可守臣道……”

    “大胆!”赵顼脸色立时铁青。

    “臣该死!”

    “请陛下息怒。”

    安惇与邓润甫立即跪了下来,连连叩。

    “尔是从何处听此谣言?!石越乃国之重臣,朕岂能容这等扑风捉影之构谄?若是使君臣相疑,主下相忌,正中敌国下怀,却是尔等之罪!”赵顼伸出食指,指着安惇,怒声斥责。

    “臣死罪!臣死罪!”安惇只如捣蒜一般的叩头,但是却并没有十分惊惶。

    邓润甫一面跟着安惇叩头,一面却还若有所思的瞥了安惇一眼。

    赵顼死死盯着俯拜在自己脚下的安惇与邓润甫,脸上神色不定,半晌,方挥了挥袖子,喝道:“卿等先退下。日后谁再离间朕与石越君臣之义,朕必不容他1

    “是。”安惇与邓润甫叩头答应着。又向赵顼行了礼,叩拜着退出睿思殿。

    赵顼目视着二人离开之后,忽然长吁了一口气,重重地坐在了椅子上,起呆来。李向安与几个内侍垂头叉手侍立,更是大气也不敢出一口。过了一会儿,往秘阁取书的内侍搬着厚厚几卷本的《白水潭藏书总目》回到了睿思殿。李向安指挥着内侍将书小心摆在赵顼跟前,方轻声唤道:“官家。”

    “嗯?”赵顼蓦地一惊,回过神来,问道:“何事?”

    “书已取来了。”李向安一面说着,一面小心地将《白水潭藏书总目》第一卷翻开,摊平了移到赵顼眼前。

    赵顼烦躁地挥了挥手,抓起书来,哗哗地快翻阅着,没翻到几页,果然见《经部》之下,赫然列着“石学七书”与《三代之治》条,他又回过去翻了几页,《论语正义》亦列在《论语》条之下。换句话说,石越的著作,绝大部分都被归入了“经部”。他心烦意乱地将书丢在案上,又开始起呆来。

    石府。

    石越的目光扫过府中的景物,只觉得这里面的一草一木,一石一瓦,都让人感到无比的亲切。尤其是从一个白雪皑皑,朔风刺骨的战场来到这个地球上有史以来最繁华的城市,自会使人有一种一下子彻底放松下来的感觉。虽然石越很清醒的知道,汴京城潜伏着的危险,较之环庆路,有过之而无不及。

    “公子。”石安在石越身后憨厚的唤道,“司马大人来访。”

    石越正想着心事,却被石安打断,没听清楚他说些话,便带着几分责怪说道:“不是已经说过闭门谢客么?”

    但是石安却没有离去,依旧站在石越的身后,对石越的这个回答,他大为吃惊,但见石越出神,他不敢打扰,因此也不敢再说,只是犹犹豫豫的站着,不确定是不是还要再说一次。石越却没有留意到,他的目光正停留在后花园小亭的石桌上。

    石桌上随便堆放着几本书卷与一卷绢轴。石越信步走过去,先拿起绢轴,打开来,原来是一幅《千岩万壑图》,笔法甚是纵横苍老,堪称上品。但是石越细细望着,却见画上既无印章,亦无落款,不由暗暗奇怪。当下把画放到一边,再去看书时,却见几,封皮之上大多题着《白水潭藏书总目》,此外还散放着一本署名为桑充国的《天命有司》。

    “这是二公子与成安县君留下来的,他们等了一个上午,因见公子一直没有回府,便先回去了,说好了晚上再过来。”石安看到石越疑惑的眼光,连忙解释道。

    “嗯。”忽然,石越想起石安居然还站在这里侍候,又笑道:“这边没什么事,你不用在这里陪我。待侍剑从桑府回来,让他直接来找我便好。”

    “是。”石安答应着,又迟疑了一会,终于才忍不住的问道:“公子真的不见司马相公么?”

