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思院。

    盈雀在内室点上玉兰香,给容舒沏上一壶上好的龙团。

    容舒啜着茶,吃着刚出炉的荷花酥,靠坐在榻上看自己的嫁妆单子,时不时还拿出个算盘拨动几下。

    前世侯府出事后,家中一应财物全被抄走,连阿娘的嫁妆都没能留住。她为容家四处奔走打点关系,也将自己的嫁妆花得七七八八。

    容舒自小便锦衣玉食,在钱财上自来是有点不知人间疾苦的。

    后来容家倒了,她手上的银子如水一般流走,没了钱财打点,想去牢里见阿娘一面都变得格外艰难。

    最后一次去大理寺狱见阿娘,那狱卒嫌她递来的钱袋轻不让她进去,她只好赶紧脱下自出生便不曾离过身的小玉佛,这才见上阿娘一面。

    若是三年后,容家依旧难逃抄家罢爵的结局,那她现下便要好好谋划出一条退路来。

    一条她与阿娘的退路。

    容舒盯着手里的嫁妆单子,目光落在了东郊的那处庄子。

    这就是老夫人念念不忘的庄子了,阿娘将这庄子给了她,如今可是她手里头最值钱的房产。

    容舒咽下嘴里的荷花酥,对盈雀道:“过几日我们回去侯府,你到外院让你兄长找个房牙来。”

    盈雀瞪了瞪眼:“可我们昨儿才回来的啊,姑娘回娘家回得太勤只怕招人说闲话呐。”

    容舒拿湿帕子擦手,掐了掐盈雀肉嘟嘟的脸,笑道:“二爷很快便要回衙门当值,我们在这总归也没甚事做,还不如回清蘅院去。”

    见盈雀张嘴还想问,忙指了指榻几上的嫁妆单子,道:“好了,别多问了,快把嫁妆单子放回箱笼,我出去看看盈月在同谁说话。”

    方才二人说话间,外头已经传来盈月的声音,大抵是已经从大厨房取完食材。

    松思院里的仆人除了张妈妈三人,便只有常吉与横平会过来传话。容舒还以为是他们其中一人回来递话,不曾想出去一看,竟是个年轻姑娘。

    那姑娘背对着容舒,可即便只有一个背影,容舒也认出了那是林清月。

    许是听见容舒开门的声音,林清月说话的声音一顿,旋即转过身,对着容舒盈盈一笑,屈膝道:“婢子见过少夫人。”

    林清月笑得比容舒方才吃的荷花酥还甜,容舒自也端起一个温文尔雅的笑,道:“你是松思院的婢女?怎地前两日不曾见过你?”

    林清月笑着自报姓名,提了提她与安嬷嬷的关系,说她是六邈堂的婢子。

    容舒不动声色道:“不知林姑娘过来松思院是有何事?可是母亲那边有吩咐?”

    “奴婢是过来给张妈妈送草药的,姑婆婆听说张妈妈咳嗽未好,便让婢子送来个我们乡下常用的一个土方子。若是对张妈妈有用,那也是善事一桩。”

    安嬷嬷懂药理,徐氏吃的汤药便是安嬷嬷打理的。

    “如此,安嬷嬷有心了。”容舒微点了点头,看了盈月一眼,道:“林姑娘跑一趟不容易。”

    盈月反应过来,立刻腾出手从腰间取出个装了碎银子的荷包,递过去道:

    “倒是我的疏忽了,清月妹妹昨儿来帮着照顾张妈妈,今儿又特地来送草药,实在是操劳。这荷包是我自个儿绣的,还望妹妹喜欢。”

    一丝几不可见的不快在林清月的眸子里快速划过。

    林清月半垂下眼,甜声道:“我不善女红,盈月姐姐绣的这荷包这般好看,清月又怎会不喜?清月在此谢过少夫人,谢过盈月姐姐了。”

    她接过荷包,面露柔软的笑意,之后便笑着告辞,出月洞门,往六邈堂去了。

    容舒望着林清月的远去的背影,久久不语。

    盈月拎着竹篮上前道:“姑娘,奴婢现下就去小厨房让婆子把饭做上罢。这是从大厨房领回来的食材,您瞧瞧中午想吃甚?”

