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珠白小皮鞋和黑色皮鞋用共同的步调踩在枯黄落叶上，潮湿的接触面发出很轻的声响，略清，尾音又带着点沉闷。
“不算是。”南笛说，“因为我的名字和法语中的栗子有点类似，茱莉亚那么叫过之后，一些法国朋友也就跟着叫了……后来茱莉亚知道我在学习中文，就用中文的栗子来称呼我。”
“很好听，符合你的发色。”庄泊看着她披散的栗色长发，微卷的发尾像湖水粼粼的波浪。
南笛笑了笑。
以前很少有人会这么说。
其实比起头发，她的眼眸更靠近美术色彩识别传统上的栗色，比意大利人眼眸中的栗色更深，见过她眼睛的人总能很快明白“栗子”的另一层意义。
庄泊见过南笛眼部的全方位检查报告，但其中大大多数图像都是黑白两色，偶尔有一两张彩图，但眼球病变得太严重，庄泊的注意力都在复杂的病情上，对萎缩浑浊的双眼里那深栗的底色没什么印象。
“你今天早上出去，是有什么事吗？”庄泊把事情轻描淡写，好像今天早上南笛只是出去买了杯咖啡，或者在绿荫下散了会儿步一样。
他尽量避开南笛心中敏感的字眼。
“不小心走错了路。”
南笛也一样轻描淡写，仿佛那时的悲恸和绝望只是一把烟尘。
“我刚才就想说了，你手里连根导盲杖都没有，没有经过长时间的训练，最好不要在不熟悉的环境走动太远。”
“如果你的朋友真的那么排斥其他人在你身边，就请她负起保护你的责任。”
从华佗大道要上一段台阶才能到住院大楼，庄泊把脚步放得更慢。
台阶旁是两道蔷薇花墙，深绿的藤蔓攀着红砖向下舒展，镌刻着名人名言的台阶上铺满碎红，犹有带着雨珠的蔷薇花苞残存几瓣，秋风忽起，南笛停下脚步，雨水和蔷薇便落了她一身。
庄泊白大褂上也满是雨水，他正想着和老师商量把这花墙修剪一下，低头却看见南笛眉心舒展，面色前所未有地柔和。
“这是蔷薇，对吗？”
她伸手，触碰蔷薇带刺的藤蔓。
“是的。”
庄泊看着南笛微敛的眉眼，小臂上轻放的重量慢慢变得无法忽略。
南笛曾在阿马尔菲海岸边住过一段时间，以高昂的价格在山顶租下了一个小庄园。她亲自设计了庄园的改造计划，铁制的栅栏和粉蓝的墙上攀爬着郁郁灿烂的蔷薇，在阿马尔菲海岸庄园时期，她的画作里总是出现蔷薇的踪迹，其中有一幅在意大利皇家画展中备受关注，主题就是《孤独蔷薇》。
如今，她触碰着曾经在她窗边沐浴阳光的，同样坚韧而孤独的蔷薇藤蔓，久违地感到一阵蚀骨的怀念。
阿马尔菲的海风，似乎隔着遥远万里的距离，吹进了北城的秋天。
“庄医生每天都会经过这里吗？”
她问。
“对。我做完急诊手术会到住院大楼查房，然后去食堂吃饭，之后如果没有别的事就回住院大楼休息。为了帮助手术临近期的病人进行术前准备也会经常过来，每天大概会经过五六遍吧。”
南笛沉吟片刻，说：“我能麻烦你一件事吗？”
“抱歉，我好像麻烦你太多了。”
“都是小事，让我猜一下，你应该是想每天来这儿坐坐吧。”
南笛抬头，遮住了眼睛，庄泊依然能从她的神色中看出明显的错愕。
“我猜错了吗？”庄泊笑着说，有些不好意思。
他很少去猜测别人的想法。
“……没有错，只是……不需要每天，你什么时候方便，捎我一程就够了。”
“也是，不可能每天都来，有时候会下雨，这边只有露天的长椅，没有亭子。天气好的时候出来吹吹风，晒晒太阳倒是不错。”庄泊看着蔷薇花下的南笛，说，“什么时候方便……你不说我都忘了，这个还真说不准，有时候忙起来饭都顾不上吃，可能也没办法带你过来了，抱歉啊。”
“没关系。”南笛最后一次仔细嗅了嗅藤蔓上清苦的香味，抓着庄泊小臂上那截衣袖，抬步继续上台阶，“你能记着，我就已经很感激了。”
“不过是举手之劳。”
庄泊将南笛顺利送到第二病室，刚出门，电话就响了起来。
南笛听见一阵悠远的长笛声，随后庄泊的声音伴随着深蓝长河一同流淌，具体在说什么，她听不见，声音逐渐远去，色彩也逐渐消散。
“老师？有什么事吗？我正准备去门诊部。”
“小庄啊。”
庄泊一边向朝他打招呼的护士微笑致意，一边道：“老师您说。”
“那个从意大利过来的姑娘，你见过了吗？”
“见过了。”虽然不知道张院长为什么这么问，庄泊还是如实回答，看着已经走出了一段距离，他又低声说，“眼部情况非常复杂，手术成功率不足百分之七十。”
“我们打算开个会，商量一下要不把那姑娘转到首都眼科医院去。”张院长叹了一声，“我老了，手和眼睛也不行了，小庄你又太年轻。不是我不相信你和其他医生，咱北城一院眼科没一处比首都眼科差，但这姑娘实在是……”
庄泊沉默几秒，不太懂张院长的言外之意。
“初步的治疗方案我都已经做好了，老师您也知道，我接手的患者不少是从首都专程到北城来接受诊治的。我不明白为什么要把南笛送到首都眼科去，就算他们那边最有资历的医生来做这场手术，他也不能保证把成功率提到百分之七十五。”
张院长理解他的心情，但没办法：“那边的意思是希望有医院竞价。”
“什么？”
“我说你太年轻，当然不是说你医术不精，我的学生有多优秀我当然知道。唉，我老啦，背早就驼啦，但多亏有你，老头子我到现在还能挺直腰杆走路，你是我最得意的门生。”
“但是你入这行的时间太短，水到底有多深，你还没能真正接触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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