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朱勇出去,杨庆赶忙进去通禀,一会儿,便出来笑对朱瞻基道:“殿下,陛下请您进去。”

    朱瞻基虽然无数次面圣,但这次心下格外紧张。他整了整衣袍,深吸口气,摆出最合适的面容,才快步进了寝殿,噗通跪在朱棣床前,未曾开口,眼泪先奔涌而出,那张黑脸上写满了委屈与无奈,真是难为他了。

    “行了,别哭了。”朱棣叹口气,目光游移片刻,缓缓道:“你是你,太子是太子,不用担心。”

    朱瞻基悬着的心,这才放下来,却又听皇帝话锋一转:“只是不知,你能不能也分得开?”说完,朱棣便紧紧盯着他,一双昏黄的眼珠,分明透着凌厉的光。

    “孙儿自然能分得开!”朱瞻基没有片刻迟疑,斩钉截铁道:“孙儿对父亲的做法,不敢苟同。”

    “哦……那你是怎么看?”朱棣饶有兴趣问道。

    “孙儿认为皇爷爷高瞻远瞩,是开万世基业,自然坚决拥护!”

    “唔……”朱棣脸上浮现一丝笑意道:“朕没看错,我朱家的千里驹,不错,不错。扶朕起来走走。”

    得了皇爷爷的称赞,朱瞻基如吃了人参果一般,全身三万六千个毛孔一齐舒张开来,彻夜未眠的疲倦一扫而空,从地上爬起来,手麻脚利的扶起皇帝,给他穿好鞋,扶着朱棣在大殿中走了两步。

    朱棣的脸色变苍白起来,额头微微见汗。朱瞻基见状,赶忙扶着皇帝在躺椅上坐下,又给他加了靠枕,待调整舒服才去给皇帝倒水。

    朱棣接过茶盏,喝一口泡得极浓的香片,这是他多年来的习惯,朱瞻基自然了如指掌。茶水下肚,身上才有了些力气,朱棣叹口气道:“不服老不行,这身子真生不得气、受不得累了。”

    “皇爷爷此言差矣,您春秋正盛、龙体康健,不过是微恙,开了春定能再开弓射箭。”朱瞻基忙笑道。

    “但愿如此。”朱棣缓缓道:“不过,朕确实得给你加加担子,好偷偷懒了。”说着看看朱瞻基道:“你跟着朕学习政务也有数载,怎么样?有没有信心替朕打理一阵子……”

    “这……”朱瞻基听的心头砰砰直跳,皇爷爷这是要他代理国务啊!朱瞻基自然求之不得,但是……这理所应当是太子的差事,皇爷爷越过他爹交到他头上,却让他爹,堂堂大明太子如何自处?

    “要是为难就算了,”朱棣见他一脸纠结,淡淡道:“还有你三叔呢……”

    “孙儿,当然愿意替皇爷爷分忧,只是……”朱瞻基像被蛰到屁股,慌忙表态。

    “只是什么?”朱棣语调清冷,似乎不耐和他讨论这个话题。

    朱瞻基本想说,只是这样一来,我爹怎么办?但见朱棣这态度,话到嘴边,又改成:“只是担心自己经验不足,误了国政,有负皇爷爷厚爱。”

    “哈哈哈……”朱棣欢畅的笑起来道:“这不打紧,遇到大事你来问朕,日常的事务可以咨询内阁,杨士奇杨荣他们都是朕挑出来的能臣,辅弼太孙,定会尽心竭力的。”

    “这样,”朱瞻基也笑了,笑的同样欢畅道:“孙儿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如此甚好,”朱棣道:“随后朕会明旨昭告朝堂,皇太孙代理朝政!”

    “遵旨!”朱瞻基毕恭毕敬跪地领命……

    “什么?!”

    朱瞻基回去王贤家时,已经是天擦黑了。王贤早就等在那里,听他一说皇帝的任命,顿觉无比荒谬:“这摆明了是离间你们父子!你就这么容易上当啊?!”

    “我不答应,皇爷爷就要把这差事给三叔了!”朱瞻基一脸委屈道:“你让我怎么办?总不能看着三叔秉政,大都耦国吧?!”

    “皇上怎么可能让赵王理政?!还不至于糊涂到那个份儿上!”王贤断然摇头道:“不过是逼你就范的伎俩罢了。”

    “我不能冒那个险!”朱瞻基闷声道。

    “我你是吃了猪油蒙了心才是!”王贤忍不住讥讽一句。

    “你!”朱瞻基一张黑脸涨的通红,狠狠瞪着王贤,他想说一句‘你搞清自己的身份’,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王贤也知道自己的话说过了,耐下性子道:“殿下,兄弟,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您和太子殿下是一体的,这种会导致父子反目离心之事,是万万不能答应的!”

