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就下山吗?”崔九娘抬头。

    李臣年还没来,  她还想再等一等。

    “九娘子,日头已经西落,从骊山回去得一个多时辰,  怕赶上宵禁,  咱们现在确实得走了。”郑琇莹派来的女使答道。

    山里不比国公府,四面没有深墙大院,  日头一沉,  整个天幕都被烧的红彤彤的。

    绯色混合着金光洒下来,骊山晚照,  渭水东流,  果然名不虚传。

    只可惜,  李臣年仍是未来。

    崔九娘失望,  慢慢回头:“那便走吧,  你去通传一声,让分散的诸位贵女都回来。”

    女使应了是,  悄悄松了口气。

    时候已经不早了,诸位贵女不用说,本也三三两两地回来了。

    这一日玩的颇为尽兴,众人都有说有笑的。

    点检了一番后,有人咦了一声:“怎的没看见陆娘子?”

    崔九娘正心思郁闷,茫然地抬头,  果然没看见陆雪衣。

    这时崔茵茵也跑了过来,  崔九娘记得陆雪衣是奉了大夫人的命照管崔茵茵的,于是问道:“你陆姐姐呢?”

    崔茵茵摘了大捧的花,  正是高兴的时候,  她圆溜溜的眼睛看了一圈:“陆姐姐不是已经回来了吗?”

    “没看见她啊。”有人已经察觉到了不对。

    这时,  一个女使走了出来:“我仿佛看到陆娘子的马车回去了。”

    “她怎么提前走了?”崔九娘心存疑虑。

    可再数数马车,  的确少了一辆。

    郑琇莹为防万一,提前叫人解了马车的缰绳。

    已经过了半个时辰了,那马车估计早就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于是这回便没什么好怀疑的了。

    “兴许是府里三公子出了什么事,她才提前走了。”有人猜道。

    毕竟她们都知道陆雪衣是要冲喜的,说的好听点是妻,说的不好听点那就是三郎的平安符和镇宅物。

    平时如无要事,二夫人是不会乐意陆雪衣出门的。

    “回去再问问吧。”

    崔九娘按了按眉心,今日没等到李臣年,她心烦意乱,根本无暇思考太多。

    于是众人便启程回去。

    陆雪衣不在,郑琇莹便主动叫了崔茵茵与她同乘。

    只是郑琇莹当时命令虽下的爽快,但心里也并不那么放心,若是陆雪衣还活着呢?

    不过没关系,反正是她自己要救人的,摔下去和她也没关系,这马车也是自己挣开的,她便是想怪,也攀扯不到她头上。

    郑琇莹根本不怕她回来。

    只有崔璟,让她略略不放心。

    但他那副样子除非亲人否则谁也认不出,他便是回来,她只要一口咬定是误会了也不会怎样。

    何况那么陡峭的崖,他如何能生还?

    郑琇莹暗自安慰着自己。

    她一直出神,着实是没心思敷衍崔茵茵,崔茵茵问了几回外面的东西,她都搪塞了过去。

    崔茵茵虽年纪小,但也能感觉出来两位姐姐之间的不同。

    她乖了许多,不再追问了。

    等到了回了公府的时候,已经过去两个时辰了,天已经彻底黑了。

    崔茵茵憋了一路,一下马车便要去找陆雪衣:“我编的花环陆姐姐还没看见呢,我想送去给她看看?”

    “时候不早了,陆娘子可能已经歇下了,你明日再送去也行。”

    郑琇莹并不想这么快让人发现陆雪衣没回来。

    “可是明日这花就枯萎了。”

    崔茵茵不愿意,思索片刻,任性地一溜烟跑去了梨花院。

    “哎,你这孩子……”

    郑琇莹拦不住她,没想到出了崔茵茵这么个意外,隐隐有些不安。

    果然,两边信息一对,没多时,二房便炸开了锅。

    二夫人平时看陆雪衣看的极紧,这回婚期将近,她竟然走丢了?

