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舒起身行至窗边,外头秋阳艳艳,碧穹湛湛,正是个好天。

    可她无暇欣赏,只踱着步思忖着,该如何提,顾长晋方才不会生疑。

    这一想她便想了整整一个白日。

    夜里就寝时,头发绞至半干,她便让盈月、盈雀退下了。

    顾长晋正午、傍晚又扎了两回针,这两趟针倒是不必劳烦容舒“搭把手”。

    孙道平午膳时吃了一匣子煎得焦甜的红豆糍粑,又听盈月唉声叹气地说容舒昨儿没睡好,便心软松了口,允了常吉代替容舒给她搭手。

    是以,容舒与顾长晋自晨起那会便一直没见着面。

    容舒趿着双蝴蝶软面鞋,行至拔步床的床头,对顾长晋道:“郎君,妾身想取一下榻上的月儿枕。”

    顾长晋嗯了声,也没抬眼,微微偏头,手往里摸了摸。

    可惜那月儿枕在床榻靠里的地方,顾长晋手再长,也鞭长莫及,只好道:“夫人上榻自取去吧。”

    容舒闻言便脱了鞋,绕过他取了月儿枕,又绕过他下了榻。

    这一上一下间,带起丝丝缕缕的暗香。

    顾长晋被这淡淡的香气扰得胸膛又“怦怦”乱跳,他抿着唇,眉眼垂着,面不改色地压下那阵不安分的悸动。

    容舒抱着月儿枕,回了贵妃榻。

    她也不吹灯,就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

    顾长晋掀眸看她,道:“夫人可是有话要说?”

    容舒颔首,笑了笑,道:“前几日回门,妾身听父亲提了一嘴郎君正在忙的案子,今日听郎君说横平去了昌平州,不免又想起了那案子。”

    顾长晋看着她,小姑娘披着一头半湿的发,套着件绣缠枝海棠的外袍,怀里的月儿枕支着尖尖的下颌,白生生的小脸分明脂粉未沾,却如同明珠生辉般,招眼得很。

    “那案子皇上已命刑部重审,不日便能定谳。”他低下眼,淡淡道:“此次是由皇上亲自敦促,绝不会让无辜者受冤枉死。”

    “妾身知晓的,这说来还是郎君之功。若不是郎君带伤入宫面圣,这案子也不能得到皇上的重视。”

    容舒笑意盈然地给顾长晋戴了顶高帽,又接着道:“听说那杨荣是因着他叔叔在司礼监任职,这才作威作福的。”

    “他那叔叔杨旭十八年前曾在扬州府做过税监,妾身听沈家的老嬷嬷说,那杨公公极爱听戏,离开扬州时还从一个戏班子里收了个义子,他那义子后来随他进宫做了太监,也不知晓如今还在不在宫里了。”

    这该是容舒在顾长晋面前说过的最长的话了。

    顾长晋也不打断她,只静静听着,黑沉的目光从身上的寝被慢慢挪到她的脸,一瞬不错地盯着她。

    他这人最是懂得见微知著、管中窥豹。

    容舒被他盯久了,忍不住用指尖捏了下怀里的月儿枕。

    这小动作自然没逃过顾长晋的眼。

    只他神色不动,沉思片刻后,便顺着她的话道:“杨旭的义子如今有三人在宫里,还有六人外派到地方去。能被他收为义子的,都非泛泛之辈。你说的那人,定然还在,就是不知晓是外派就任,还是继续在宫里任职。”

    他说话时声音平稳,语速不疾不徐,面色亦是平淡,好似真的就是在与容舒闲话家常一般。

    待得容舒掐着月儿枕的手指一松,又猝不及防地问:“夫人为何会对杨旭那义子感兴趣?”

