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景虽答应了,雪衣仍是不放心,又与他认真说了自己的情形,让他自行权衡利弊。
崔璟信誓旦旦,只笑着安抚她。
雪衣见他把握十足,也只好暂且宽心,回了国公府去。
这笔已经制了大半了,雪衣不想再给崔珩,方才又听闻后日碰巧也是王景的生辰,便想着干脆把笔做完,送与王景好了。
于是她仍是将那做到一半的笔带了回来,接着做下去。
雪衣今日脑袋昏昏沉沉,回府的时候心不在焉,便也没注意到身后一直跟着两个探子。
那两人跟了她一路,见她回了厢房之后,才将所见所闻回去一一报与了二夫人。
二夫人一听陆雪衣果然是出门私会男子了,虽是早有意料,仍是气得发昏。
“她怎么敢背着我、背着三郎做出这种苟且之事?她眼里可曾还有我这个姑母?”
二夫人一拂袖,桌上的杯盏全都被扫落在地。
“夫人息怒,兴许是误会了呢?不是说表姑娘和那男子没有什么逾矩之处,两个人只在院子里寻常说话吗?”安妈妈唬了一跳,又重问了一遍两个探子,“你们当真看清楚了?”
两个探子对视了一眼,原原本本地开口:“我等怕打草惊蛇,不敢靠近,只在对面的楼阁上远远地看着,表姑娘的确进了那琴行,见了一个男子,两个人交谈了约莫半个时辰,似乎……是在学着制笔。”
“什么制笔?她出门前跟我报备的时候可没提过制笔,我看她一定是像信上所说,与外人有了私情。”二夫人深拊胸口,气得头上的步摇都跟着晃动,“你去把陆雪衣给我叫来,我要当面盘问盘问她。”
“奴婢这就去。”安妈妈见她脸色铁青,只好出去。
谁知她刚走到门口的时候,却被崔三郎挡住了路。
“回去。”崔三郎怒斥一声。
他如今已经能够下地了,被女使搀着正过来请安,没想到正听见这一幕。
“母亲这是要盘问谁?”崔珩边咳嗽,边抬起头质问。
“三郎你怎么下地了?不长眼的,你们愣着做什么,还不扶一把?”二夫人忙叫人去搀。
“我能走。”崔三郎推开了上前的女使,只问,“母亲为何又要对表妹动手?上回我已然说了,婚事已定,便非她不娶,母亲何故要刻意针对表妹?”
“针对?”二夫人冷哼一声,见他正着神色,干脆将两个探子指过去,“你们亲口将今日的见闻告诉三郎君,免得他又以为是我有意要折腾他心尖上的人。”
两个探子遂事无巨细地又重复了一遍。
崔三听着,仍是无动于衷:“一个跛子,又是个琴匠,母亲当真认为表妹会看上这样的人?”
二夫人方才是怒火上头,这会儿细想下来,也觉得不可思议。
的确,一个跛子,身份也不高,陆雪衣当真会舍了她的三郎,而去屈就这样一个贱民?
心里虽起了疑,但二夫人嘴上仍是不服输:“信上说她和外男有私情,便不是今日这个跛子,恐怕也另有旁人,总之这桩婚事我不应允。”
“一封不知从哪儿来的信母亲如此相信,却偏偏不愿相信自己的亲侄女,母亲当真没有私心?”崔三郎又问。
“我即便有私心又如何,我还不是为了你?你本就落了这许多年的功课,若记不再娶个门当户对的夫人,将来可是要被庶子压一头的!”
“我本就无心仕途,也不在意门第,表妹很合我心意。母亲不必往表妹身上泼脏水,她的性子决计做不出这等事来。”
“泼脏水?你当真是被她勾了魂了!”二夫人气极反笑了,“你若是不信,我便不再插手,你亲自跟着她去看看。”
崔三郎手心微微蜷起,想起那双澄澈如湖水般的眼,他坦然地应了声:“好,那儿子便亲眼看看,看看母亲所说的情夫究竟是否有其人,若是没有,母亲日后也不可再提起退婚之事。”
二夫人为了杜绝他的痴心,尽管不情愿,还是答应下来:“到时亲眼所见,无可抵赖,这婚事不退你也得退!”
