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熔金,将天空晕染成了一幅水彩画,画布被一层又一层绯金色覆盖。
尤可栖望向阳台上一人一狗同款的沉默背影,陷入沉思。
这种状况已经持续快一周了。
她刚刚过去给尤树送茶水,她哥还破天荒展颜一笑,道一句,“夕阳无限好。”
她百分百确定,这笑比哭还难看。
韩山亦有同感,那一笑谁看谁质壁分离,但他不敢当大舅子面前流露出来。
双胞胎的感应至今让他觉得是个世界未解之谜:和他在海边欢欢喜喜度假的尤可栖,突然从眼角“吧嗒”落下一滴泪。两人第二天大清早就急急收拾行李回了家。
尤可栖没回工作室,带着韩山来到另一处住所。
一开门果然见到尤树独自站在阳台上,神色稍凝。不出声的话,与一尊雕像无异。
尤可栖二话不说,上前紧紧抱住他。ni似感应到人类之间暗涌的情绪,也嘤嘤贴着兄妹俩。
韩山觉得自己也必须做点什么,虽然大舅子有时过于严肃,看起来有点吓人。但是wearefaly!家人需要力量的时候,不要再吝惜自己的拥抱。
“树哥!我来啦!”小伙子闭上眼,张开双臂冲上前,扑了个空。
兄妹俩俯身搂住了ni,二人一狗亲昵地抱团取暖,场面温馨。
韩山:“”
刚刚他的家庭地位确定了——只是照顾ni的韩老妈子。
“想什么呢?”尤可栖揉了揉韩山的耳垂。
“晚上给树哥煮点百合粥吧,解郁舒心。”
一记清脆的亲亲印在他脸颊,“谢谢小山山,我最喜欢你了。”
尤可栖表达感情的方式总是直白又热烈。
韩山脸颊发烫,决定收起韩老妈子的想法。他已经得到了全宇宙最棒的宝贝,夫复何求!
暮色渐沉,尤可栖折返回来,给尤树披上外套,“树,你还要做多久望妻石?她最近真的很忙哦。”
姜劲柔几乎住在台里,为新节目的筹备忙成陀螺。尽管如此,她还见缝插针介绍尤可栖认识海城负责真人秀的服装导演。
尤氏云锦的祖传针法有非物质文化遗产背景,加上尤可栖近年在业界的名气,双方很快达成新合作。
“到时rapper们穿上我的作品,这种反差混搭光是想一下就很激动!”尤可栖兴奋地跟尤树讲自己的设计概念。
尤树缓缓点了点头。
“树,小柔心里有我们,”尤可栖瞥着他表情,认真道,“她心里有你。”
“我当然知道。”尤树终于开口,嗓子紧得发涩。
有的事,不试试永远是个死结。他知道她心里有他,他赌赢了。
通往姜劲柔的心的入口只有一条,他让自己赌上一切,成为了那把钥匙。
所以现在只能竭力忍着去见她的冲动,再给多点时间让她看清自己的内心。
夜已深,阳台对面林立的楼宇亮起了灯。一只青鸟平展着两翼,穿梭在钢筋森林里,箭似的不顾一切,直向着远处天空。尤树觉得它就像自己。
正如尤可栖所说,姜劲柔是真忙。她甚至感激起这份工作夜以继日,连巨鹏都要调侃禁止姜pd工作内卷。
“人不是工作机器,姜pd你再这么日夜不分工作下去,我担心你要宕机了。”
姜劲柔嘴角染着浅淡的笑意,迎着话题,“正好,我想跟巨主任请两天假。”
在资本家与人性之间徘徊的巨鹏:“也不是不可以,说好只放两天哈。”
火车驶过田野、大江。
窗外的风景,姜劲柔很熟,她看了有十年。
二线城市的发展不如一线地区日新月异,变化并不大。清晨有雾,让整个视野中的城市都变得灰蒙蒙。
姜尊在这里服刑。
每年他生日时,姜劲柔会去探监。
姜尊曾是银行行长,早年利用职务便利,在授信审批和额度事项上为其他公司提供非法帮助,严重破坏市场经济秩序,案发时轰动业界。一是涉案金额特别巨大,二是举报人给警方提供了完整的犯罪资料,破案速度极快。
庭审中,姜尊并无反驳,当庭表示认罪悔罪,被判处有期徒刑20年并没收全部财产。
姜劲柔清楚所有案情细节,她就是举报人。
她也没有隐瞒姜尊,她亲自送他进去。
为此,姜家知情的亲戚与姜劲柔断了来往,毕竟谁也不想与出卖亲生父亲的白眼狼有关系。
前几年,她和姜尊的见面也只是沉默。倔强的父女俩隔着玻璃相对无言。坐足半小时,姜劲柔再起身离开。
直到有一年,姜尊才说出一句迟到的“对不起”。后来她才知道,在她探监之前,吴善茹去找了姜尊,告诉他,女儿一人背负完所有债务的艰辛。
外人只看到那些年的姜劲柔突然从富家大小姐变成打工还债狂人,从高处跌入尘埃的剧情确实很惨。
姜劲柔当时没觉得苦,人真的被债务追杀逃亡时,是没有时间感慨人生的。
这份苦,是在还清欠债后,悄无声息地一点点反噬着她。
这一年,父女俩初见面,姜尊第一句话是表扬女儿的节目很好看。
“里面也能看电视吗?”
“内部局域网能浏览时事新闻,也有报纸。”姜尊说那篇新闻他几乎要背出来了。
“小柔,你不开心?”
