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吉与横平皆在书房侯着。

    昨日顾长晋去顺天府之事二人是知晓的,  却不知主子因何去寻那朱府尹,直到二人看到了那份盖了官印的和离书。

    常吉与横平很清楚,主子能带少夫人去秋山别院,  说明他对少夫人是信任的。这么多年来,能让主子由衷信任的除了他们三人,  便再无旁的人了。

    连六邈堂的夫人主子都是戒备着。

    常吉想得多,他还以为主子多多少少是对少夫人动了心。

    不,以他对主子的了解,  主子定然是动了心。

    若不然,  怎能解释那日主子急匆匆去临江楼的事?

    主子从来不是这般多管闲事的人。

    常吉满心疑惑,却又不好开口问。再者,  比起主子为何要和离,他更担心的是六邈堂那头的反应。

    当初娶少夫人,便是那位下的令。

    那位最是不能容忍主子违抗她的命令,  如今主子擅做主张同少夫人和离,以她的性子,  不定要发多大的怒火。

    常吉忧心道:“主子,  夫人那头……”

    顾长晋平静地打断他:“无妨,我自有应对。横平——”

    他侧眸看向横平,“我先前让你查的事可有眉目了?”

    横平颔首道:“当初戚皇后的确看中了英国公府的三姑娘做二皇子妃,只后来被刑贵妃捷足先登,  先定下了宋三姑娘。”

    大胤的皇子惯来是年满十五方能定亲,  大皇子比二皇子年长两岁,在亲事上自是能夺得先机,  抢先定下宋映真。

    错过了宋映真,  戚皇后好似歇了给二皇子物色皇妃的心,  如今二皇子已年方十八,  依旧未定下亲事,也不知是戚皇后不愿,还是戚家有旁的盘算。

    戚皇后的父亲曾是建德朝的大都督,手握大胤五十万精兵。

    正所谓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如此强将,建德帝怎能安心?大抵是瞧出皇帝的忌惮,戚嶂在病重弥留之际,自请卸去大都督之位。

    戚大都督如此识相,建德帝自是龙心大悦。为表皇恩,不仅厚葬了戚嶂,还颁下赐婚圣旨,将戚甄嫁与无望帝位的七皇子萧衍。

    戚家自此沉寂,直到后来嘉佑帝起事,戚衡联合父亲旧部,斩获从龙之功,这才重振了戚家的门楣。

    与父亲相比,大都督戚衡可谓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嘉佑帝登基之初,大胤泰半兵权都在戚家人手里。

    君弱臣强,人人都以为这位体弱多病的皇帝会就此成为一个傀儡。

    没曾想,嘉佑帝花了十多年的时间,释了戚家的兵权,废大都督而建五军都督府并,将兵权分割为统兵权与调兵权。统兵权归五军都督府,调兵权却落到了兵部手里。

    与此同时,还扶起了以首揆刑世琮为首的文臣集团,重用宦官,形成了武将、文臣与宦官三足鼎立又彼此牵制的平衡局面。

    嘉佑帝的帝位自此坐稳。

    戚衡从大都督到中军都督府的左都督,手里的兵力一分为五。

    只五军都督府里有三军皆是从前戚家的旧部,戚家到底是二皇子的外家,这些旧部依旧视戚家为执牛耳者。

    唯独后军都督府的左都督英国公是个例外。

    宋映真若嫁二皇子,整个五军都督府结盟,听戚家号令,戚家的地位俨然与从前的大都督府无异;宋映真若嫁大皇子,那便是文武联姻,能从内部瓦解五军都督府的联盟。

    这也是为何刑家与戚家都想拉拢英国公府的原因。

    顾长晋沉下眸,道:“我去趟六邈堂。”

    与容舒和离之事,他必须要主动去同徐馥交代。

    到了六邈堂,徐馥听说顾长晋和离之事,“哐当”一声便将手里的茶盏砸在地上。

    “谁许你擅自和离的?你可知你坏了我的计划?”