    二夫人几乎要晕厥过去。

    原本歇下的大夫人也亮起了灯,她是知道这个妯娌的脾气的,何况一个独身的小娘子一个丢在了山里,实在叫人担心。

    大夫人立即便派人去京兆尹通传给崔珩:“你让二郎重视些,多派些人去找。”

    小厮领了命,大夫人又安抚着二夫人并诸位贵女,府里才平安无事。

    京兆尹

    夜深了,府衙里并不像白日那般热闹,只有零星留守的几位大人并若干卫兵。

    崔珩和陆雪衣这几日一直僵持着,一待在府里,他便忍不住想,她什么时候会来。

    可陆雪衣这回脾气倒是硬,整整三日,一日也没主动找过他。

    就连在寿安堂请安遇见的时候,对着他也是恭恭敬敬地叫表哥,当真像是个陌生人似的。

    当真是个没良心的。

    他体贴她不让她喝药,她倒是好,反过来怨上他了。

    崔珩一整日都面若冰霜,脾气也坏,整个公署里轮值的几乎没有没被他扔文书的。

    当大夫人派人过来的时候,他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有人失踪了,在哪里失踪了?”

    “骊山。”那小厮答道。

    崔珩忽觉得不对,扣在桌案上的指骨微蜷:“失踪的是谁?”

    “一个表姑娘。”那小厮答道,“就是二房的那位陆小娘子。”

    失踪的人是陆雪衣,陆雪衣失踪了?

    崔珩原本漫不经心的双眼瞬间锐利了起来,直接站起了身,一边披上大氅一边往外走,眉眼凌厉:“什么时候的事?怎么会失踪?已经派人找了吗?”

    一连串问题砸下来,小厮有点懵。

    “大概是下午不见的。”小厮快步跟上去,一边急着走一边估测着说道。

    “什么叫大概?都丢了这么久了为何没人发现?”

    崔珩声音带着止不住的怒意,脚步沉稳却极其快速。

    不等小厮传大夫人的口信让他多指派些人,他就已经吩咐了下去:“把府衙还剩的人手全部叫醒,带好火把进山找人,务必要今晚把人找到。”

    值守的参事连忙应声。

    崔珩仍是觉得不够,又把身上的玉牌摘下来转向杨保:“你去骊山附近的大营走一趟,传我的口信把让三叔调兵,一同进山。”

    小厮慌忙领命,匆匆地回府叫人。

    他粗粗估量了一下,这里里外外二公子只片刻便纠集了大约一千人进山,当真是对此事极为重视。

    没多时,骊山上便四处都是星亮的火把和呼喊声。

    但众人找了快一个时辰,仍是没什么发现。

    崔珩站在山间的一处高地远远地逡巡着,头一回有了如临深渊的感觉。

    陆雪衣可真行,他就这次没陪她,偏偏她就出事了。

    她就这么会给他惹麻烦?

    等找到她,他一定要让她好好长长记性,把她拘在府里关上几日,看她还敢不敢这么大胆。

    崔珩薄唇微抿,被风卷起的衣袍猎猎作响。

    但若是找不到呢?

    崔珩蹙眉,手心也跟着抓紧,说不出那种空落落的感觉,好似空了一块似的。

    手底下卫兵的来报,越发加重了这种几近窒息的感觉。

    “回大人,已经找了快两个时辰了,但骊山实在太大了,目前……毫无发现。”

    负责东面巡山的卫兵也来报:“回大人,东面也没有找到。”

    夜色浓重,山路又险峻,着实不好找。

    四处还有此起彼伏的狼嚎。

    她那样小的胆子,此刻定然被吓的不轻。

    “继续找。”

    崔珩抬了抬眼皮,眼睫上仿佛都被山间的冷风吹的凝了寒霜。

    卫兵领了命,又重新去找。

    没过多久,这回倒是有人在山道上发现了一辆马车,似乎正是表姑娘所乘的那辆。

    但马车虽找到了,车上却空无一人。

    “会不会是遇上山贼了?”有人猜测到。

    “也可能是遇到了狼群了。”有人摇头。

    这些细碎的猜想落到崔珩耳里,愈发让他额上的青筋直跳。

    不会,陆雪衣虽然蠢了点,但应当能保住自己几个时辰。

    “顺着马车的方向,加派人手,继续找,如有发现,用信号弹传信。”

    崔珩又吩咐道,亲自打了火把进了密林。

    越靠近山里,露气便更加凝重,夜黑风急,猎猎的风声吹的人衣袍乱舞,火把上的火苗也被吹的东倒西歪。

    “溪边好像有个人!”