    容舒松开的指又掐住了月儿枕。

    “妾身喜欢看戏,扬州曾经有一个名扬大胤的戏班子,班主便是那位义子的养父。老嬷嬷同我说,班主的养子十分有天赋,可惜是个白眼狼,见自己入了杨公公的眼,转头就丢下他那养父,随杨公公入京来了。郎君既说那人还在,想来他入京后荣华富贵是少不了的,难怪当初能那般狠心。”

    小娘子说到这便笑了笑,放下手里的月儿枕,又道:“妾身今儿倒是成了话篓子,时候也不早了,郎君该歇了吧。”起身便要去吹灯。

    顾长晋却道:“夫人可知那班主后来如何了?”

    容舒动作一顿,停了好一会方蹙眉道:“死了,老嬷嬷说班主的戏楼走水,那班主还有戏班子里的人,俱都死在那场大火里。”

    死在大火里。

    顾长晋眸色一动,蓦地抿紧了唇。

    顾长晋名义上的父亲与阿兄阿妹便是死在一场山火里。

    容舒原先不想提及那班主是如何死的,偏顾长晋如前世一般,问了同样一个问题。

    她只好又答了一次。

    前世许鹂儿案定谳,杨荣被判了绞监候,许鹂儿与金氏彻底洗刷了冤屈。

    可惜金氏伤重,案子宣判那日,她便撒手人寰了。

    之后许鹂儿也……

    自打嘉佑帝下令刑部重审后,许鹂儿案在上京几乎是无人不知。毕竟是圣人亲自敦促的,一整个顺天府的百姓们都在看着呢。

    金氏死的那日,有些不忿的百姓在杨荣被押往大理寺狱时往他身上扔石子,还被东厂的番子痛打了一顿。

    容舒在顾长晋面前从来都是规矩的,可听说了东厂番子的暴行后,终究是忍不住在他面前痛斥了几嘴杨旭和他底下的人,说着说着便提起从老嬷嬷那听到的这桩旧事。

    老嬷嬷年岁大,记不得那班主养子究竟姓甚名谁。

    容舒当时也不过是想起了便顺带一提,却不想顾长晋听完后便即刻去了书房,第二日一早又去了刑部,忙至深夜方才归来。

    她隐约觉得,他那时应当就是去查那名义子的。

    容舒如今倒是知晓了那义子是谁,只她不能说,她只能等,等顾长晋亲自去查。

    她了解顾长晋,他们瞧着是夫妻,实则他根本不信任她。

    便是她说了那人的名字,他也会自己去求证。还不如就像前世一样,懵懵懂懂提一嘴,总归他这人心思缜密,很快便会想到蹊跷处,派人去查。

    容舒倒是没猜错,顾长晋这会的确是想派常吉去查探一番。

    这世间有许多罪证都掩埋在火里。

    戏楼里的那场火极不寻常,一个戏班子少说也有几十人,再大的火也不该连一个活下来的人都没有。

    他心中隐隐有个猜测,却也只能等查明了那场大火的真相方能确定。

    明明让常吉进来的话都到嘴边了,可余光瞥见站在灯色里披散着一头乌发的小姑娘,那些话在舌尖转了一圈便生生吞了回去。

    明天再说吧,他想。

    容舒见他不说话,忖了忖便道:“郎君可还有要问的?若是没有,妾身便吹灯了?”