    “计划?什么计划?”顾长晋拧眉道:“侄儿此举是深思熟虑过的。蒋家一心要搭上大皇子这艘大船,以为同英国公府交好便能成为大皇子一派。只英国公府便是成了大皇子的姻亲,英国公心在何处也尚且不知。倘若英国公不是大皇子的人,那蒋家危矣。眼下容氏的庶妹嫁入蒋家,侄儿若不与她和离,岂不是要卷入这趟浑水里?侄儿既要走直臣之路,自然是不能牵涉到党争里。”

    徐馥盯着他。

    他并未说错。

    英国公宋佩的确是个极沉得住气的人,宋映真嫁与大皇子,不代表英国公府就是大皇子一脉了。

    蒋家非要卷入其中,捞不着半点从龙之功不说,兴许还要大祸临头。

    顾长晋的忖度不是无道理的,只和离这事他怎可擅做主张?竟敢将六邈堂彻底蒙在鼓里,连半点风声都不曾漏出。

    “你是何时同容舒提起和离之事的?又是何时与她去顺天府办妥了文书?”徐馥问道。

    “除夕那夜,她来书房时,侄儿同她提的。”顾长晋缓缓呼出一口气,沉声道:“姑母,您知道的,我不喜她,不愿她与我亲近,更无法做到与她同榻而眠、同屋而居。我,已隐忍到了极致。”

    男人的神色的确是不耐到了极致。

    徐馥一瞬不错地盯着他的脸。

    她已许久不曾见过他露出这样的神色,那种似乎是下一瞬便要爆发出滔天怒火的神色。

    她在接回他时,他已经六岁了,大抵是因着那场火,他对她极抗拒。

    徐馥很是费一番功夫方让他接纳了她,也用尽了一切心力去栽培他。

    可即便如此,他依旧爆发出了两回怒火。

    一次是让他杀了那只獒犬,一次是命他那自小伺候他的长随往他后背捅了一刀。

    从接他回来的那日她便发现了,这孩子心善,对弱者总有一种毫无用处的怜悯。

    他将来是要坐上那个位置的人,心慈手软早晚会害了他。

    为帝者,不可过于良善,也不可太过信任旁人。

    当初他父亲若不是轻信旁人,又怎会落着个中毒身亡的下场?

    她起过誓,定要将砚儿培养成最合格的帝皇,替他父亲夺回那个位置的。

    她以为这些年,他的性子已经沉了下来,不再像从前那般拧,也不会再让自己的情绪坏事。

    不曾想,容舒竟会让他产生这般大的恶感。

    然而他对容舒的这些恶感,却又让徐馥内心产生一丝诡异的甚至扭曲的快意。

    这点快意一点一点压过了原先的怒火。

    安嬷嬷说得对,砚儿虽是那人的儿子,但在这点却不肖他。

    罢了,她不能再与他起冲突。

    若不然,好不容易积攒下来的情分又要消磨掉。

    总归容舒离开顾家,也逃不出她的掌心。

    徐馥渐渐收起怒容,叹道:“我既是安排了容舒嫁你,自是会考虑到这些。你根本不必担心容家或者蒋家会连累你,只你既然这般不喜容舒,姑母也不勉强你。只是,砚儿——”

    徐馥微微一顿,乌黑的瞳眸定定望着顾长晋,唇角牵起一枚浅笑,道:“下不为例。再有下回,姑母可就不能饶你了。”

    ……

    六邈堂发生的这番对话,容舒自是不知。

    顾长晋一走,她便将张妈妈几人唤进屋子,对她们道:“明儿一早我们便回鸣鹿院。”

    张妈妈瞪大了眼:“姑娘才刚回来梧桐巷,怎地又要走了?”

    不止张妈妈,盈月、盈雀也一脸不赞同,“您明儿去鸣鹿院,夫人指不定连门都不给您开。”

    容舒怀里那封和离文书还热着呢,手都探向怀里要将和离书拿出来给张妈妈几人看。

    只这事一说出去,她今晚怕是要不得眠,她还得要养精蓄锐攒点儿精力去哄阿娘的。

    遂收回了手,笑笑道:“总之明儿到了鸣鹿院你们就知晓为何了。”

    夜里熄了灯,容舒却怎么都睡不着,跟块翻来覆去的烙饼似的。

    索性便点了灯,撩开幔帐,坐在榻上细细看这屋子。

    这屋子她住了三年多,这里头的每一件摆设都是她亲自挑的,她曾以为这会是她的家。

    这里头曾经有许多回忆,只如今那些回忆都渐渐蒙了尘,渐渐远去,也渐渐变得不重要。

    心无挂碍便是这样的感觉罢。

    容舒笑了笑,正要倾身去掐灭烛灯,忽听“嘎吱”一声轻响。

    有人在外面。

    掐灯的动作一顿,容舒披上斗篷,提着灯往外头去。

    门“吱呀”一声打开,那站在院子中央失魂落魄的姑娘霍地抬眼望了过来。

    竟是林清月。

    容舒闹不清她大半夜地跑来松思院作甚?

