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桐阳已经成了一处火炉,白日里连繁华街头都少有人行走。

    带着土腥气的水从竹竿上一滴一滴落下,砸在杨姮干裂的唇上,她舔了舔这一点解渴的水,骤然睁开了眼,用力呼吸,又活了过来。

    头顶是满是脏污的一块泛黄的布,也不知道是本就黄色还是因为太脏太旧了。

    有模糊的人影从远处跑过来,蹲下身子看向杨姮,然后递了一个破碗过来。

    杨姮茫然地看着那个缺了口的碗,里面的水倒映出了她的面容,发丝凌乱,满面污泥,她愣了好半响,才想起自己是谁,想起自己和司徒风被困在了水下,他们在最后关头打开了机关……

    “小哥哥,你喝水吗?”

    稚嫩的嗓音传来,杨姮抬头看去。给她递水的是一个七八岁大的小女孩,也许不准确,因为这孩子衣衫褴褛,浑身黑泥,杨姮一时间也无法判断出她是男是女。

    杨姮看了一眼水,抓起往肚子里灌了,可是苏醒之后,饥饿感也冒了出来。

    她忍不住问到:“有吃的吗?”

    那小孩露出犹豫的表情,回头小心翼翼地看了看,然后从怀里摸出了半个黑乎乎的馒头递给杨姮,杨姮接过馒头,看着这个黑乎乎,摸上去硬邦邦和石子一样的馒头,一时之间竟然不敢下口。

    可杨姮抬头,却看到那小孩双眼紧紧盯着她手中的馒头,眼底满是渴望,甚至还不自觉地做出了吞咽的动作。

    杨姮想了想,将那馒头递了回去。

    “我好像没有那么饿,你能再给我倒碗水吗?”

    那小孩一把抢回了馒头,一口气塞进了自己的嘴里,捂着嘴将那馒头全咽了下去,这才倒水,动作粗鲁,杨姮看着十分担心这孩子会把自己噎死。

    又灌了两碗冷水,杨姮总算感觉有了点力气,问道:“是你救了我?”

    小孩蹲在边上点了点头,说道:“我和其他人在修河道,然后我看到有东西飘在芦苇杆子边上,发现是两个人,老杨说你们还有气,我们就偷偷把你们带回来了。”

    两个……

    杨姮心念一动,急忙问道:“司徒风在哪里?”

    “司徒风是谁?你是问我们捡回来的另外一个人吗?老杨说他受伤了,可能活不了,还在发烧,我们这里最怕有人发高热,他们担心会有瘟疫,就把那人扔到附近的树林里了。”

    小孩习以为常,杨姮却被惊到了,立刻挣扎着起了身,说道:“带我去找他,你们把他丢在了哪里?”

    小孩一愣,好半响说道:“我们没有药,他活不了了。而且藏一个受伤的人在这里,就算他没死,被班头拉去修河道,也很快就会死的。我阿爹就是这样。”

    杨姮却不管,只是求着小孩带她去找司徒风,然后摸了摸自己身上的东西,找到了一个金坠子拿给小孩。

    “这是金的,你带我找到他,这个送给你。”

    小孩看了一眼,一把拿过了金坠子就放到嘴里咬,见到坠子上的牙印子,立刻就站了起来,说道:“你跟我走,别被班头看到,不然我又要挨打了,班头要是搜到这坠子,肯定会说是我偷的,但我知道他就是想抢走。”

    杨姮双腿虚软,头还有些发晕,只听得小孩在前面嘀咕,却听不太清楚他在说什么。

    从那小小的破布棚子里出来,杨姮才发现,自己方才所处的位置,紧紧挨着正在修建的桐阳河道。

    而那小孩子提到了沟渠,是一条宽阔的,能并排下四辆马车的大沟渠,沟渠中一个接一个全是正在挖土,搬砖,填石的民夫,头顶的太阳火辣辣,照在那些人赤裸的肩背上,他们的双腿全都浸泡在泥水里,杨姮眯着眼,看到那些人里一般是青壮的年纪,可另外一半人,和之前她在行宫工地看到的一样,都是些头发花白的老人,里面夹杂着一些妇孺和一些看着不过十岁多出头的小孩。

    “我叫小严,我爹是老严,死了,他们就这么喊我的。小郎君,你走快些,被班头看到,要抓我们去干活的。”

    杨姮看着前头领路的孩子,他个头也不过才到她的腰间,能干什么活?

    “修河道,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老人和妇孺一起,你多大了,我看着你也不过七八岁大小,难道也要修河道吗?”

    那小孩回头,奇怪地看着杨姮,半响,说道:“小郎君,你一看就是富贵人,肯定不用修河道了。本来这河道就修了许久,去年是征的徭役,还都是年轻男人,偶尔家里没年轻男人的,会有老人顶上,虽然苦,但还好。可是去年冬天还在修河道,但是上面发下来的吃的越来越少,但是要干的活很多,再加上大雪,原本说要发的御寒的衣服没有,大家又都住在简陋的棚子里,很多人都冻死饿死了。”

    “开春之后大家回去忙耕种,下了几场大雨,大官又召集了人回来修河道,说不修要发大水,好些人不愿意,地还没种完,被那些官府的人拿着鞭子打,赶回来修河道,但是还是没什么吃的,原本修了一冬天的河道,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下了几场雨就冲垮了。又得重修。”

    “不少人累死了,后来天气热,开始有人发高热,又死了好多人,被那些人拖到林子里烧了。河道修建就慢了下来,我阿爹就是那时候被拖去林子里没了的,我亲眼看着他和其他死掉的人一起被扔到坑里了。”

    小孩在前面走着,说着这些让杨姮觉得心寒可怕的话,可是他瘦成竹竿的身子健步如飞,语气也很轻快,仿佛在说的不是他父亲的死亡,而是与他毫无关系的人。

    “河道修建的慢,大官又发火了,让人加紧干,再招人,但是桐阳富贵人多,自己家不出人,就花钱打点,雇人来干活,你看到的那些老头,多半就是这样来的,班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给过了,不成想不久前,桐阳城里给皇帝陛下修的大宫殿也要开始造了,然后从修河道这边拉了好些人过去,没办法啦,他们为了修河道,就连女人和小孩都要了,他们不给钱,每天管一碗稀粥和两个窝窝头,小孩子只肯给半个窝窝头。我们干不了活!”

    小严突然很愤怒的回过头,说道:“可是从上个月开始,他们就只发一个黑馒头了,咬都咬不动,像我这样原本还能混到窝窝头的小孩,他们连黑馒头都不给,只给一碗看不到米的粥,全是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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