    不知是谁大喊一声,崔珩即刻加快了步子过去。

    一走近,眼中又止不住的失望。

    ——是个男子。

    那男子似乎是被冲过来的,浑身皆是泥沙,脸上也被泥沙糊的不成样子。

    “救……救人……”那男子声音沙哑,抓住了卫兵的脚腕,“山坡上有人滚下来了。”

    “可是个女子?”卫兵仔细盘问。

    “是,她是崔氏的人。”崔璟勉力回答道。

    卫兵当即回头,向崔珩回禀:“大人,这男子似乎是和表姑娘一起掉下山坡的。”

    陆雪衣怎会和一个男子摔下来?

    这男子又是谁?

    崔珩眉间一凛,调转脚步回去。

    夜色浓重,崔珩走近时,只能看见他浑身的泥沙。

    “你们是从哪里摔下来的?”

    他问,声音清琅如玉。

    崔璟脸上满是泥沙,睫毛上也沾了不少,他趴在地上抬头,看清了来人。

    是二弟。

    他的血亲。

    崔璟喉间一阵翻滚,“二弟”两个字极想喊出来。

    但当看到眼前被山风扬起的一角玄色的大氅时,他又怔住。

    那大氅是云锦的,上面还用金线绣着云纹。

    而他穿着被泥沙浸满的短打,脸上还被树枝划出了一道道伤疤。

    甚至不久前,他自以为深爱他的未婚妻,都不认他,更要杀他。

    崔璟愣了片刻,慢慢又垂下了头:“东……东坡。”

    他沙哑地挤出两个字,虚弱地指了指东面。

    崔珩看过去,果然看到一个陡坡。

    此时天上的月亮不知何时被乌云遮住,山顶上方的天雷声轰轰,看起来要下雨。

    山路本就湿滑,再下雨,就当真不能进山了。

    崔珩虽心急救人,却也不能拿更多人的命做赌注,他必须赶在下雨前找到人,否则就只能下令撤退。

    若是撤出去,下雨加上山中险峻的环境,陆雪衣恐怕当真凶多吉少了。

    “所有人,往东坡去。”

    崔珩沉声吩咐道,并未再多看那地上的人一眼。

    只是快步离开的时候他才想起地上那人,又指了一个卫兵:“你留下,把这个人带回去,不要让他死了。”

    崔璟听着他沉稳的指挥,愈发觉得这个弟弟长大了。

    他带了那么多人去找,陆娘子应当会没事吧。

    但想起那金线勾边的大氅,崔璟拽了拽身上皱巴巴的短打,又拒绝了卫兵的帮忙,只是垂着头压着嗓子道。

    “多谢大人好意,我自己能走,如果可以,劳烦你送我到西市便好。”

    雪衣是摔下去的。

    那坡极其陡峭,她身上被藤蔓剌出了无数道细碎的伤口。

    不知滚了多久,她脑袋一疼,似乎撞到了某个盘踞的树根,登时晕了过去。

    好似晕过去了很久,猎猎的山风夹杂着枯叶打过来,抽的她脸颊发疼。

    直到一滴水砸到了她手臂上,她才微微清醒。

    睁眼是黑稠的天幕,月亮被遮的只剩一点微弱的光。

    好黑,好冷,快下雨了吗……

    雪衣抬手,果然从微弱的月光下看到了一点水渍。

    下雨了可就不好办了。

    她闭了闭眼。

    她们发现她丢了吗,有没有人来找她?

    这山里这么大,他们不会放弃了吧?

    王景呢,去哪里了?