因是二十有二的生辰,又是三年服丧期满之后大房的头一桩喜事,大夫人虽没大办,但也嘱咐了让崔珩当日提前回府,阖家共进晚宴。
崔珩答应,除了庆贺生辰,这两日,派去查探兄长的人也得了些消息。
“大人,有人说曾在西市曾经见过貌似大公子的人,当时大公子不在人世的消息广为人知,是以即便看到过,他也没过多在意,只以为是长得相像,如今看来,那日恐怕正是大公子。”来人禀报。
“西市?”
西市鱼龙混杂,三教九流的人都有,不少西域的胡商、客商都在西市贩奴,若是兄长曾经落难西域,的确有可能被当做奴隶卖回长安。
崔珩沉吟了片刻,吩咐道:“你带人重点排查往返于长安与西域的胡商,尤其是最近两三月的,绝不能放过任何疑点。”
“卑职这就去。”
杨保应声,头一回真真切切的感觉到了大公子当真可能还活着。
可若是大公子还活着,一山不容二虎,一家不容二主,未来这国公府究竟由谁承继?
杨保又起了一丝犹疑。
他悄悄抬眼,却见崔珩神情坦荡,似乎并不在意这些,又觉得是自己太过狭隘了。
也对,公子一贯是个重情义的人,所谓权势,地位在他心里,哪里能与长兄相比,便是让他拱手相让,他恐怕也是愿意的。
交代完兄长的事,崔珩才回了国公府。
这两日陆雪衣没来找他,不知闹的什么脾气。
但今晚是他的生辰,她总该来了。
崔珩敛了敛眉,脚下的步子加快。
老太太的寿安堂里早已坐满了人,崔珩落座后,却久久没见陆雪衣来。
初时,崔珩只以为她是被绊住了脚,并未太在意。
但当宴席开始的时候,二夫人身旁的位子还是空的,他稍稍后仰,搭在桌上的指骨微微蜷起,眼神带了一丝烦躁。
见崔茵茵在场,崔珩不动声色地将一碟甜食推到了崔茵茵面前。
崔茵茵一见那甜食果然想起了陆雪衣,便凑过去天真地问二夫人:“二婶,今日我二哥生辰,陆姐姐怎的没来?”
“她白日里说休息不好,加之吹了风,偶感风寒,卧床休息便不来了。”二夫人答道。
“原来陆姐姐病了。”崔茵茵一听便垮下了脸。
崔珩一听陆雪衣是病了,修长的手捏着杯子,也久久记没动。
后半晌,他脸上虽则仍是一副淡淡的模样,但眼底却越来越心不在焉。
郑琇莹远远地看着崔珩的反应,气得心口一阵阵绞紧。
枉费她为了维护他的名声只说了陆雪衣与外男有私情,并没说偷情的人是谁,就是想到时候给崔珩一个台阶下,好把事情都推到陆雪衣主动勾引上,将他撇清。
然而如今一见崔珩的反应,她便明白便是事情真的抖落出来了,崔珩恐怕也不会推给陆雪衣。
果然,崔珩的耐心甚至等不到结束。
宴席刚一半,他便搁了酒杯,从容的寻了个借口要离开。
不用想,郑琇莹也知他定然是要去看陆雪衣。
他就那么在意陆雪衣吗?
可陆雪衣凭什么?
论家世,论才艺,论手段,陆雪衣哪里比的过她?
为何二表哥眼里独独只看的见她。
郑琇莹攥着手中的杯子,几乎要把杯子攥碎,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崔珩远走。
大夫人今日实则也不像看上去那般开怀,今日是二郎的生辰,但也是大郎的生辰。
白发人送黑发人,其中的心酸无人知晓。
大夫人只坐了一半,后半晌笑的越来越勉强,见崔珩要走,也跟着让人扶下去了。
崔珩便顺势送了母亲回凝晖堂。
从凝晖堂出去的时候,当瞧见母亲在灯下揉着眉心时,崔珩停住脚步,还是将兄长可能尚存的消息告知了她。
“你兄长当真还活着?”大夫人垂下的眼忽地抬起,着急地问,“他在哪儿,他既活着为何不归家?你莫不是诓我?”
