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舒回了松思院便去了东次间看张妈妈。

    顾家清贫,在梧桐巷赁来的这处宅子只有小两进,除了六邈堂与松思院,以及前头大门处的倒座房,便只剩一处昏暗逼仄的后罩房专门给底下的仆人住。

    倒座房住了常吉与横平,容舒舍不得张妈妈三人同顾府的仆人挤后罩房,索性便将松思院的东次间腾出来给她们三人住。

    张妈妈是容舒的奶娘,容舒出嫁她自然也跟过来了。只是前日染了风寒,怕旁人置喙也怕将病气过给容舒,便躲在东次间养病。

    容舒进了东次间便道:“张妈妈,我来看你了。”

    张妈妈刚吃了汤药,正闭目躺在床上,听见容舒的声音,忙挣扎着下床,一边道:“姑娘怎地来了?”

    容舒将她扶回去,笑道:“妈妈躺着便是,同我何须行这虚礼?”

    张妈妈拿帕子掩嘴咳了声,“姑娘还是离老奴远些,老奴这风寒来势汹汹的,可莫要给您也惹了病气。”

    “妈妈放宽心,我不会生病,你很快也会好的。”

    前世她从六邈堂回来松思院时,也来看了张妈妈的。印象中记得,张妈妈这场风寒虽来得急,却也去得快,将养了几日便彻彻底底好了。

    张妈妈侧头看着容舒,见她面色苍白,以为她是昨儿个圆房累着了,便怜惜道:“女儿家都有这一遭,姑娘往后习惯了就好。一会让盈月、盈雀给您炖些补血的汤羹,回去再歪一歪,没两日精神头便养回来了。”

    容舒知晓张妈妈误会了,却也不多解释,面不改色地应下。

    回到正屋,盈雀小声问她:“姑娘,张妈妈嘱咐奴婢炖汤羹呢,可要奴婢现下就去小厨房准备?”

    “不用。”

    容舒坐在镜台前,慢慢拆发。

    她与顾长晋不仅新婚之夜没圆房,往后三年,他也不曾碰过她。

    三年无子,婆婆徐氏更是不曾催促过她,想来徐氏心里早就知晓顾长晋对她无意。

    望着铜镜中那张既明媚又苍白的脸,她忖了忖,吩咐道:“我与二爷未圆房这事,你们莫同张妈妈说,回门那日也不许同我娘说。”

    正说着,她眸光蓦地一凝,望着铜镜的一处看了须臾。

    “去将那盏灯拿过来。”容舒放下拆了一半的发,削葱似的手指一点角落的长几。

    盈月顺着望去,那长几上头空空荡荡的,只放了一盏灯。那灯盈月也不陌生,是去岁中秋摘星楼拿来做头彩的摘星灯。

    这盏灯姑娘宝贝得很,在闺中之时就常常拿在手上把玩,爱若珍宝,出嫁了也不忘一块儿带来。

    盈月取了灯,正要去拿火绒点火,却听容舒道:“不必点火。”

    摘星楼的摘星灯巧夺天工,是一盏灯中灯。

    琉璃宫灯里头还有一盏圆心灯,把火往圆心灯中央一点,外层的八面琉璃灯面便会亮起璀璨繁星,在夜里提着这么一盏灯,仿佛把漫天星河都攥在了手里。

    眼下还是青天白日,的确不该亮灯。盈月正这般想着,忽听“嘭”的一声巨响,那盏摘星灯转眼便被容舒摔在了地上。

    她傻了眼,“姑,姑娘?”

    容舒缓缓抬起眼,见盈雀、盈月一脸目瞪口呆,“噗”地一笑,道:“别慌,我只是不喜欢这灯了,索性便摔个干净,让人进来收拾收拾吧。”

    两个丫鬟呐呐应是,对容舒摔灯之事是百思不得其解,总觉得自家姑娘有些不一样了,可又说不出哪儿不一样。

    松思院摔了盏灯,不过须臾,这事便传到了六邈堂。

    “听说是底下的丫鬟收拾屋子时,不小心撞倒了几案,这才摔了灯。”

    一盏灯摔坏了,不过是芝麻大点儿的事,徐馥漫不在乎地点了点头,问起旁的事来。

    “砚儿离开六邈堂后,便径直出府去了?没再回松思院?”