被父亲看出心事,姜劲柔“嗯”了声否认,“熬了两天夜,我在跟新节目,成功的话明年能升职,工资也会多一半。”
她笑说,每个月看到小金库的进账都很开心。
“女儿对不起,爸爸应该早点告诉你,不要因为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姜尊很心疼,他来受苦就够了。
姜尊年轻时意气风发,入狱后头发一夜全白。姜劲柔努力寻找着记忆深处那位潇洒倜傥的父亲,眼眶发酸。
“爸,那时的决定,我也很难受。”不管过程如何,事实是她亲手把姜尊送进来。
“我知道,”姜尊宽慰她,“做错了就要承担责任,爸爸会努力赎罪。从过去到现在,我的小柔一直很优秀。”
姜劲柔握紧话筒,垂着脑袋。
姜尊又告诉女儿,自己在狱里表现很好,有望争取年底的减刑。
姜劲柔红着眼祝贺父亲。
难得见面,舍不得见女儿掉金豆子,姜尊问,“有小伙子追求我优秀的女儿吗?”
眼前人无奈地弯起嘴角,摇了摇头。
“怎么可能?”姜尊若有所思,“他还没表白吗?”
“诶?”姜劲柔偏了偏脑袋,“谁?”
“还能有谁,没胆量的家伙呗。”姜尊放言,既像泛指,又似特指。
“爸,是我临阵被吓跑了。”想到那晚,姜劲柔有点挫败,仍无法理解自己跑回房间躲着的鸵鸟行为。
“闺女,还记得你毕业作品吗?”
摄影系的毕业展,姜劲柔的作品《每一个普通人》得了全院最高分。姜尊突然提起这个,她没懂。
“你这些年摄影集里,爸爸印象最深的还是那本。”
姜劲柔每年会给姜尊带去一本自己的摄影作品集。
“去看看当年的你,想想和现在的你有什么改变。小柔,看清楚自己的心最重要。”
这句话姜劲柔常听姜尊讲。
婴儿的眼睛为什么是清澈的?因为婴儿心如明镜,带着一身纯洁来到人间。在成长过程中,人的心容易蒙上灰尘,要时不时擦干净,看清楚自己的心最重要。
从监狱探视厅走出来,已是正午时分。
阳光有些刺眼,道路两旁露出茂密的枝丫,拨开迷雾,安定中又有鲜活。
姜劲柔明白父亲的话是什么意思了,她要把她的心,擦得闪耀明亮。
用镜头和光影阐述世界,是姜劲柔在pd工作里发现和摄影的相同点。
她把毕设镜头对准了自己、岁月和生活。
把触动过她的事物,清晰地记录起来,表达出来。
在返程火车上翻看手机相册,从学摄影至今的作品集里,能够明显看出摄影师的心境变化:从热烈、到平静、再到沉默
一张张缩略图凝聚成一副面具,戴在她脸上。
姜劲柔对定了型的自己感到无能为力,不知何时起,她开始尽量避免去做有可能无可挽回的事情,像野生大猫静静躲在山洞深处疗伤一样。
曾经一往无前的姜劲柔,安抚着自己易碎的心脏,她仿佛从里到外,被完完全全驯化了。
有谁能真的做到随遇而安吗?至少她不能。
姜尊为犯罪承担惩罚,她也要为举报接受后果:还清债务、为受牵连的企业和家庭赔款、保护妈妈。
她年轻,有能力,懂得如何运用自己的努力去挣钱。她是别人眼里孝顺又冷血的女儿,理智而内卷的同事,迟钝又敏感的钢筋人
姜劲柔很矛盾,她一边寻找着认同感,同时又游离在外。她害怕边界,却为所有关系指定了秩序感。
她知道,这是自己选择戴上的面具,这副面具隔绝了真实的姜劲柔和整个世界。
尤树也知道。
火车轰隆隆驶进山洞,车厢内忽然黯淡,姜劲柔的眼神却含着光。
她似乎找到问题的根源,重新认识一个卯足了劲儿往前跑的自己。
隔了这么久再审视这些照片,姜劲柔感觉有些陌生,也有些亲切。
火车钻出山洞,阳光透进车窗,在车厢里自在游走。
姜劲柔手指悬停在一张旧照上:【海滩上奔跑的背影,像是要冲上夜空去摘星星jpg】
紧接着下一张:【一滴露珠里微缩了世界的倒影,旁边脚步被阳光分隔成一明一暗jpg】
她发现了一个心底秘密。
准确来说,是“她知道,只是一时想不起来”的秘密。
原来那时候尤树说这句话是这么想的。
纵使生活再多苦难,总有一个人在她身边,让她可以勇敢地快乐。
她沉默了很长时间,最后笑了起来。
过了一阵,她用墨镜挡住眼底的情绪,蜿蜒而出的眼泪却不管不顾,淌成两道小溪。
她果然是世界上最傻的人,尤树也是。
姜劲柔的心剧烈跳动着,迫不及待想见到尤树,打开和他的微信对话框,一口气写了好多话,最终又全部删掉。
她要当面告诉他。
手机忽然响起来,巨鹏的来电让她右眼皮猛跳,果然电话那头,巨鹏焦急道,“劲柔,希毅受伤了,歌迷现在网上吵翻天了。”
黄昏的时候,尤树收到一封邮件。
标题是《每一个普通人》,发件邮箱的尾缀名让他心脏颤抖。
见字如面,他仿佛看到那人微笑着,说“嘿!请查收她的心”。
是姜劲柔的毕设作品集,大部分作品他都看过,人气最高的那张作品他当年甚至悄悄飞回国内,到现场打了卡留念。
邮件里这份显然是所有的合辑,包括非公开部分——每张作品都有姜劲柔的手写文字记录,关于创作背后的故事。
这是一个寻常的黄昏,窗外依旧夕阳无限好。
载着落日的余晖,记忆乘着气息归来,尤树见到了熟悉的风景,那些无人知晓的时光。
看着看着,他笑起来。笑着笑着,又为姜劲柔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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