    “什么?”石越吃了一惊,“司马相公?司马君实?”

    “便是司马君实相公。”

    “如何不早说?”石越一边跺脚,一边随手将手中的《白水潭藏书总目》丢在石桌上,就匆匆向外赶去,口中还埋怨道:“唉,怎好让他久候?快快有请。”

    石越走到府门之时,远远便望见司马光穿着一件最常见的棉布衫袍,简单的束了一根布带,气定神闲地背着双手,在石府门前等候着,脸上既无不满,亦不见急躁。他的衣着虽也十分简朴,但是却不象王安石般邋遢,而是刷洗得十分干净。甚至连头胡子都修饰得一丝不苟。

    让堂堂的参知政事、户部尚书在自己府前等了这许久,石越实在不由得脸红,他快步走到司马光前面,长揖道:“让君实相公久候,实是失礼,还望恕罪。”

    “无妨。”司马光抱抱拳,淡淡说道,脸上神情似乎无喜无怒。

    “请相公入府叙话。”石越一面说着,一面恭恭敬敬地引司马光入府。一路直到客厅,双方分了宾主坐下,仆人上茶,司马光都再无多余的话语。石越也只是客客气气,绝不多问。

    待到喝了第一口茶,司马光便将茶杯放下,看着石越说道:“子明自昨日回京,便住在驿馆,到今日在两府叙职以后,方才回府。先公后私,让人钦佩。”

    “不敢。”

    “子明为国家立下大功回朝,但是待人接物,却始终如一,谦让自持,亦属难得。”

    “我本无寸功。上则是皇上洪福,下则是军民效命;内则是相公筹措粮饷,外则是诸将英勇奋战。我不过偶逢其遇而已……”

    “子明不必过谦。”司马光摆摆手,道:“一场大胜要有这般容易,韩绛为何会大败而归?我亦出知过永兴军路,陕西之事,吾知之。子明之能,远胜于我。我素知子明谦谨老成,是国家之干材,故此才来和子明说几桩要紧之事。”

    “愿聆教诲。”石越恭敬地说道。

    司马光点点头,缓缓说道:“昨日百官于琼林苑郊迎子明,本是早已定好,今日皇上便要在集英殿接见子明。但是临时却突然改了主意。

    这其中原由,子明可曾知道?“

    石越听到此言,心中震动,脸上却不肯露出一丝半点异色来。司马光所说之事他早已听闻。当年他从杭州归来,皇帝要见他之心几乎是迫不及待。但是如今立下大功,受诏回京叙职,虽然说是极尽荣耀,百官郊迎,皇帝也要隆之重之的接见,但若从宠信上来看,其实反倒不如当年从杭州回京的情形。而此时,又突然说要延期一日接见,更让人感觉到一种不安。

    “不是因为太皇太后凤体违和么?”

    司马光凝视石越,摇了摇头,叹道:“皇上欲为有为之君,即位以来,若非龙体不适,无一日不曾召见大臣。今日上午,皇上便曾在睿思殿召见御史中丞邓润甫与侍御史安惇。”

    石越勉强笑道:“集英殿与睿思殿,毕竟不同。”

    “诚然。”司马光忽然笑道:“此事或是我多心。实则我来,主要亦不是为了此事。子明可曾见到刚刚刊行的《白水潭藏书总目》?”

    “适才见到过,却还不曾翻阅。”

    “先是《天命有司》,然后便是《白水潭藏书总目》,这段时间,桑山长与白水潭群儒是铁了心要将士林搅得天翻地覆了。”

    “相公何出此言?”石越大觉讶异,心中又隐隐有一点兴奋。桑充国这部新书,他也没有来得及读,但是司马光都说出“天翻地覆”这样的形容词来,可见这部书绝不一般。

    司马光却也吃惊地望着石越,似乎在讶异为何石越连这部书都不曾知道。他想了一会,方才释然,道:“子明远在陕西,不知道亦不奇怪。”停了一下,又说道:“《天命有司》全篇主旨,是说仁政是朝廷之责任,而非朝廷之恩赐。官府不施仁政,是逆天命,虽有金书玉册,亦为非法。百官之权力来自于天子,天子之权力来自于万民,固百姓有权斥责评议官府之不当云云。桑山长此语,可谓深得吾心。”