“我已派了人去找,兄长或许是有苦衷。”崔珩推测道。
“他能有什么苦衷?”大夫人忽地又惴惴不安起来,“战场上刀剑不长眼,他又是个心气高的,该不会是……伤了哪里?”
崔珩眼皮跳跳,虽不想承认,但依据他对兄长的了解,十有八九是如此。
“或许只是被绊住了脚,母亲先不必着急。”
崔珩沉吟片刻,安抚道。
“我不急,只要人活着一切都好。”大夫人深吸了一口气,“你快去找,要是人手不够,我去让你祖父给你四叔写信,再调些人手回来。”
“已经有眉目了,母亲且宽心,这两日我一定把兄长带回来。”
崔珩又安抚了她片刻,大夫人才终于歇下。
今晚恰逢十五,满月当空。
出了门,月凉如水,清辉遍地。
崔珩没回清邬院,而是去了梨花院。
不过两日没见,陆雪衣便能把自己弄生病,她可真有本事。
崔珩步子不自觉地加快。
然而进门之后,陆雪衣却不在。
“人呢?”
他盯着那空荡荡的床帐看了片刻,回头问道。
明明是在他们娘子自己的院子里,可二公子一进来,这院子仿佛成了他的似的。
晴方不敢隐瞒,下意识地回道:“娘子傍晚时出了门去,说是去送生辰礼。”
“生辰礼?”崔珩皱眉,“她什么去的?”
“不久前。”晴方答道,“娘子没……没去您那里吗?”
崔珩不答,但沉下来记的冷脸已然说明了一切。
原来那礼一开始就不是为他准备的。
他真是小看了她。
“陆雪衣这几日都去过哪里?”
崔珩沉声问道。
晴方被那眼神压的头也抬不起,不得不开口:“除了布行,娘子只去了琴行……”
琴行,又是那个王景。
原来今日也是王景的生辰,可真巧。
崔珩眼神一一扫过那些雕镂的器具,越看越刺眼。
他原以为,她愿花费这么多精力为他制笔至少心中是有他的。
可没想到连这笔,也是要送给别人的。
崔珩生来便是世家嫡子,天之骄子,锦衣玉食只有别人讨好他的份,从没人让他低过头。
他唯二让步的人,除了兄长,便是陆雪衣。
可她却这么回报他。
崔珩前所未有的怒火中烧,烧的他全身上下的血在叫嚣。
她的婚事还捏在他手里,她的将来也全靠他一句话,他救过她的命,给了她傍身的铺子,手把手教她学琴,她的一切都是他给的,她怎么敢在心里藏了别人?
崔珩一一抚过那摆开的刻刀,脸色越来越沉,最后眼皮一抬,沉声吩咐杨保道:“去备马。”
他倒要看看那个让她如此魂牵梦萦的王景究竟是何方神圣,值得她三番五次背叛他。
崔三郎的屋子里,这几日二夫人一直派人盯着陆雪衣,她一出门,崔三郎那边也收到了消息。
崔三郎之前嘴上虽然信誓旦旦,但是当听到陆雪衣傍晚时分出了门时,心口还是跟着跳了起来。
女使怕他承受不住,劝阻道:“要不郎君您别去了,此事派两个小厮去便行。”
崔三郎性子温和,说的不好听些,实则是软弱。
但这位陆表妹比他更弱,让他生平头一回有了保护人的冲动。
表妹那样好的人,他不信她当真会做出背叛二房的事情来。
于是崔三郎摇摇头,执意要去:“你去帮我把披风拿来,让马车走慢些就是了。”
西市的琴行
崔璟的东西已经收拾好了,说是收拾,实则他这三年居无定所,漂泊无定,并没有什么需要带的东西。
祖父,祖母,母亲,行简……一张张脸从他眼前闪过,即便下定了回去的决心,但拖着这条跛腿走动时,他仍是有些不确信。
他已经是个废人了,他们会如何看他?
