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三十四章 谁其当罪谁其贤(五之全)

    雪红如血。

    刘延庆奋力格开左侧那个辽人迎面而来的一刀,大吼一声,左手用力,猛的拔出一枝嵌进铠甲里的箭矢,朝那辽人狠狠的掷了过去,但箭矢却无力的掉在了已践成泥泞的雪地上,刚才那个与他交手的辽人,一击不中,便即拖刀而走,而刘延庆却也根本无力追赶,不过喘息之间,便又有另一名辽人朝他冲来。但这名辽兵却不太幸运,他没能冲到刘延庆跟前,便被一个横山步卒一锏捅进马腹,只见一股热血从那匹战马的肚子里猛烈的喷洒而出,那牲畜负痛发狂,凄声厮叫,前蹄高扬,将那名倒霉的辽兵掀下马来,重重摔到地上,他尚未及起身,早已准备在一旁的两名横山步卒一个箭步窜了过去,一柄斧头已狠狠的砍进他背部,他才发出一声惨叫,另一名步卒手执马刀,又朝着他后颈劈了下去,这边马刀落下,使锏的那名步卒已跟了过来,一手抓起那名辽人首级上的辫子,熟练的往腰间一扎……但就在这一瞬间,又有两名辽军骑兵挥舞着长刀,朝这边疾冲而来,使马刀的那名步卒根本来不及反应,一只手臂已经离开身体飞出数丈之外;那使斧的步卒虽然堪堪架住迎面而来的一击,也根本无法抵御战马高速奔跑时那种巨大的冲击力,手中的长斧立即脱手,飞天而起。亏得那人极有经验,兵刃脱手,便即翻身一滚,堪堪避开后面紧跟而来的一名骑兵的马刀。

    血腥而疯狂的野战,将这些蕃人血管里的野xing全部激发了出来,他们口里高吼着“大宋万岁”,然后义无反顾冲向骑在马上的辽军,几乎每一次搏斗,都是以命易命,而四溅的鲜血,让他们变得更加疯狂。

    刘延庆很怀疑他们是否真的在乎大宋?那句“大宋万岁”,于他们,也许与“菩萨保佑”也无甚区别,那听起来,更象是一种自我催眠的咒语。只不过这咒语,催眠的不仅仅是他们自己,还有整个战场上的宋军将士。

    不过那后半段的战斗,刘延庆却已经无暇关注。只是稍一分神,一名辽兵便冲到他面前,这个辽兵与那些契丹宫分军战法颇有不同,见他甲胄jing良,刀锋一挑,竟然朝着他脖子处砍来,亏得刘延庆这半年间迭经恶战,身法较前jing湛不少,一个后仰,才险险避开这一刀,但脸颊仍被刀刃割到,立时血流满面。

    那辽人见刘延庆竟能避开自己那一刀,惊讶的“噫”了一声,此时二人跨下战马虽已错身而过,可他马术十分了得,轻轻一拨,坐骑已绕到刘延庆右侧,反手挥刀,朝着刘延庆一刀劈下。此时刘延庆刚刚直起身来,惊魂未定,便见一柄明晃晃的马刀朝着自己砍来,眼见着无论如何都躲开不了,真真吓得魂飞魄散,他方暗叫“苦矣”,却见那马刀好一会都没有落下,倒是那辽人身子在马上摇了一下,扑通一声,栽下马去。

    死里逃生,刘延庆再不敢怠慢,手提马刀,小心戒备了四周,见一时没有辽人,才俯身去看,却见那辽人背上插着一枝羽箭,那枝羽箭穿甲而过,几乎透胸。

    “贼厮鸟!活该!叫你绕老子右边,叫你绕老子右边,贼厮鸟!死了活该!直娘贼!”刘延庆朝那辽人的尸体愤愤的咒骂半晌,这才举目四顾,寻找救自己的人,却见便在离自己不远处,蕃将军左手拿了一张大弓,正朝自己乐呵呵的笑,他脸上、身上尽是鲜血,便如一个血人一般,那笑容格外的狰狞。刘延庆虽然明知道他是自己救命恩人,却也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转过头来,不敢多看。只是心中不免暗叫一声“悍将”。

    刘延庆擅使弓箭,知道箭能透甲如此之深,那蕃将军所使的大弓,至少当如阳信侯田烈武一般能达到一石五斗甚至更强,这臂力实远在刘延庆之上。如他与唐康,虽然善shè,也不过是比寻常将士的六斗弓、七斗弓强一些,也就能使个一石弓左右,靠的是百发百中。只是想到这些,刘延庆心中颇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这弓箭之术,自古以来,便是诸夏立国之本。在大宋朝中,神shè手可以说数不胜数,甚至连朝中那些士丈夫,也颇有善shè者。而在这众多的神shè手当中,虽然也有如已故的狄詠,还有环州义勇的何灌者,军中传说,他们皆能开三石之弓,但一般来说,如刘延庆这等,能开一石弓左右,shè法jing准,在军中便是赫赫有名了,而能开一石五斗弓如阳信侯田烈武者,实已是顶尖的高手。这样的人物,按说只要投身军中,声名便很难掩盖,可是刘延庆此前却从未听说过这蕃将军之名——这其中的原因,自然是因为他是一个蕃将,并且又在横山蕃军之故。

    哎!横山蕃军!