    顾长晋道好。

    容舒弯下腰,便听“呼”的一声,屋子彻底陷入黑暗。

    贵妃榻上的窗早就装回了竹篾帘,容舒抱着月儿枕,不到一炷香的功夫便沉沉睡去。

    许是同顾长晋提到了沈家的老嬷嬷,容舒竟然梦见了她。

    她出生在扬州,当初外祖父弥留之际,沈氏已经快要临盆,匆匆赶去沈家也只能见到外祖父最后一面。

    沈氏哀痛欲绝,几日几夜茶饭不思,只顾着操劳外祖父的丧事。

    容舒便是那会出生的,虽是足月出生,可到底母女连心,她出生时就大病了一场。当然,也有道士说是因她出生在中元节,八字轻,命水阴,这才甫一出生便招了小鬼缠身。

    也是因着这八字,容舒在侯府很不得容老夫人喜欢。老太太但凡有个头疼脑热,都要觉着是她的缘故。

    容舒四岁那年,老太太在荷安堂摔了一跤,把腿骨摔裂了,当即便请道士上府里作法。那道士信誓旦旦地说邪祟之气在清蘅院,要在清蘅院作法七天,方才能保家宅安宁。

    就差点名道姓说容舒是那邪祟之气了。

    沈氏怒极,直接差人把道士撵走。容老夫人自是大发雷霆了一番,逼着沈氏把她送到庄子去。

    沈氏哪里舍得?二话不说便抱着容舒回了娘家。

    可她到底是承安侯府的侯夫人,又怎能一直呆在扬州?侯府的人来了几趟后,舅舅便劝阿娘回去,把她留在扬州。

    “总归昭昭在侯府过得不开心,不若留在我这,等到她差不多该议亲了,再回上京。”

    容舒自此便留在了沈家,直到十三岁方回去上京。

    沈氏离开之前,亲手给容舒做了个同她一般高的月儿枕。

    那月儿枕鼓鼓囊囊,做得极精致,抱在怀里香香软软的,就像阿娘的怀抱。

    沈氏眸子里含着泪,笑着同她道:“我们昭昭若是想阿娘了,便抱抱这月儿枕。阿娘每年都会来扬州看你,等你长大了,阿娘便接你回去。”

    小容舒乖巧地点头。

    她也不敢哭,舅舅同她说了,若是她哭,阿娘会伤心的。阿娘若是伤心不走,那沈家同阿娘都会过不好。

    容舒一直忍着泪,可是当沈氏的身影消失在垂花门时,她终于是忍不住,眼泪“啪嗒”“啪嗒”地坠下来。

    她抬起小短腿去追沈氏。

    那几日扬州下了好大一场雪,地上厚厚一层雪沫子,踩上去“嘎吱”“嘎吱”地响。

    容舒抱着个月儿枕,还穿得像个棉球儿,自是跑不快,没跑几步便摔了,一只鞋陷在雪里也没察觉。

    就那般,光着一只小脚丫跑到了垂花门。

    其实她不在乎旁人说她不祥,也不在乎祖母的厌恶、爹爹的漠视,她只要阿娘就够了。

    可不可以,让她也跟着回去?

    她就呆在清蘅院,哪里也不去。

    只沈氏早已没了踪影。

    北风呼啸,这白茫茫的天地,仿佛忽然间便只剩下她一人。

    容舒抱着月儿枕,对着沈氏离去的方向,用带着哭音的稚嫩童声,执拗地喊道:

    “阿娘要回来看昭昭!阿娘不能忘了昭昭!”

    ……

    容舒醒来时,鼻子有些堵,嗓子也有些哑。她也不知是夜里受了凉的缘故,还是因着那个梦。

    梦里总是能叫人的情绪放大到极致。

    明明她记得当初阿娘离开时,她并没有似梦里那般难过的。

    阿娘每年都会来扬州陪她,一住就住两个月。

    舅舅待她也好,夏天带她摘莲蓬,冬天带她滚雪球儿。说是甥舅,实则与父女已是无差。

    她在扬州的日子,除了阿娘不在身边,并没有甚不好。

    容舒想了想,兴许是前世死时她始终放不下阿娘,这才叫所有压抑着的情绪在梦里倾泄出来。

    受了那些情绪的影响,她醒来后脑子还有些懵,索性便抱着月儿枕坐在榻上醒神。醒到半路,忽然想到什么,立即往斜右方望去。

    果然,顾长晋不知什么时候也醒了,正靠着个大迎枕坐在榻上,乌黑的发垂在肩侧,眉眼清隽平淡。

    容舒望过去时,他也望了过来。

    容舒盯着他没甚波澜的眸子看了会,微微哑着声道:“妾身昨儿可是说梦话了?”

    顾长晋道:“没有,你睡得很安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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