    “是,老奴亲自送少主出府的,想来是去刑部了。常吉与横平说,少主这段时日一直在忙昌平州那对母女的案子,便是成亲了也不曾松懈过。”

    安嬷嬷端着碗熬成浓墨般的汤药,一勺一勺地喂着徐氏,继续道:“三姑娘,老奴这心里不安着呐。容家那孩子生了张狐媚子脸,您让少主娶她,就不怕日后少主的心被她给叼了去。”

    汤药入口涩苦,徐馥慢慢蹙起了眉,待得一碗汤药见了底,吃下安嬷嬷递来的蜜饯后,方才慢条斯理道:“砚儿是我亲自教养大的,他是什么样的脾性我最是清楚。他那颗心,连闻溪都捂不暖,更别提旁的人了。况且,容氏美则美矣,那性子却太过端谨,砚儿一贯不喜这样的姑娘。”

    说起来,徐馥也不是头一回见容舒了。

    容舒十一岁那年,她二人在扬州曾有过一面之缘。只那时她戴着帷帽,小姑娘压根儿没瞧见她的脸。

    那会小姑娘年纪虽小,却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明眸皓齿,玉软花柔。眼下七年过去了,容舒的确如她所想的那般,生得极美。

    都说上京有三美,一是英国公府的三姑娘如今的大皇子妃宋映真,二是护国将军府的大姑娘穆霓旌,三是承安侯庶出的二姑娘亦即容舒同父异母的妹妹容涴。

    这三人的确是生得花容月貌、沉鱼落雁。但若单论脸,容舒实则比她们还要胜上一筹。

    寻常人得妻美如此,大抵会一头栽进温柔乡,日日都要嫌良宵苦短。可顾长晋生来一颗冷情寡欲的心,从不近女色。

    昨个夜里他宁肯在外堂陪刑部那群糙汉子吃酒,也不肯入洞房,心里头大抵还在抵触着这桩亲事。

    安嬷嬷听徐馥这般说,心神稍稍一定,道:“那老奴可还要安排容氏吃下那药?”

    徐馥眯了眯眼,想起方才容舒没甚血色的面庞,摇头道:“且留着吧,她过两日要回侯府,那药吃下去,少不得要病上几日。等哪日她与砚儿圆了房再说,不圆房那药也不必让她吃,免得横生枝节。”说完便靠上迎枕闭了眼。

    安嬷嬷原还有些话要说,见她一脸倦色,脸颊瘦削蜡黄,再不复从前端庄秀美的模样,心口一阵抽疼,索性便闭了嘴,悄悄放下床帐,端着个空碗出了屋。

    门外几株梧桐树被风吹得哗啦啦响,层云越卷越厚,轻雷殷殷,瞧着竟是要下大雨。

    盈月将屋里几扇半开的窗子阖起,免得外头一场急雨扰了姑娘的好眠。

    方才姑娘只用了一小碗肉糜粥便歇下了,眉眼难掩疲惫,想来是乏得紧的。

    昨儿没圆房,今儿又是一脸病态。盈月心里乱糟糟的,又是心疼又是无措。可她不过一个丫鬟,再是着急也无用。

    轻叹了声,盈月放轻脚步出了屋子,门“吱呀”一声合拢。

    容舒躺在床上,慢慢睁开眼,盯着床顶那面绣着石榴花开的幔帐出了会神。

    这是她出嫁时,容家送来的拔步床。用的是江南运来的四十年黄花梨木,请的是上京手艺最好的木工师傅,耗费了足足大半年的功夫,雕出上古十二瑞兽并三十六种祥云,方才造出这么一架床。

    这幔帐上的石榴花开亦是她一针一线绣出来的,旁的小娘子绣的花样多是鸳鸯戏水并蒂莲图,可她知顾长晋性子端方,怕他嫌她绣的花样太过轻浮,便偷偷换成石榴花开。

    如今想来,倒都成了笑话。

    他心里从来无她,又怎会在意她绣的花样是鸳鸯戏水还是石榴花开?