    刘延庆禁不住长叹一声。

    身边的战斗还在继续,即使以刘延庆的经历,这场战斗,也堪称血腥。

    以步卒与骑兵对攻,便如河水冲击海cháo,二者的冲击力,实不可同ri而语。但令人讶异的是,这些横山步卒看似不自量力之举,竟生生抵住了辽军的第一波冲锋,没有在辽军骑兵的第一波冲锋下,便告崩溃。

    未能在第一次冲锋击垮横山步卒的辽军,却不得不为此付出高昂的代价。

    宋军中军大阵中,王厚眯着眼睛观察着右翼的这场战斗,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满意之sè。

    这些横山步卒没有令他失望。

    大概除了慕容谦,没有人会料到他竟然会令这七千横山步卒主攻,与辽人的骑兵野战。而这七千装备简陋得可称为寒碜的横山步卒,竟然能顶住五千辽骑的冲锋。

    这种事情,虽然心中早已料到这些蕃兵能做到这个地步,但当它真的发生在眼前,即使是王厚自己,也依然觉得震惊。

    能做到这一点,与横山步卒的主动冲锋,自是不无关系的。辽军左军的那个大将,应该是个经验丰富的宿将,所以,他一早算定,大约五百步外开始冲锋,接触到宋军之时,战马正好能接近颠峰状态,那时候飞驰起来的战马,正好能将其冲击力发挥到极致。但他却怎么也不曾想到,这七千步卒,居然发起了反冲锋,如此一来,当两军接刃之时,辽军的战马,反而未能完全跑将起来——这反向冲锋,看似凶险,但倘若已决意野战的话,反倒是最上之策。

    不过这当然也只是说得轻巧。

    大宋的步军不知道有多少支,jing锐之师也不在少数,但除了慕容谦的横山步卒,不会有第二支步军会做到这个程度。

    因为,从某些方面来说,这些横山步卒并非不想阵战,而根本是没有条件阵战。这是对面的辽军将领怎么也想不到的!不仅辽人想不到,大概就算在大宋这边,对大部分将领来说,也是十分意外吧?!

    王厚远远瞥了一眼西边右军大阵中慕容谦的将旗,心里亦不由慨叹了一声,大宋的众多将领中,若说有人能令他佩服,也就只有这个慕容谦了吧?

    横山蕃军的事,旁人或者不知道,但王厚是很清楚的。

    想当年,王厚还曾经竭力反对创建此军。

    因为与大宋朝其他的蕃军不同,这横山羌人,原本是为大宋死敌西夏人效力的,一直到熙宁年间,先是种谔用兵,其后便是当今右丞相、宣帅石越,费尽心机,恩威并施,对其进行拉拢,但饶是如此,也是直至西夏被攻灭,被迫西迁之后,这些横山羌人,才终于为大宋所用。也因为这个原因,由慕容谦组建的横山蕃军,虽然在外人眼里也是“西军”,可在西军之内,却是一个异端,正经西军对之都是颇为排斥,包括王厚在内,当年不少西军将领都反对组建这只军队,除了过去的宿怨外,最光明正大的理由便是担忧重蹈唐朝覆辙——大宋一直以唐之衰落、灭亡为鉴,对于军队必须以汉人为主这一点,是十分jing惕的。而且,一般来说,组建蕃军,无非是想借助蕃人的骑兵,而横山蕃军中居然有步军的编制,且兵额不少,更是颇致争议。

    但朝廷最然仍然排除众议,创建此军,这其中原因,旁人不知,但当年密院却是曾经下过札子,专门给王厚等西军高级将领解释过的。

    札子里说得清楚,朝廷组建这支横山蕃军,目的并非是想要借助横山羌人的武力——此军草创之时,西夏已经西迁,大宋在陕西的兵力,无论对内对外,皆足敷使用,况且绍圣以来,司马君实相公在世时,大宋一直都在执行战略收缩之策,在这般环境下,还保有这支军队,原因其实很简单,和朝廷维持某些厢军是一个理由——朝廷不过是担心一些横山羌人因为找不到合适的营生,惹事生非,故此才创立此军,将其中桀骜之辈,统统养起来。蕃军兵俸极少,一切兵甲攻守战具,皆可从简,于朝廷来说,每年所费有限,但这点兵俸,在当地却足以令横山羌人中的桀骜难制之辈养家糊口,不至于反对朝廷,而其他羌人纵偶有不轨之心,部族中的勇士大多从军,想要造反,也无能力。总而言之,便是军队,或者是可能构成军队的那些人,由朝廷控制,总比由各部族自己控制来得放心。

    甚至可以说,对于因为这个理由而创建、维持至今的横山蕃军,政事堂一直比枢密院更加热心。若是按枢密院最初的想法,大概是连最廉价的纸甲都不打算给他们配置的——大宋朝随便一个边境州的乡兵,都有数万副纸甲!最后还是慕容谦求爷爷告nǎinǎi,才勉强让朝廷同意给他们配上了皮甲与纸甲,还全是教阅厢军淘汰的货sè。

    所以,并非是这些横山步卒要逞血气之勇,不肯列阵而战,而是他们的装备却根本不足以布成宋军引以为傲的重兵方阵!

    不要说神臂弓、钢臂弩这等利器,横山蕃军步军中,整个军连铁甲都没有几副,还去列什么方阵,让辽军笑掉大牙么?

    而慕容谦,竟然生生将这样的一只军队,带成了虎狼之师!

