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秋雨一场寒,第二天,云城气温骤降到3-7c。
茱莉亚醒来的时候,南笛已经在窗边坐了不知多久。
因为雨天,明亮的玻璃也像是笼罩着一层阴翳,灰蒙蒙的,细雨中树影摇晃的风景不甚清晰。
但那与南笛无关。
她只知道,风比昨天更冷了。
和北欧雪山山脚的村落一样,静谧,凛冽,孤寂。
她栗色微卷的长发时而在冷风中向后吹拂而开,时而累赘一般披散在肩背,像一片被废弃的荒原,曾经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的发梢和过往的岁月一同消散。
“栗子,你什么时候醒的?”
茱莉亚从陪护床上坐起来,睡眼惺忪地穿衣服。她很注重着装的优雅,行李中清一色的法式长裙,高跟鞋,配饰精致大气,她有自己坚持的东西,虽然不是法国贵族出身,但跻身上流以后就从来不让自己还像从前一样寒酸。
“刚醒。”南笛回头,“你知道现在几点了吗?”
“唔……刚好六点五十。”茱莉亚穿好高跟鞋,向窗边走过去,“走吧,我扶你去洗漱。”
“不用了。”南笛抬头朝她露出个很浅的微笑,“我已经洗漱过了。”
高跟鞋鞋跟击地的声音戛然而止,南笛无法想象茱莉亚脸上的表情,但至少这一刻,她庆幸自己是看不见的。
“这不是一件好事吗?茱莉亚,我也希望你能有自己的生活,不需要天天围着我转,去做你真正想做的事。”
“我真正想做的事就是留在你身边照顾你!”茱莉亚失声道,“我们认识十年了,比不上那个庸医几句话吗?你为什么又想推开我?我到底哪里做得不好了?我还没有一根导盲杖重要吗?”
南笛沉默,不想和她争吵。
“对不起……我只是太伤心了。”
茱莉亚快步走到饮水机旁接了一杯水喝,试图恢复冷静和优雅,手却不受控制地发着抖,眼眶又倏然红了。
导盲杖还没买,南笛听她的意思,应该也不会去买。她不想强求,茱莉亚并没有对她言听计从的必要,愿意陪在她身边,她就必须割舍一部分自由。
人与人相处就是这样的。
只是因为她处于绝对的弱势,这一部分自由割舍得太多了。
“该说对不起的是我。”南笛的右臂搁在窗框上,张开的手掌无力地垂了下去,像断了双翼的飞鸟无望地尝试飞翔,最终被狂风裹挟,冻僵在稠迭连绵的雨季。
“我想吃焦糖面包。”她说,“茱莉亚,你能帮我去看看附近有没有卖吗?”
茱莉亚赌气:“你让那个庸医帮你去买啊。”
茱莉亚总会说这样的话。
以前南笛还在和罗洛交往的时候,让她帮忙去买几卷颜料,她都会不情不愿地说一句反正他俩以后都是一家人,干脆南画画就都用罗洛的颜料好了。
南笛知道她只是嘴上说说而已,事实上她的画盘上从来没有缺过颜料,茱莉亚总能把一切帮她办好。
但现在再听到类似的话,她却觉得非常悲伤。
茱莉亚洗漱完就出门了,和以前一样,南笛除了工作需要,很少主动和她提什么要求,也很少说“我想”之类的字眼,好像活在这世上并没有多余的惦念,一切只为等待最终审判的降临而已。
正因如此,这份请求才显得格外不同。
“栗子,我出去了。”
“注意安全。”南笛朝她挥了挥僵硬的右手,微笑道,“如果可以的话,能帮我带杯卡布奇诺就更好了。”
“要吃黄油曲奇吗,或者羊奶奶酪?我去附近的甜品店看看,要吃的话就都买回来。”
“太多了。”
“哼,我还记得你以前一口气吃完五盒黄油曲奇呢。”
话音未落,两人都笑了。
茱莉亚想起南笛从奥斯特谷回来风尘仆仆的样子,那时候的南笛还很爱笑,眉梢沾染的是真正的笑意,欧洲午后的阳光很温暖,扑洒在黄油曲奇上,空气中都漫溢着暖融融的香气。
如今南笛依然在笑,唇边的弧度却那么疏落,笑容显得非常遥远,好像这样的默契只是一场无奈的附和。
她已经不用摄入那么多热量了,她无法奔跑,无法攀登,无法长途跋涉,那么多曲奇放在她手里是一种浪费。
茱莉亚走了,门又咔哒一声关上,留给她的依然是漫无边际的孤寂黑夜。
窗开大了些,南笛从靠椅上站起来,双手撑在窗框上,被风吹斜的雨丝慢慢染湿了她的双手和衣襟,冷冽的秋息渗透曾被日晒雨淋的皮肤,溶进坚韧不折的骨骼。
防水的医用腕带上,马克笔写下的身份信息逐渐模糊了,南笛手上一轻,系在左腕上的遮阳绸带被风吹散,她探身伸手去抓,却无法在混乱的秋风中辨别绸带散落的方向,指尖划过绸带的边缘,却终究没能抓住。
狂风忽盛,像是一声艰涩的悲鸣。
南笛在窗前伫立良久,不知道过了多少秒,也不知道过了多少分钟,那不是她计时的方式。当她听见胸腔里的心脏跳了数百下,大脑却还无法冷静的时候,脚步就醒了。
她跌跌撞撞地跑出去,被雨水淋湿的栗色发梢还一滴一滴地淌着冷光。她扶着墙一步步艰难地往记忆中的楼梯走去,走廊里人来人往,护士忙碌地处理着咨询台的工作,家属拿着各种检查报告,匆匆忙忙地穿行在人潮之中。
她的方向感不弱,以前在欧洲各地拿着简单的地图也很少迷路,但现在她却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里,也不记得到底下了几阶楼梯,嘈杂交织的说话声脚步声逐渐远去,秋风萧瑟,雨声潺湲,蓝白相间的病号服经风一吹,显得薄了。
她伸手推开未关严的玻璃门,像触摸高山之岩那样沉重而缓慢,微腥的泥土混合着草木的清苦,一两声山雀鸣叫遥远得不太真实,她听见它们羽毛的颜色,被雨水淋湿成崖壁一样的苍凉。
当夜幕太过沉重的时候,雨幕也变成了暂栖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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