崔璟正迟疑的时候,身后的门忽然被扣响。
“原来你还没动身,我还没见不着你。”
雪衣额上微微出了汗,唇角却弯着,一看便是走的急了。
“陆娘子,你怎么来了,府里没设宴吗?”崔璟诧异。
他倒是对公府的规矩挺明白的,雪衣也没隐瞒:“我不想去,想出来透透气,正好今日是你生辰,我便来碰碰运气,顺便送你最后一程,毕竟往后便难见了。”
当听见最后一句话,崔璟笑了:“倒也未必。”
雪衣没明白他的意思,环视了一记圈,只见他手边放着一个小小的包袱,便问道:“既收拾好了,我可以送你一程,只是不知你往哪里去,本家在哪里?”
“义宁坊。”
崔璟答道,他原本也打算回去后向母亲禀明是陆雪衣救了他,好借此伸手相助,现在同她一起回去也算碰巧。
“真巧,我也住义宁坊。”
雪衣仍是没反应过来,毕竟义宁坊里住了数十位勋贵世家。
“是挺巧。”
崔璟越看越觉得这个表妹心思纯净,有意没告诉她。
“你住东大街,还是西大街?我好告诉车夫行路。”雪衣又问。
“东大街。”崔璟回答。
雪衣咦了一声,仔细想了想:“可我记得王氏似乎在西大街,难不成东大街也有居所吗?”
“我并非王氏的人。”崔璟仍是笑笑。
“你不是王氏,那你是……”雪衣忽然不明白了。
“娘子日后便知道了。”崔璟提起了包袱,“时候不早了,娘子当回去了,恐赶上宵禁。”
雪衣原本就是踩着点出门的,被他一提醒,也发觉天色实在不早了。
她转身欲走,忽又想起了一件东西,将袖中的包好的笔掏出来递给他:“给。”
“这笔为何给我?”崔璟并没伸手去接。
“今日也是你生辰,又恰逢临别之际,我一时拿不出旁的贺礼,便想着送予你聊表心意。”
“可这笔原本不是给那位二郎君吗?你给了我,不给他,会否得罪他?”崔璟迟疑。
二表哥只把她当成外室养,又怎会在意她送的礼?
雪衣摇头:“他不会在意的,也不差我这一份,你不一样。”
崔璟也明白行简是个高傲的性子,一个表姑娘送的礼,以他的脾气恐会直接叫人收进库房里,永不见天日,于是便没再拒绝,收了下来。
崔珩是快马赶来的,一路上不知冲了多少路障。
此时,正走到门外,他一抬头便看见一个男子背着身,将包裹打开,欲把那支笔收进去。
那支——原本他以为要给他的笔。
崔珩忽地停了步,目光沉沉地望着两人的背影。
“这位公子,这里是伙计的住处,您若是想看琴,该往楼下去才对!”掌柜的气喘吁吁地从楼梯上追上来,小心地赔道,“您走错了,莫污了您的脚。”
身后忽传来了声音,雪衣回头,正撞进崔珩锐利的双眼,呼吸一窒。
二表哥怎么追到这里来了,这个时候他应该在府里的宴席上才对。
雪衣脑子里一片混乱,脱口而出:“你怎么在这里?”
“你又怎会在这里?”
崔珩淡淡地反问,攥紧手心。
声音虽平静,他目光却紧紧盯着那支笔,仿佛要把那支笔活活斩断
两人正对峙的时候,突然,门外又多了一道虚弱的声音。
“……大哥?!”
崔三郎颤巍巍又带着几分难以置信地试着叫了声。
这声音一传来,崔珩倏地抬眼,正与那转过身的人对上。
四目相对,他紧攥的手骤然松开。
与此同时,崔璟回头,手中的笔,也陡然掉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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