    人所共知的是,横山蕃部,风俗轻生乐死、悍勇善斗,还有一个与众不同的特点——不喜欢用弓箭对shè,而更热衷于白刃格斗,因此,横山蕃人往往jing于技击而短于shè术。

    王厚不知道慕容谦是如何做到的,但慕容谦的确将横山步卒的长处与他们世代相传的风俗结合起来,以一种淋漓尽致的方式,发挥出来。

    而这样的横山步卒,便是今ri王厚手上最好的一枚棋子。

    辽军背水列阵,靠的就是一股气。对付这种敌人,有两种办法,一种是以极大的韧xing慢慢磨掉敌人的锐气,一种就是你展露出比之更为强大的气势,一举将之击垮。

    韩宝大概是以为他要采取第一种方式,但王厚却出人意料的采取了第二种。这其中的原因其实很简单,王厚既担心河间府的战局,他还不清楚那边发生了什么,对于耶律信的几万大军,王厚也始终颇为忌惮。另一方面,王厚也并非完全没有私心,在这儿慢腾腾的打,万一河间府那边,章惇、田烈武不去管耶律信了,跑过来分一杯羹,那才是如同吃了苍蝇呢。

    王厚也不是圣人,当胜券在握时,全歼韩宝的功劳,当然是越少人分享越好。

    既然决定不给章惇、田烈武抢功的机会,那么,不做则己,一做便做到极致。王厚要做的,不仅是要在气势上彻底压倒辽军,还要一举挫伤辽军的锐气。一旦士气、锐气尽皆受挫,身处绝境的辽军,立即就会陷入崩溃,只要轻轻一击,就可大获全胜。

    那么,有什么能比一支步军向骑兵冲锋更能彻底的打击辽人的骄傲?有什么能比一支步军向骑兵冲锋更能彻底的表现宋军的决死之意?!

    此时此刻,在双方十几万战士的眼中,战场西侧的这次战斗,他们看到的只是七千宋军步卒无畏的向着五千骑兵发起了冲锋。这样一个画面,将深深的印在他们的脑海里,让他们永生难忘!

    这正是王厚想要达到的目的。

    尽管这并非事实。

    王厚所要的,其实只是这七千横山步卒顶住辽军的第一波冲锋。

    这就足够了。

    他并非怀疑横山步卒的战斗力,若是在山地之上,他敢说横山步卒不惧怕任何骑兵;但这是在河北平原上!

    面对辽军五千jing骑,仅仅靠着七千步卒野战,哪怕他们再如何勇气百倍、悍不畏死,最终恐怕也难逃全军覆没的命运。

    即便王厚根本不在乎横山蕃军的伤亡,却也绝不会愚蠢的弄巧成拙。

    打不赢不要紧。王厚手中的筹码远比韩宝丰厚——即便牺牲掉横山步卒,若能换来保全大宋jing锐马军的实力,对于王厚来说,是根本不需要犹豫的决定。不仅仅是横山步卒,大宋朝所有的步军都一样,在王厚看来,只要对保存jing锐马军有利,步军牺牲多少都是可以的。这只是一个简单的利益取舍——步军可以很快重建,但马军不能。有人、有器甲、有武官,就有步军;但马军并非如此,即便有足够的战马,有战斗力的马军,也不是能够一蹴而就的。

    王厚看得很清楚,辽军拿出来打头阵的,虽然明显不全是宫分军,也一样是它jing锐的力量。他就是要用横山蕃军来消耗掉辽军的jing锐战力,打击辽军的士气。这七千横山步卒,说是“填沟壑者”亦不为过。

    但他一样明白,韩宝打的主意与他差不多。

    只不过,韩宝的处境比他要艰难。所以,韩宝派出来的“填沟壑者”,只能是五千jing锐的骑兵!韩宝也未必指望这五千jing兵打赢,他的目的,主要是消耗宋军右军的实力。这自然不是说韩宝想拿五千jing兵与七千横山步卒兑子,在韩宝的心里,除了这七千步卒,宋军至少还要饶上几千骑兵——如此一来,他就有机会集中力量,对宋军薄弱的右翼,发动雷霆一击。

    两人都是极聪明的人。当韩宝一出招,王厚立即便明白,他看出了宋军的罩门在哪里——慕容谦统领的右翼,兵马虽多,但却是各支不同的部队临时拼凑而成的。不要说配合默契,如武骑军与龙卫军之间,只怕是连彼此的旗号都不太熟悉。而韩宝想利用的,正是宋军的这个弱点。

    而倘若能击溃慕容谦那由数支部队拼凑而成的右翼,那么韩宝就能得到一个翻盘的机会——从容退入河间府自然不在话下,王厚亲领的中军与姚麟的左翼,亦难以独善其身。

    韩宝的意图虽然清楚,但王厚也没有更多的办法。他若事先加强慕容谦的右翼,那其他的地方就一定会削弱,韩宝就可能随之改变主攻的方向。这是临阵决战,讲究的是随机应变,很难事先准备得面面俱到的——所谓的面面俱到,就等于处处皆破绽,反而更加不利。因此,对于布阵的大将来说,关键不在于大阵某一处的薄弱,而在于知己知彼,从而掌握那个度,要薄弱到恰到好处。只是这个“度”,便完全是运用之妙,存乎一心了。绝大多数人最后都不免于弄巧成拙,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以王厚的能力来说,若放在周秦以来的名将中,他大概是排不上号的。即便勉强排得上号,他也绝对不是那种以巧妙运用兵力而出名的类型。远的不说,这方面他的能力,只怕还在对面的韩宝之下。