    大厨房里的食材种类繁多且新鲜,倒是比盈月以为的要好。她方才挑了新鲜的肉、大骨、刚宰好的鸡、若干竹笋藕带之类的时蔬和一块儿巴掌大的猪肝。

    自家姑娘从不吃猪下水,这猪肝是听林清月的建议,专门挑来给姑爷熬粥的。

    昨儿盈月一直呆在松思院,顾长晋那一身的血污她瞧得真切。都说猪肝补血,姑爷既然爱吃,那便多给他做,好补补血。

    容舒自然也看到了那猪肝,疑惑道:“我惯来不吃这东西,怎地挑这个了?”

    盈月便给她说了缘由。

    “我想着这东西补血,便拿来熬个猪肝肉糜粥给姑爷吃。大厨房那烧火婆子的汉子爱吃猪下水,每日去瓦市都要买一大堆回来卤。我同她说好了,让她明儿再再我留一块儿猪肝。”

    “二爷同我一样,从不吃猪下水。”容舒摇头,一字一句道:“以后林清月说的话,你一个字儿都不要信。”

    说完她便提起裙裾,缓缓走回内室。恍惚中,好似又看到了雨帘里林清月那双愤怒的眼。

    “你们容家,活该有今日!”

    “你知不知道你抢走了旁人多少东西!便是二爷,喜欢的也是闻溪姐,不是你!”

    ……

    日头渐盛。

    金銮殿上的垂脊兽伏在毒辣辣的阳光里,琉璃青瓦被晒出了一层层虚影。

    一个穿着青色官袍缀白鹇补子的太医急匆匆地跟在一名内侍身后,提着个药匣步入大殿。

    此人正是太医院的院使孙白龙。

    金銮殿里的气氛正压抑着,阒然无声,犹如暴雨来临前那一刹的静寂。

    殿内乌泱泱跪了一地的人,饶是孙白龙这般在宫里沉浮了几十年又长袖善舞的人精,都猜不出方才这里发生了甚事。

    孙白龙进了内殿便“咚”一声跪下,也顾不得头上密密麻麻的汗珠子了,伏地行礼道:“微臣参见皇上。”

    嘉佑帝淡淡道:“去给朕瞧瞧那小子死了没?”

    孙白龙“诶”一声,拎起宽大的袖子擦了擦脑门儿上的汗,起身走向那乌泱泱的臣公里唯一一个躺着的人。

    方才他进殿时便注意到了,只那时不敢看,是以也不知是谁。这会定睛一看,倒是一眼便认出了是两年前那位十八岁便中状元的顾大人顾长晋。

    孙白龙掀开顾长晋的眼皮瞧了瞧,又闭眼把了一炷香的脉,旋即从药箱里拿出一套金针。

    嘉佑帝不说话,底下的人也不敢说话,也得亏孙白龙心态好,若不然,这么多双眼睛盯着,怕是连金针都握不稳。

    一套针施完,孙白龙又出了一脑门的汗。所幸那位人事不知的顾大人在施完针后,到底是醒了过来。

    孙白龙见他要起身跪下,忙伸手按住他的肩膀,一叠声地道“慢”。

    “顾大人切莫起身,您这一身伤委实是太重。外伤重,内伤更重,不躺个十天半月是断断不能起身。皇上仁慈,也不差您这一跪了。”

    要不怎么说他孙白龙是宫里的人参精呢?

    伺候了三代帝皇,揣摩圣意他可是一把好手。方才皇上那句话听着是不好听,可孙白龙知晓,皇上心里头关心着这顾大人呢。

    果然,孙院使话音儿一落,龙案后头那位便低声道:“把人抬到偏殿去,莫在这丢人现眼。”

    说着眸光一凝,又道:“孙院使——”

    “微臣在。”

    “你跟着去偏殿,等顾卿歇好了,再派个医正随顾卿一同回府,顾卿什么时候能起身了,他便什么时候回太医院。哦,朕记得你那孙儿是去岁进太医院做医正的吧?就他吧,不必挑了。”

    孙白龙喉头一苦,颤颤巍巍地伏身磕了一响头:“微臣遵旨。”