    四面好吵,仿佛有狼嚎,还有什么别的声音,但是风声太烈了,她听不清。

    她迷迷糊糊地想,头还很疼时,又一滴水砸了下来。

    雪衣睁了睁眼,再看,却正对上了一双幽绿的眼珠,仿佛暗夜里的鬼火,直勾勾地盯着她。

    雪衣呼吸一窒,瞬间清醒过来。

    ——不是下雨,是狼,狼的口涎滴到了她的手臂上。

    撑在地面上的手瞬间抓紧,雪衣瞳孔放大,呼吸却不敢用力。

    那站在山石上的狼似乎发现她醒了,一双幽绿的眼睛愈发逼人,从山石上一跳,朝她一步步逼近。

    雪衣眨了眨眼,这会儿才看清这是一头雪狼,浑身皆是雪白的毛,唯独眼睛是绿的,牙齿极其锋利,像这样凶狠的狼一旦扑过来。

    只需一口,这狼便能生生咬断她的脖子。

    雪衣屏着呼吸,不敢激怒它,只双手撑在地上,一点点往后挪。

    这狼却好似并不着急,她往后挪,它也跟着逼近。

    这会儿一缓过神来,雪衣似乎还能闻到这狼呼气时的腥臭气。

    雪衣极度恐惧,浑身都在泛疼,又不敢站起。

    她双手巴着地面往后退,退了几步,却后背一疼撞到了树上。

    她回头一看,这才发觉,再往下,就是极其高深的悬崖了。

    原来她是摔下来时是卡在了崖边。

    只差三步,便要掉下去。

    雪衣看了一眼望不见底的深崖,这会儿又后怕起来。

    跳下去?还是被狼吃?她根本没有活路。

    雪衣双手都在颤抖,胡乱摸到了一个根树枝,立马捡了起来挡在了身前:“别过来……”

    谁知这样越发激怒了那狼,那狼瞳孔一放大,忽然腰身向后弓起,冲她龇了牙,喉间发出低低的咆哮声——

    雪衣身体瞬间绷紧。

    濒临生死的这一刻,她不受控制地闭上了眼。

    但不知哪儿来的亮光一晃,那警觉的竖耳,紧接着呲着牙一转身迅捷地逃离了。

    是谁吓走了狼?

    雪衣睁开了一只眼,远远地只看见了暗夜里有一团逼近的火光。

    雪衣已经被吓怕了,见到了火光也不敢以为是来救自己的。

    兴许是那几个人找过来了,兴许是不怀好意的猎户?

    她抱着膝,靠在树上屏着呼吸一动也不敢动。

    当那火把放下来猛然一逼近的时候,雪衣立马埋进了双膝间,蜷成了一团。

    “是你吗,陆雪衣?”

    头顶上传来一道低沉的声音。

    雪衣抬头,火光照亮了她的脸,也照亮了前面的人。

    她顺着那只修长有力的手看过去,却看到了一张未曾预料到的脸。

    “说话。”崔珩垂眼看着她。

    雪衣却似乎被吓住了,目光直直的看着眼前的人。

    此时,山顶上轰隆的雷声还在翻滚,可是她好像什么都听不清了。

    见她不动,崔珩持着火把,俯身一曲膝,将她全身照了个遍。

    除了手腕和脚上有些擦伤,陆雪衣并没什么大伤,崔珩绷了大半夜的弦终于松了下来。

    原本一只空的心悸的地方也慢慢落了下来。

    但确认过她没事之后,从得知消息后便竭力压抑的火气又统统冒了上来,崔珩又冷声斥道:

    “陆雪衣,你长胆子了是不是,谁让你一个人提前离开的?”

    “连九娘也不告知,你这么笃定自己不会出事?”

    “这骊山有多险峻你知道吗,我要是不来,你今晚是想被狼吃吗?”

    “你下次再敢这样,我……”

    崔珩怒气正上窜,那原本安静的人忽然扑过来抱紧了他的脖子。

    “我好怕!”

    她扑过来的一瞬,头顶上恰好有一道惊雷劈下。

    电光火石间,崔珩仿佛被劈中了一样,心口处猛烈晃了一下。

    在那一瞬间,脑中似乎又响起了一个声音。

    清清楚楚地告诉他,连她消失一晚上,他都无法忍受。

    往后,他更不可能放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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