    但他的长处,却在颇有自知之明。而他的筹码,又实在比韩宝多太多。

    横山步卒打不赢当然不要紧,但若一战而溃,那他王厚从此就真要如宋襄公一般贻笑万年了。只是这种事却不可能发生,因为如王厚这样的将领,也许永远都打不出李靖、侯君集一样的经典战例,但同样的,他们永远也不会如宋襄公、符坚们一样,成为后世的笑柄。

    为了确保万无一失,当这七千横山步卒开始冲锋的同时,姚雄亦率四千蕃骑扑向辽军侧翼。

    从一开始,王厚打的,便是拿横山蕃军步骑一万一千人打前阵的主意。

    只不过,区区四千蕃骑的进攻,又如何会有七千步卒向骑兵的冲锋来得让人震撼?尤其是在宋军中!这个时候,每个人聚jing会神关注的,都是那七千步卒的命运。

    对于辽军来说,萧垠并非没有注意到这四千宋骑,在中军指挥的韩宝肯定也早已注意到了。

    但整个战场上,宋军兵力占优是无法改变的事实。萧垠不可能指望从韩宝那儿得到援军——他所处的位置虽然至关重要,却也只是战场的局部,倘若韩宝便为此临时增加兵力,不仅会引发一系列的连锁反应,还会让辽军的局面更加被动。

    而萧垠心里是知道自己这五千人马的使命的。

    即便不能取胜,也要用这五千人的生命,去削弱宋军的右翼,为全军赢得一个翻盘的机会。这些话,韩宝没有说出来,但他心里十分清楚。对于萧垠来说,能追随韩宝这样的主帅,他愿意一死以报韩宝。一切毋须多言。

    因此,他只能先不去管那四千宋骑,而寄希望于用一次冲锋击垮面前的南朝步军,他们看起来阵形散乱,完全经不起一击之威,然后再去对付那四千骑兵。

    但是,这些南朝步卒的冲锋,的的确确将萧垠都吓了一跳。

    而第一次冲锋,虽然给宋军造成了巨大的伤亡,却完全没能击垮他们,看起来反而让那些蛮子更加疯狂。

    有几分狼狈的萧垠被迫分出了近一半的兵力去拦截姚雄的四千蕃骑,以防受到宋军的侧击——而他麾下的辽军,统共也不足五千骑。

    如此一来,七千横山步卒的当面之敌,实已不过两千数百骑。

    尽管如此,却仍然很难说哪一方更有优势。

    纵然有三倍兵力,不能结阵而战的步兵,依旧未必能战胜骑兵。更何况,辽军也到了非破釜沉舟不能杀出一出生路的绝境,在绝望之下,他们同样展现出了自己最可怕的一面。

    交手之后,刘延庆很快便明白,他面前的敌人,每个人都有着丰富的战斗技巧与实战经验,而且有着不逊于宋军的绝死的勇气,惟一的弱点,便是此前他们明显不是属于同一支军队,配合生疏,因此,虽然他们懂得要十余人、数十人的聚集起来反复冲杀,可这两千数百余骑,却终究不能形成一种力量,在辽军分兵之后,他们便完全陷入了与横山蕃军的混战当中。

    而在刘延庆四周,那些横山步卒看起来全都进入了一种狂热的状态。仿佛从敌人的颈部、胸膛激喷出来的热血,能加剧他们的兴奋,尽管己方死伤累累,但从他们的眼中,看不到一丝惧意。

    砍倒一个辽人,转瞬之间,便被另一个辽人杀死。

    余下的人却仍然在继续战斗,他们将长弓与箭筒扔在地上,手中紧握着刀斧剑锏,大吼着冲向那些骑在高头大马上的辽兵。他们的战术十分简单,一个人吸引辽兵的注意,另外一个或者两个人趁机杀伤辽人的战马,并非每次都能成功,即便成功,吸引辽兵注意力的那名步卒往往也难以全身而退。每击倒一名辽兵,都有两到三名横山步卒战死或重伤。

    地面,残雪和着鲜血,被人马践踏成泥,泥浆都成殷红。

    在战场的另一处。

    仁多观明与田宗铠各骑大马,一人一杆长枪,正被五个辽兵围攻着。

    从横山步卒冲向辽军的那一刻起,田宗铠整个人便似燃烧起来一般,因为横山步卒的阵线比较松散,放开胯下战马任其疾驰的田宗铠很快便超过了前面的步卒,竟冲到了最前头,和辽军厮杀在一处。他这举动,却将唐康吓得不轻,连忙叫了仁多观明,带了十来人去策应田宗铠。

    唐康本来自带了一些亲兵,昨ri分兵之前,慕容谦又从自己牙兵中,挑了十个好手,借给唐康,战斗之前,那蕃将军又拨了五十名jing锐之士,暂充唐康亲卫,如此凑下来,他身边也有百来人马——这等恶战,自然不能说什么万无一失的话,但身边有百来名jing锐死死护卫,仍是要安全许多。而田宗铠又是唐康部将,留在他身边作战,是天经地义的,谁曾想他自己便这么冲了出去,拉都来不及。倒是一心想留在唐康身边的刘延庆命苦,几波辽兵冲荡,他竟然也与唐康失散了,只能自己拼命。

    此时仁多观明、田宗铠二人与唐康之间,在一片混战之中也早已互相找不到对方。唐康拨给仁多观明的十名亲兵,不是被打散,便是已经战死,两人披的铠甲上,至少都插了十来枝箭矢,铠甲外的战袍,血迹斑斑,身上挂彩之处,更不知道有多少,脸上也是鲜血和着汗水,面目全非。