    “你现在说有什么用?!”朱瞻基烦躁的挥挥手道:“皇爷爷这会儿已经下旨了!覆水难收了懂吗?”

    “那你赶紧回去和太子殿下说清楚,至少把矛盾降到最低吧。”王贤苦口婆心道。

    朱瞻基刚想答应,但想起昨夜和父亲的冲突,一张脸又黑下来道:“不去!”

    “去吧。”

    “不去。”

    “去吧。”

    “不去!”朱瞻基烦躁的蹦起来,嗷嗷叫道:“你别站着说话不腰疼!一边儿是我父亲不假,可另一边儿是我爷爷!我夹在中间有多难受,你知道吗?!”说着指着王贤的鼻子,厉喝道:“有本事把你这些话,去说服我父亲!凭什么只要求我顺父,不要求他顺父?!”最后,皇孙殿下丢下一句:“只要我父亲能跟皇爷爷低个头,我保准第一时间求皇爷爷把国政交给我父亲!”

    说完,朱瞻基气冲冲的往外走。王贤被他喷了一脸唾沫,无奈的掏出手帕擦擦脸,在他身后问道:“你去哪儿?”

    “要你管!”朱瞻基的声音,消失在呼啸的北风中。

    “大人,”待朱瞻基走远,侍立一旁的吴为开口道:“帝王家事,还是少掺合的好。”

    “是啊,人得长记性。”王贤点点头,深以为然道:“既然谁也劝不住,那就别白费力气讨人嫌了。”说着却又叹口气,显然心里绝不像说的那么轻松……。

    北京皇宫乾清宫。

    皇帝的旨意很快下达,朝野一片哗然,官员们纷纷猜测,皇上作此安排的深意如何,虽然众说纷纭,但都大差不差,集中认为是皇上借着捧太孙,在惩罚太子……也有不少人,对太孙殿下不肯拒绝圣旨,置乃父于尴尬境地颇有微词……

    但不管旁人说什么,太孙殿下还是自即日开始担负起代理国政的重任。皇帝给他下达的头一道指令,便是处分他的父亲……

    “你认为,太子该当何罪?”朱棣险些被太子气成植物人,自然不会善罢甘休。

    “太子有过,但孙儿乃其子,子议父过,有悖圣人教诲。”朱瞻基早有应对,不慌不忙答道:“还请皇爷爷示下,孙儿遵照执行吧。”

    “呵呵……”朱棣笑笑道:“滑头。”

    见朱棣没有真生气,朱瞻基放下心来,赔笑道:“皇爷爷就体谅下孙儿吧,别的事,定然不敢滑头。”

    朱棣就喜欢朱瞻基这样和自己说话,笑着点点头道:“好吧,不为难你了。你让杨荣他们起草个诏书……”顿一顿,皇帝显然心中早有主意,缓缓道:“让太子闭门思过吧,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什么时候再来见朕。”

    “遵旨。”朱瞻基这次痛快的应下。

    “还有,再下一道旨意,命工部铸造皇城四门令符和夜巡令牌。令符和令牌分两半,而今之后,巡检官持左半,守卫者持右半,守官遇到巡官来检查时,铜符相符而从事。”朱棣显然对前日发生的事情高度警惕,但皇帝很清楚,是追究不出结果的,因为所有人都尽职行事,没有图穷匕见之前,安能辨其忠奸?所以只能从制度上补救,做到防患未然:“再下旨命成国公为皇城守卫官,东厂提督赵赢为皇城巡检官。”

    “是。”朱瞻基对此,自然毫无异议,也不敢有丝毫异议。

    “还有,”朱棣又说出一道旨意:“下旨吏部,南京六部、都察院、各寺、五军都督府长官,自接旨之日,立即将公务移交副手,务必于腊月十五之前抵京,逾期一日,罚俸一年,逾期五日,降职三级,有元旦前未至者,免去官职,发回原籍永不叙用。”

    “是……”朱瞻基知道,皇爷爷这是发了狠,宁肯开罪全天下的官员,也要迁都北京……

    皇帝一日之内连下三道旨意,第二道还好,其余两道如惊雷一般,划破大江南北,在大明官场上引起轩然大波……官员们痛心疾首、悲愤不已、如丧考妣、要死要活。然而做作够了,几乎所有被点到名的高官们都乖乖上路,让那些对他们抱有厚望的下级官员大失所望。

    说起来,还是朱棣最了解他的官员,知道那些在宦海中打滚二三十年,好容易服紫腰金的高官们,其实是最容易屈服的。只要这些人一北上,明年再在北京开一场科举,多选一两百名进士,统统留用北京,加上原先在北京的行在官员,一套完整的中央官体便搭建起来了。

    至于那些闹腾的最欢、吆喝的最凶的家伙,就把他们留在南京,赏花遛鸟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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