    今晨在这床上醒来时,容舒初时还分不清脑中多出的那些记忆,究竟是覆蕉寻鹿,还是黄粱一梦。

    直到进了六邈堂,见到了徐氏,见到了安嬷嬷,又听到了与前世一模一样的话,方才慢慢回过神来。

    她是真的回到了三年前,她刚嫁给顾长晋的那日。

    那三年的记忆不是梦,而是她真真切切经历过的过往。她在四时苑里早就放下了顾长晋,是以如今再望他,自然也是心如止水。

    容舒阖起眼,心神一松,巨大的倦意如海水般漫来。

    窗外雨声潺潺,竟是落起雨来。伴着这淅淅沥沥的雨声,她昏昏沉沉间又回到一个雨夜。

    那是嘉佑二十三年的七月初七,正是牛郎织女金风玉露一相逢的佳节。

    顾长晋便是那日被接入皇宫的。

    彼时承安侯府落难,阖府被关入大理寺狱。容舒正为着容家的事四处奔走,丝毫不知顾长晋从青州回了上京,还摇身一变成了戚皇后的儿子,大胤的太子殿下。

    容舒当夜便回了顾府去见他。

    年轻的太子殿下立在廊下,似是知晓她是为了何事而来,对她淡淡道:“容舒,容家、沈家通倭之事证据确凿,被判流放已是父皇从轻发落。”

    容舒上前一步,摇头着急道:“我外祖父不可能会通倭,我娘说了,只要能找到我舅舅,就能洗去沈家与容家的罪名。顾长晋,看在你我成亲三载的情分上,你能不能派人去扬州寻我舅舅?”

    容舒本不想求他的。

    可树倒猢狲散,破鼓万人捶。

    短短一个月,承安侯府获罪被抄,她求救无门,见尽了人情冷暖。来求顾长晋,不过是走投无路之举。

    尽管她知道他这人铁面无私,从不会因着私情而徇私。

    果然,顾长晋看了她须臾,似是懒得与她再多说,只吩咐道:“橫平、常吉,送夫人去别院,没我的命令,谁都不能放她出来。”

    顾家素来清贫,顾长晋一荜门圭窦之人,何来别院?

    容舒想得明白,这别院不过是宫里的贵人给她安排的牢笼罢了。承安侯府出了那样的事,他们又怎会让她这么个罪臣之女占着太子妃的位置?

    况且,顾长晋本就不喜她。

    她令他与心爱之人咫尺天涯分开了三年,他心底大抵也是恨她的。将她囚在别院,也算是眼不见为尽。

    容舒笑了笑,在顾长晋垂着眼从她身边经过之时,抬手揪住他的衣袖,轻声问:“顾长晋,你就没旁的话同我说么?”

    顾长晋脚下一顿,低眸望着她攥得发白的指尖,半晌才启唇道:“去扬州寻你舅舅的事,你莫要再想。容家通倭的罪证便是你舅舅沈治亲自托人送来上京的,而你父亲昨日已经画押认了罪。”

    竟是她舅舅亲自送来罪证?

    容舒只觉脑中那根苦苦支撑的弦“铮”一声断裂。

    恰这时,远天一道惊雷忽响,狂风四起,不多时便有雨点子从半空坠落,淅沥沥浇了她一身冰冷。

    顾长晋淡看她一眼便转身离去,才出大门,立时有宫嬷过来为他撑伞。

    他被人簇拥着上了马车,不曾回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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