    不过二人也着实勇猛,两杆长枪,合计已挑落了七八个辽兵,而田宗铠更是越战越勇,乱战之中,竟叫他盯上了萧垠麾下五骑将之一的胡沙虎。胡沙虎此前率一个千人队来袭扰横山蕃军,田宗铠那时候便已记下他身形,此时混战之中,远远看到他在宋军中纵横驰骋,立时便将他认了出来。他也不管身边已只有仁多观明一人,一拨马头,便朝胡沙虎奔去。哪里料到,虽在混战之中,但横山步卒中,骑马者本来就少,二人风头又太劲,早被一些辽军盯上。那些辽军都以为他二人必是横山蕃军中的大将,田宗铠还未及靠近胡沙虎,便被五名辽兵一齐攻了上来,团团围住,仁多观明见势不妙,连忙驱马过来解围,谁知这五名辽兵都是好手,而且都是出自一个部落,配合默契,将二人杀得左支右绌,几乎招架不住。两人眼见敌众我寡,占不到便宜,便不yu与之纠缠,不想这五人经验也非常丰富,田、仁往东奔,五人便跟着往东奔,田、仁往西驰,五人也跟着往西驰,端得是如影随行,怎么也甩不脱,凑得空隙,那五人摘了大弓,还嗖嗖shè几枝冷箭,让人防不胜防。

    这七人在战场上左突右驰,从东杀到西,从西杀到东,七人所至之处,无论宋辽,众将士纷纷避让,久战之下,眼见胡沙虎早已踪迹不见,田宗铠心头火起,朝仁多观明打个眼sè,突然勒马停住,大吼一声,手中长枪抖了个枪花,反身杀向五人。那五名辽军也有些追得不太耐烦,见田、仁多二人停下来邀战,顿时大喜,唿哨一声,五人五骑,又忽的围了上来,七人再次战到一起。

    这一番恶战,不知道又杀了多久。仁多观明虽然此前也颇经过几次恶战,却到底年少,耐力不足,开始时随田宗铠杀得痛快,但先前用力过甚,久战下来,终于渐觉双臂疲惫,长枪舞动,已不似先时灵动。而田宗铠虽是每出一枪,必大吼一声,一声更高过一声,仿佛完全不知疲倦一般,然仁多观明抽空细看,见田宗铠双目通红,手中每一枪刺出,都是两败俱伤的打法,亏得那五名辽军自觉胜券在握,断不肯和他拼命,才未受重伤,但他心里清楚,田宗铠这般打下去,实已是强弩之末。只是仁多观明举目四顾,目光所及,战场之上,每名宋军将士都在与辽军苦苦厮杀着,谁也分不出手来支援他们,在远处,王厚与慕容谦的将旗,依然不如动山。

    事已至此,仁多观明也没什么办法,只能咬牙强撑。

    无论如何,倘若就这么死在这儿,死在五个无名之辈手中,仁多观明是绝不甘心的。但是战争就是如此,在这战场之上,没有因为他叫仁多观明,便必须有一种格外的死法的道理。若是真的不甘心,便只能咬紧牙关,努力的活下去。

    到了这个时候,先前因为横山步卒主动向辽军冲锋而带来的那种兴奋与刺激,在仁多观明的心中,早已荡然无存,心中余下的,便只有一种求生的渴望。

    绝不能死在这儿!

    耳边依然不时的响起那些横山步卒“大宋万岁”的呼喊声,还有田宗铠一声声的怒吼,但仁多观明完全无法理解他们哪来的力量,他只觉得自己每一次劈封、闪赚、吃枪、还枪,都让体力急速的从身体中流失,渐渐的,他开始有一种臂似千钧的感觉,手臂变得沉重,完全是靠着从小训练的本能,勉强躲开那些辽人的攻击。

    差不多的时间。

    唐康接过一个亲兵递过来的箭袋,抽出一枝羽箭来,张弓搭箭,冷静的瞄准不到二十步外的一个辽兵,弓弦轻响,利箭破空而出,但却无人应声落马——这枝羽箭意外的shè偏了。

    唐康紧抿双唇,冷冷的又抽出一枚羽箭来。

    虽然身边仍超过百名jing锐兵士护卫,但在这混战的战场上,这么多人聚集在一起,却同样也会成为更显眼的目标。那些辽军只需看到见唐康,便知道这儿有南朝的重要将领,一**的辽军,如飞蛾扑火一般,前仆后继的向着这里冲杀。

    同样,率领着这么多的人马,唐康也是四处寻找着辽军的骑将。

    不约而同的,双方都是对手眼中上等的猎物。

    慕容谦借给他的那十名牙兵十分忠心的将唐康围在中间,用身体构成一道盾牌。他们每个人都披着jing良的甲胄,一般骑兵shè出的箭矢,穿不透他们的盔甲,但他们的这种保护,让唐康也颇为无奈——在这十人的护卫下,他只能选择用弓箭作战。唐康并非不知好歹的人,但这的确不合他的心意。

    不过,此时唐康已经完全明了慕容谦的先见之明。

    他已经连续shè出了六十多枝箭。而在一般的战斗中,六十枝箭够弓手们shè上整整一天——实际上,这样的机会也极少,大宋禁军步军的弓箭手们,便根本不会随身携带六十枝箭。