    几名大汉将军抬着担架进内殿,将顾长晋放到担架上。出殿时,孙白龙跟在后头,一步一声“慢些”“稳些”“顾大人可经不起颠簸呐”。

    那碎碎叨叨的声音远去后,内殿又恢复了压抑的沉寂。

    嘉佑帝在金台缓缓坐下。

    他大病初愈,面色苍白,薄唇与面同色,如覆霜雪。身量分明是高大而清瘦的,但那缀着绿色滚边的黑色龙袍穿在身上,较之从前,已是有些空荡。

    嘉佑帝是先帝的第七子,生得俊美无俦,却因在娘胎里带了病气,出生后身子较旁的皇子孱弱,颇不得帝喜。

    长大后的嘉佑帝依旧一身病气,甫一成年便被建德帝遣去太原府就藩。

    谁都没想到,这个一身文弱之气的七皇子竟是最后得登大宝的人。

    与性子暴烈的建德帝相比,嘉佑帝的脾气实则非常好,便是雷霆震怒的时候,依旧是尔雅温文的。

    虽病弱,可他说话时却极有威仪,气出丹田而深沉有力,如天语纶音。

    龙案下跪了一地的臣公,有三法司的,有顺天府、锦衣卫的,也有司礼监的。

    嘉佑帝双目深炯,缓缓扫过那些跪在地上的人,修长如玉的手指徐徐握起。

    “若民有冤而天不应,一国的国运便也到了头。”

    “许鹂儿一案,朕令刑部重审,大理寺、都察院复核,定谳后将案卷呈到内廷来,由朕亲自过目。若谁敢欺上罔下,行包庇之事,那他头上的乌纱帽也不必留了!”

    金銮殿上的后续顾长晋自是不知,他在偏殿吃完孙院使亲自熬的汤药后便又昏了过去。

    再睁眼时,天光似被薄纱滤过,只余浅浅淡淡的一层,再不复午时的毒辣。空气里弥漫着浅浅的玉兰香,还有一丝若隐若现的香甜。

    顾长晋望着帐顶,脑子里想到的不是金銮殿的唇枪舌剑,也不是在偏殿孙院使絮絮叨叨的叮嘱,而是这拔步床的幔帐换了。

    从大红色的绣石榴花开幔帐换成了寻常的素色幔帐。不仅仅是幔帐,这屋子所有喜庆的摆饰也全都撤了。

    他脑子难得发钝,思维慢,也不知为何竟注意到这些细枝末节的事儿。

    顾长晋动了动眼珠子,彻底清醒过来。

    “大人醒了。”一道语气平平的声音响起。

    顾长晋循声望去,便见一个穿着绿色朝服的少年板着一张稚气的脸神色肃穆地坐在榻边。

    说话时,唇角还沾着一点儿红豆糕的糕屑。

    这少年浑然不知,上前给顾长晋把脉时,唇角的糕屑还颤了颤。

    顾长晋由着他把脉,道:“你是孙医正?”

    少年应道:“正是下官。”说着闭上眼,把脉的模样与其祖孙白龙如出一辙。

    片刻后,孙道平睁开眼,道:“大人高热已退,下官这就出去给您再煎一剂药。”

    “等等。”顾长晋叫住他,“方才可是你给我喂的药?”

    孙道平说的是再,说明方才已经有人喂他吃了一剂药。

    听到顾长晋的问题,孙道平严肃的小脸忍不住有些破功,略略汗颜道:“方才下官试着给大人喂,可惜大人齿关闭得太紧没喂进,只好劳驾尊夫人代劳了。”

    想起方才的闹剧,孙道平不由得脸上一热。

    她是杏林世家孙家最有天赋的传人,在给病患喂药上,从不曾失过手。

    再苦的药,连受伤的兔儿猫儿鸟儿她都能喂进去。

    方才顾大人的长随百般阻拦,非不让她喂药,她是个死心眼,便非要亲自喂。

    然后半碗药喂进了顾大人头底下的布枕……

    然后那名叫常吉的长随气急败坏地去喊顾夫人了……

    顾夫人进来时,她十分不服输地拿着几根金针,正准备给顾大人松齿关。殊料那位没礼貌的长随一把夺走她手里的金针,冷冷问她在作甚。

    她还能作甚?当然是救人喂药!

    还好温柔美丽善良大方的顾夫人安抚住那长随,不仅不质问她,还请她吃香甜软糯的红豆糕。

    想到容舒,孙道平的脸难得起了点急色,板板正正地拱了下手,问道:“顾大人可还有事?若无事,下官便去煎药了,顺,顺道同顾夫人说一声您醒了。”

    “有劳孙医正了。”

    小医正的脚步声“哒哒”着远去,不多时,便传来一道开门声。

    容舒进来时,顾长晋正看着角落里的一张高案。

    那高案上头放着一个红杉木长木匣和一个巴掌大的檀香木匣子,顾长晋知道这两个木匣子里装的什么。

    一副春山先生的画作和一串大慈恩寺的佛珠。

    这是徐馥给承安侯与容家老太太备的回门礼,如今这两样东西出现在了高案上。

    这是没来得及送,还是从一开始就不打算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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