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电话铃响起,林听云从白衣外套内袋里拿出手机接听,庄泊将检查报告放在方桌上,动作一顿,骨节分明的手指摸过木质桌角。
“师兄,办公室有人找,一个小姑娘,说是你以前负责的病人,来医院找你几次了。”
庄泊将墙上贴的眼部康复训练图撕下来分成几块,拿出随身携带的胶布把图纸在桌角缠了几圈,接过林听云的手机:“找我什么事?”
电话那边有些吵闹,几秒后一道清澈的女声传来,隔着手机都能听出雀跃。
“庄泊哥哥!你下班没有?”
庄泊皱眉:“抱歉,您是?”
“你都不记得我了吗?上个月你还帮我做过角膜移植手术呢!好伤心……”
上个月庄泊做的角膜移植手术没有一百台也有七八十台,每天忙得连吃饭都顾不上,哪有那么多精力还去记每一位病人的声音?
“抱歉,现在是我的工作时间,如果您是出于私人原因找我,很遗憾我现在支不开身。”
“是一些私事,但是……”
庄泊观察了一圈这间病室,确认没有其它尖锐物品才放下心:“那就先挂了,以后有机会见面详聊,再见。”
“诶?等等——”
“嘟嘟嘟——”
自从失明以后,南笛的听觉变得比以前敏锐,但因为两人之间距离太远的缘故,她到底也没有听见电话另一端说了些什么。
不过有一点是确定的。
这个医生,无论和谁说话,无论说什么样的话,嗓音都一样地温柔低沉,肆漫着如煦般温暖明亮的深蓝。
听他说话,心情会平静。
南笛站在窗边,没有动作,也不出声,只是安静地听着庄泊说话。
被命运狠狠碾过的咽喉里好像终于有新鲜的空气挣扎地挤过,那空气来自双眼之外那个与她无关的光明世界,身体像是有了某种排异反应一般,容纳空气的肺器,缓慢跳动的心脏,僵硬嶙峋的骨骼一并产生一股不堪承受的剧痛,一瞬间,几乎把她击垮。
四季流转带不走的黑夜,把人逼到崩溃的联觉感知,南笛曾觉得自己一定是上辈子犯过某种不可饶恕的罪孽,否则为什么死亡对她来说才算是解脱。
但她现在也有资格庆幸,上帝没有把她逼上绝路。
她还能感受到单色光的力量。
“没别的事我就离开了,如果您有什么事要找我的话就按这个按钮,床边第二个,记得和您的陪同人说一声。”
南笛抓紧窗框,指节碰到冰冷的窗玻璃。
“好。”她说。
“如果您不习惯说中文,以后也可以和我用英语或者法语交流,虽然不是母语,但普通的语言沟通不成问题。”庄泊说,“多说些话总是好的,不是吗?您有什么想说的,或者想知道的,都可以告诉我。”
双眼失明的人似乎更倾向于把自己关在黑暗的世界里,但真正接触下来才知道他们往往比正常人更渴望交流和倾诉。
眼盲是身体的残疾,但与之俱来的还有难以抵挡的心理疾病和精神伤痛,庄泊见过太多没有熬过失明期的盲人,明明手术期就临近了,明明重见光明的希望就近在眼前,人还是说没就没了。
那时候庄泊突然明白过来,至高无上不是生命的本质,不堪一击才是。
上一秒还在你面前活生生走动的人,可能转身以后就再也见不到了。
“没关系。”南笛轻声说,“如果眼睛能治好,我就留在这座城市了,提前练练中文也好。”
她说如果的时候,语气里根本没有一点期待,平静得像是在陈述着别人的妄想。
她是期待怕了。如果说还有什么能比得上失明的痛苦,那一定是一次次被希望鞭笞的绝望。
“那是挺不错的。”庄泊接话,“北城夏季是热了些,但冬天好过,每年春天还有盛大的风筝节和艺术展览,总之是座很年轻的城市,在二三环定居都挺好的。”
“庄医生是北城人吗?”
“嗯。”庄泊听她有些兴趣,笑了笑,深邃的面容在暖色的灯光下显得过分柔和,“北城人民公园那边有家盖碗茶,我从小喝到大,以后有机会也请你喝。”
“盖碗茶?”南笛轻轻偏了偏头,墨镜下的双眼略微睁大。
“字面意思,以后去了不就知道了吗。”庄泊抬腕看了看时间,“不早了,我还得去看看其它患者,就先不打扰了。”
南笛点点头,一声再见之后,脚步远去。
门锁咔哒一下打开,庄泊低头一看,茱莉亚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门外。
庄泊觉得茱莉亚看自己的眼神总是带上莫名其妙的敌意,首次受他诊治的病人的家属对他再怀疑再不满意,也不会对主治医生那么不尊重,失了体面,也坏了关系。
南笛听见脚步声消失了,房门也没关,就松开紧抓在窗框上的手,在空气中探了两下,摸索着病床的边缘,凭着记忆缓慢地走向那扇门。
庄泊回头,看见南笛艰难行走的样子,不自觉地皱起了眉。
茱莉亚一把推开他,冲上去扶起南笛,一脸担忧的模样。
他明白了。
“如果您一直对南笛女士进行这种程度的帮助,那就不能算是帮助了。她需要和正常人一样生活,而不是只有依赖着您才能顺畅走路。”
“你懂什么?我是为她好!”茱莉亚眼眶微润,“栗子以前从楼梯上摔下来过,身上现在都还留着伤疤,出了事你负责吗?!”
“住院期间南笛女士发生的一切意外,当然由我负责。”庄泊罕见地沉了脸,“如果您真的为她好,就该在那之后教会她如何用手杖避免再次跌落,而不是让她在平地走路都这样磕磕绊绊。”
“我看病历,南笛女士失明差不多一年了,合理推测一下,这一年里,连独立行走都成问题的她也根本没有得到和正常人一样的尊重和自由吧,这就是您所说的为她好吗——”
“够了。”南笛抬手,示意庄泊不要再说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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