    开始时,五十步外,唐康都能百发百中,现在,二十步外,他都能shè偏。

    与之相对的,战斗开始时,他身边的护卫超过一百名,而此刻,他身边只有不到三十名将士,人人带伤,疲惫不堪。连慕容谦派来的十名牙兵,也已经战死三人。

    这不足三十名护卫,正和十几名辽军,拼死苦战着。

    这十余骑辽军,应该是辽军某个骑将与他的亲兵卫队,其骁勇善战,至少不下于拱圣军。而唐康身边,除了他自己,也就是慕容谦派来的那七名牙兵有马,其余都是步兵。到了这个时候,他身边的每个人都投入了战斗,再也没有人用身体挡在他身前,但唐康心里也很清楚,他已经没多少力气拿起武器来格斗了。

    这场战斗的时间并非很长,打到现在,也应该只有一个时辰左右,但双方从一开始,都是用尽全力,想要一举致对方于死地,也许是绝境之下的爆发,也许是被横山步卒激起了骨子里的悍勇之气,混战之中的辽军,竟然也经常使用同归于尽的战法。一个时辰的激战,双方连一点喘息之机都没有,往往刚刚侥幸杀死前一个敌人,后一个敌人便接踵而至,稍一松懈,便是死亡。

    唐康已经亲历过各种激烈的战斗,从苦河到滹沱河,转战深、冀、瀛三州之地,何等恶战没有见过?但如今ri这样的战斗,却仍是头一次遭遇。横山蕃军的疯狂、辽人在绝境之下的拼命,让这场战斗,考验的不仅仅是双方的武勇与决死之心,更是双方的体力与意志。

    战场之上,不止是横山蕃军不断的高呼着“大宋万岁”;辽军也在不断的大声吼叫着,他们吼的什么,唐康完全听不懂。也许,倘若他能听得懂的话,那他便会更加清楚为何这场战斗如此艰难——那些辽人,用不同的语言呼吼的,都是同一句话——“惟胜可归!”

    只有打赢,才有可能回家!

    宋军前军。

    迎风飘扬的双戟熊战旗下,和诜与褚义府默默的注视着西方的战场,两人的脸上,最初的震惊之sè早能褪去,神sè也变得平静。但眼神之中,又多了一些更加复杂的东西。

    “有一个多时辰了吧?”和诜突然说道。

    “一个多时辰了!”褚义府感叹的回了一句。

    和诜看了一眼四周的雄武一军将士,又将目光移向褚义府,却没有说话。但这其实也不用多说,褚义府也明白他想说什么。他嘴唇动了一下,终于还是摇了摇头,说了句:“咱们做不到。”

    和诜也苦笑着点了点头,自从雄武一军装备火炮以来,脸上头一次出现落寞的神sè。仿佛不想让这个问题影响自己,和诜生硬的移开了话题,突兀的说道:“应该都是强弩之末了……王大总管也该……”

    但他说到这儿,却突然自觉失言,赶紧闭上了嘴巴,只是下意识的,他仍是转头向后方的高地看了一眼。只要想想战场西侧正在发生的那些恶战中,居然有唐康这样的重要人物存在——不必提他的背景,便是他此时的官职,在大宋朝禁军中,也绝对是举足轻重的人物,甚至可以说比王厚更有权势——而这样一个人物,很可能王厚事先根本不曾告诉他横山蕃军的实情……这般手段,只要想想,便足以令和诜打个寒战。

    他不知道唐康以后会如何看待这件事。

    但有一点和诜是清楚的,王厚也罢,唐康也罢,这两个人,他谁也招惹不起。

    雄武一军后方的一块高地上,宋军中军。

    王厚的身后,一左一右并立的,分别是骁胜军都指挥使李浩与威远军都指挥使贾岩。两人皆目不转睛的眺望着右翼的战场。

    贾岩披着一袭黑sè的披风,裹着绯红sè的战袍,战袍里面是先帝高宗皇帝亲赐的一副内甲。他身体略有些发福,脸sè也较年青时要白润了几分——单从面貌上,很少有人会想到,贾岩竟然是以铁腕治军而闻名陕西的。中军行营诸将,大抵都听说过贾岩的一些事迹,特别是他当年年纪轻轻,便受当今右相石越之命,守卫庆州,甚至敢于反对石越的命令……这些在军中,如今皆已成为传奇。

    但当众将,特别是许多年轻的校尉终于见着贾岩本人时,却不免都有些失望。贾岩看起来谨慎寡言,完全不象那种会为了胜利,为了大义而挺直腰板着脸与上司争论,甚至抗命而行的人。许多人甚至会奇怪威远军诸将对贾岩所表现出来的那种形于颜sè的敬畏。

    宋军中也有不少人知道贾岩与唐康是莫逆之交,这些人开始还担心贾岩会跟王厚翻脸,至少是会有所表示——在横山步卒那惊世骇俗的举动之后,甚至连李浩都跟王厚唠叨了半天,其不满之情,溢于言表。这让众人都颇觉意外,李浩与唐康此前虽然是搭挡,但众将都以为那只是利益之交,不过是互相利用的关系,却不想骁胜军诸将,自李浩以下,不少人对唐康竟然都颇为维护——但是,贾岩一直都只是默默的观察着右翼的战局,连话都不曾多说一句。

    众人也很难知道,究竟是军中那些流传的故事原本就不尽不实,还是十几年的身份地位的巨变,让贾岩发生了改变?