    石越听司马光介绍《天命有司》的内容,不由暗暗咋舌不语,心道:“这不是《社会契约论》的宋朝版么?”他没料到桑充国竟会写出这样的文章,既觉得惊讶,又觉得欢喜。又听司马光似笑非笑地说道:“虽是如此,桑书一出,士林争议便起。有谓之为圣者,有斥之为妄者。

    而取桑山长之说者,亦有人借此指责足下……“

    “指责我?”石越吃了一惊。

    “是有指子明不当擅开边衅者。议者以为,守边卫国,是为大义仁政;而擅兴兵事,是《司马法》所谓‘国虽大,好战必亡’者,绝非仁政。陕西路内政百弊而不治,反兴兵事,是舍本逐末,虽胜不足喜。”

    石越望着司马光,笑道:“然则相公以为如何?”他素知司马光的政治主张,此时不过是借他人之口,来当面批评自己而已。

    “国家财政艰难,非兴事之时。纵有收复灵夏之意,亦当厚养民力以待时。”司马光终于说出了自己的真心话。他来找石越一个很大的目的,就是想劝说石越万万不可支持少壮派的继续开战主张。

    “相公所言,常理也。但事有例外者。越愿以陕西一路为相公言之。陕西路弊政百端,归根结底,是源于西夏之患。陕西有西夏之患,固不得不养兵,不得不劳民力。既养兵劳民,则百姓不得休息。故越以为,要除陕西之弊政,先要除西夏之边患。西夏之边患除,则陕西之民自得休息。否则不免愈想养民力,而西贼侵逼愈急,而民力愈困。以陕西一路而至全国,亦是如此。朝廷财政之所以困难者,在于养兵过多。养兵之所以过多者,在于有西夏、契丹之患。若不能治其根本,则朝廷财政,终是难以彻底好转。”

    石越也是早想好了一番话,要说服司马光的,此时正好借机说出,见司马光皱眉沉思,又笑道:“守边卫国,确是仁政。但守边卫国者,并非坐守边城方是守边。太祖所谓‘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者,亦是守边卫国耳。相公可知何谓‘好战’?”

    “请子明言之。”

    “凡不知为何而战,不知何时可战,不知何时当止者,虽只一战,亦可谓之‘好战’。凡知为何而战,知何时可战,何时当止者,虽百战而不得谓‘好战’。以今日之事言之,我大宋与西夏之战,其目的绝非是要一举而灭西夏,而是以战促和,使西夏人畏我大宋之威,而短期之内,无力侵我边境。则陕西一路之军民,乃至于大宋全国之军民,皆可得休息。目的既明,则吾可于当战时战,当止时止。相公当知,但凡胡狄蛮夷,十之**,皆是畏威而不怀德,若不将其打怕,我大宋仁德,亦不免被其当成懦弱可欺之态。”

    司马光听到“其目的绝非是要一举而灭西夏”这一句话,已是将心中一块大大的石头放了下来。他来找石越的目的其实很简单,一是为国家惜材,做善意之提醒;二则是因为对西夏之战和,石越的意见绝对举足轻重,司马光一心为国家考虑,实在害怕再起战端,拖累国家,所以才特意要在皇帝召见石越之前找上门来,与石越详谈一次。这时石越的态度既已十分明确,司马光的目的也达成了一半,自然是心情十分轻松,连连点头,赞道:“子明言之有理,子明言之有理。”

    石越不过为自己的政策辩护,听到一向保守稳重的司马光也连连赞同,也不禁十分高兴。顿时,二人谈话的气氛竟变得十分的轻松与融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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