    众人所能确信的,只是大总管王厚对贾岩的确颇为信任,王厚甚至经常会主动询问贾岩的意见——如此待遇,是其他诸校很少享受的。而自宋辽开战以来,威远军几乎完全没有参加过任何重要的战斗,但王厚却一直将之当成自己的中军。在西军中,威远军声名一直远逊于龙卫、云翼诸军,而奇怪的是,高傲如姚麟、种师中,对此却似乎从无异议。

    不过此刻所有人的目光,与贾岩、李浩一样,都集中在右翼的战场上。

    整个右翼的战场,泾渭分明的分成两块。

    西边是姚雄率领的横山蕃骑与萧垠亲自统率的两千多人马的战斗;东部则是两千多辽骑与七千横山步卒的战斗。仿佛有什么人在两个战场之间划出了一条无形的鸿沟,无论是萧垠还是姚雄,都小心翼翼的,远离着横山步卒的战场。

    任何人都看得出来,在两支骑兵的对战中,兵力占优的姚雄同时占据着明显的优势,但离取得决定xing的胜利,还遥遥无期。而在横山步卒的战场上,经过一个时辰的血战之后,横山步卒的死伤至少已经超过两千人,虽然辽军也有六七百人的伤亡,但胜利的天秤,已经渐渐开始向辽军倾斜。

    横山步卒的确勇悍,但巨大的伤亡一样会打击到他们的士气,而且他们的体力也终会消耗殆尽。此外,随着伤亡的增大,对于横山步卒战斗力的削弱,也更甚于对辽军的损害。

    “民瞻以为如何?”突然,观战的王厚回过头来,望着贾岩,有些突兀的问了一句。

    所有人的耳根都不约而同的一跳,转头望向贾岩。

    贾岩却没有马上回答,又远眺了一会右翼战场,才缓缓回道:“慕容总管将姚毅夫调教得不错,姚武之该多谢他……”

    辽军中军。

    一直面sè凝重的耶律乙辛隐脸上终于露出笑容,“晋公,那些蛮子到底是要撑不住了……”

    但他的话未说完,笑容却凝在了脸上。他看到韩宝脸上的神sè,比之前更加沉重了。

    “晋公?”耶律乙辛隐小心翼翼的又唤了一声。

    韩宝转头看了他一眼,微不可闻的叹息了一声,说道:“倘若换一个战场,那些横山步卒,已经是赢了这一仗了。”

    听韩宝说起这个,耶律乙辛隐亦不由黯然,韩宝的意思他当然明白。此时与横山步卒的那两千多骑兵,简单的目测,也知道伤亡接近三成,在一般的战斗中,这样的伤亡是很难承受的。

    他又远眺一眼西边战场,忍不住叹道:“晋公,我军背水一战,退无可退,即便伤亡惨重,为求一条生路,将士仍自奋战。此是兵法上所谓的‘哀兵’,便是战至最后一人,亦是不足为奇的。然南朝如今不说胜券在握,亦是暂时占据上风,末将看那些横山蛮子,伤亡亦近三成,将士犹无退兵之意,若南朝军队尽是如此,委实可惧。”

    “那倒是你多虑了。”韩宝目光移至对面宋军中军所在,淡淡说道:“治军不过治心,这天底之下,不管大辽、大宋,还是党项、高丽,人心是一样的。两军对垒,处于相对弱势的一方,总是能承受更大伤亡,否则便只能怪那统军之将,治军无方。而占据优势的一方,不管将领多么能干,将士们也总是要更惜命一些。所以兵法才有所谓‘骄兵必败,哀兵必胜’之说。这亦不过是人之常情,无法算计的,上位者或许以为普通将士不过蝼蚁,哪怕与敌人同归于尽也无所谓,然对于普通将士来说,他们自己的xing命总是最珍贵的,处于劣势时,可能无暇计较,或者身不由己,但自己这一方居于优势时,不论上位者如何计算,他们总不免会有意无意的有所保留。这种人心的变化,不论何时,都是不会变的。”

    “那为何?”

    “南朝那些横山步卒亦能承受如此伤亡,绝非因为他们是茹毛饮血的蛮夷,便不知珍惜生命,只不过因为他们是步军,当他们主动向骑兵冲锋,与骑兵野战之时,他们是同样将自己置于了‘哀兵’的位置。当然,这也是慕容谦治军有方……但不管慕容谦再如何有能耐,亦不可能令得横山蕃骑与横山步卒一样拼命。”

    耶律乙辛隐细细咀嚼着韩宝这番话,又看看西边的战局,心中突然一阵明悟。他突然整了整衣服,朝韩宝恭恭敬敬抱拳施一礼,郑重说道:“末将今ri得闻兵法之道,请晋公受末将一拜。”

    韩宝诧异的看了一眼,却也坦然受了这一礼,沉默了一会,才惋惜的叹道:“将军虽有明悟,然恐怕……”

    耶律乙辛隐淡然一笑,打断韩宝,笑道:“朝闻道,夕死可也。”

    韩宝此前从未想过这耶律乙辛隐竟有如此气度,不由微微一怔,过了一小会,才点了点头,又继续说道:“横山蕃骑的骑将乃是姚雄姚毅夫,此人乃是南朝将门后起之秀,闻其用将,刚猛凶悍,胆大包天,有乃父之风,当ri慕容提婆便败于他手。然以今ri所见,他在慕容谦麾下,恐怕学了不少在他父亲那学不到的东西。他今ri虽官爵不高,然他ri必成我大辽劲敌。”

    “他率四千蕃骑,被萧垠二千余骑纠缠了一个时辰,却始终能不急不躁,耐心周旋;七千横山步卒近在眼前,形势岌岌可危,他却能一直忍住不冲过去……在局外观战,大概多数将领都能看出来,那七千步卒便是一个大泥潭,姚毅夫这四千蕃骑只要冲进去,便等于陷入一个泥潭中,虽然能令友军立即转危为安,他这四千骑兵,必然陷入混战当中,散乱难聚。而萧垠苦苦支撑,也便是为了这一个机会,那七千步卒乃是友军,姚毅夫除非是敌我不分的乱杀,否则一冲之下,必然泥足深陷,但萧垠却可以尾随其后,来一次完美的侧击,一锤定音。然而身在局中,纵然是明知这些结局,便换上我,若年轻二十岁,我亦不可能有如此耐xing。此时早就不管不顾,杀了过去,先替友军解了眼前之厄再说,反正即便是陷入混战,兵力也仍然占优,而萧垠纵然侧击,略有防备,亦未必便能得逞……”

    韩宝有些象自言自语,也有些象是对耶律乙辛隐分析,他脸sè没有任何的变化,语气平淡的说着这些话,仿佛自己是个局外人一般。

    耶律乙辛隐不安的看着韩宝,韩宝的话思路清晰,一针见血,然而,这正是极大的反常,在平时,韩宝是不会与他们如此详细分析什么的。

    这让他感到有些不习惯,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对韩宝说道:“不管怎么说,只要那些蛮子撑不住……”

    但他话未说完,便韩宝脸上露出一丝苦笑。他心头仿佛有一道闪电霹下,在那一瞬间,他突然想起一件事来,连忙转头,死死的盯着西边的战场。

    横山蕃骑的战马……

    萧垠麾下辽军的战马……

    正在激战的辽宋两军将士,他们胯下的战马,在此刻,竟是如此的触目惊心。他移目四顾,这才赫然发觉,宋军的战马,一匹匹都是高大肥壮,而辽军,绝大部分的战马,比宋人的马都要瘦上一圈。

    这是长期征战兼粮草不足造成的结果,按理说,包括耶律乙辛隐在内,所有的辽军将领,都早已知晓,但这个问题虽然是一个隐忧,却似乎并不是一种十分明显的严重威胁。因为一直以为,它没有真正成为一个问题。

    但此刻,这个问题突然变得致命!

    在冰天雪地中,先是昨ri整整一天的奔跑、战斗,然后是今ri一大早的雪地行军,再加上一个时辰的激烈战斗,这已经让战马开始显出疲态来。而辽军削瘦的战马,比之宋军肥壮的战马,这个问题明显更加严重。这半年多的仗打下来,韩宝麾下的这几万辽军,虽然名义上可能还有一人两马,甚至有些人还有三马,但实际上,因为粮草不足,加上战死、受伤、疾病,各种损失下来,所谓的“一人两马”,其中的一匹战马,也多半是已经被暂时当成驮马使用,如今已没有几个人还能奢侈的带着两三匹战马冲锋,在战斗中换马……即便要换马,也要先退回阵中。但宋军岂能给他们这个机会?

    因此,究竟是那些横山步卒先支撑不住,还是辽军的战马先支撑不住,这已成了一件谁也预料不到的事。

    如此一来,形势对于辽军,可以说是变得极为不利。

    萧垠部击败横山蕃军的希望早已破灭,而此刻,用萧垠部将横山蕃军一万一千余人马消耗、拖成强弩之末的希望,也同样变得遥不可及。那七千步卒倒的确已是强弩之末,但那根本无关紧要。姚雄的四千蕃骑尚还生龙活虎,反倒是萧垠部已然可能突然崩溃。

    那会带来灾难xing的后果,是绝对不能被允许发生的。

    意识到这些,耶律乙辛隐便已经明白,韩宝几乎已经没有选择,他将不得不提前投入兵力,但如此一来——结果同样是绝望。若然萧垠能将横山蕃军,特别是那四千蕃骑,拖到强弩之末,那辽军便将拥有一个机会,只要韩宝能抓住那个时机,突然令耶律亨率部猛攻,宋军将立刻形成溃败之势,这种溃败一旦发生,不可避免会波及到宋军整个右翼,这种情况一旦发生,越是临时拼凑的部队越是难以收拾,哪怕其中有一些jing锐的军队,也一样会被友军拖累……

    然而,这一切的希望,如今皆成泡影。

    宋军没有给他们任何的机会。甚至他们都没能迫使王厚、慕容谦出招。

    反而,他们必须先防止萧垠的崩溃,避免顷刻之间全线溃败的结局出现。

    现在,他们已经没有机会为了胜利而战。

    尽管此前他们战胜的机会也不大,但是,机会不大,与没有机会,依然是截然不同的!

    耶律乙辛隐默默的转过头来,望着韩宝。

    韩宝也正好转过头来,朝他微微点头,旋即坐直了身子,冷声喊道:“挥黑旗!”

    顷刻之间,便听到角声大作,前军主将彰愍宫先锋都辖耶律亨跃身上马,高声大吼,麾下五千铁骑,朝着左边的战场急涌而去。

    这边辽军号角未歇,对面的宋军也是鼓角长鸣,五sè旗舞。先是宋军右翼中,武骑、龙卫兵分两路,气势汹汹朝着萧垠、耶律亨部扑来;紧接着,宋军左翼的云翼军也吹响了号角,数千骑兵,朝着耶律雕武部缓缓逼近。在云翼军出动的同时,宋军中军之中,也是号角齐鸣,宋军的却月车阵阵门大开,贾岩披挂上马,率领着威远军近万骑兵,自阵门鱼贯而出,朝着韩宝的中军逼来。

    便连韩宝也没想到,王厚竟然会选择这个时机决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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