    难不成又要像前世一般,说她抢了旁人的东西么?

    她提灯走过去,道:“林姑娘大半夜的来松思院可是有话要与我说?”

    林清月咬唇望着容舒,眼眶渐渐染红。

    “你知不知道——”

    “知不知道我究竟抢走了旁人多少东西是么?”容舒微微蹙眉,“说说,我抢了谁了东西?若你说的是顾大人,放心,我还回去了。”

    林清月被容舒的话噎了噎,嘴唇蠕动,好似有许多话压着舌尖恨不能一口气吐出来。

    容舒好整以暇地等着,好不容易见林清月张了张嘴准备要说话了,忽然身后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

    林清月被这脚步声一惊,如梦初醒般,忙又闭上了嘴。

    张妈妈与盈月提灯走了过来。

    二人见着院里的场景,俱都有些惊讶,张妈妈迟疑道:“姑娘,林姑娘,你们这是?”

    林清月眸光一顿,咬唇默了半晌,旋即一扭身跑出了松思院。

    张妈妈上前拍走落在容舒身上的细雪,道:“姑娘怎地穿这般少便出来了?仔细着凉了,方才那林姑娘可是来寻姑娘的?”

    容舒拢了拢斗篷,摇头道:“我亦不知她为何会出现在这。”

    林清月方才分明是有话要说的,只她想说什么呢?

    前世容家出事,她跑来落井下石,后来张妈妈上前狠狠掌了她一耳光,她捂着脸,死死盯着她与张妈妈。

    容舒到这会都记着她那时的眼神。

    带点儿疯狂,又带点儿怨恨。

    容舒的心忽地一跳,脑中似乎有什么一闪而过。

    “姑娘快回屋子去罢,”张妈妈见她一动不动地杵在雪地里,忍不住催促:“再呆下去当真要惹病气了。”

    容舒“嗯”了声,望了望张妈妈与盈月,道:“你们也回去歇着。”

    张妈妈挥手让盈月回了东次间,自个儿却跟着容舒进了寝屋。

    “老奴不放心,还是在这陪着姑娘。”张妈妈叹息道:“姑娘每回心里有事,便要睡不着,老奴也不问姑娘,只给姑娘唱唱小曲儿,姑娘快睡罢。”

    容舒睡不着时,最爱听张妈妈哼小曲儿了。

    她在扬州呆了九年,那九年里陪在她身边的便是张妈妈。

    初到扬州时,小姑娘不过四岁,夜里总爱哭着喊“阿娘”。张妈妈千哄万哄都哄不住她的金豆豆,实在没了辙,只好自个儿上榻,抱着小人儿,一面儿唱着谣曲儿,一面儿拍着她的背。

    容舒弯了弯眉眼,抱着个月儿枕往里挪了挪,道:“妈妈上榻来陪我睡。”

    张妈妈上榻,轻拍容舒的背,慢慢地哼起了小曲儿。

    容舒打小便听这小曲儿入睡,迷迷糊糊中便睡了过去。

    第二日醒来,外头的雪已经停了。

    梧桐树枝冒出新芽,伴着缭绕春色,橫入檐下。

    顾长晋一早便去了刑部,横平与常吉没跟去,留在了梧桐巷同容舒道别。

    待得那辆雕金嵌玉的马车消失在巷子口,常吉压着嗓儿低声道:“其实少夫人与主子……真的配。”

    少夫人身上有种特质,与主子是一样的。

    常吉很难说那是怎样的一种特质。

    只能说那是一种十分难得的会惹人忍不住瞩目的品性。

    “横平,你觉不觉得主子对少夫人——”

    “别说。”横平冷声打断常吉,目光微微泛冷,道:“感情之事不得勉强,主子不喜少夫人,和离了也是好事。”

    常吉眉心一跳,拍了拍自个儿的嘴,道:“也对,主子自成亲后,性子一日比一日阴沉,还是和离了好,免得你我整日里提心吊胆的。”

    一墙之隔的梧桐树下,安嬷嬷与林清月静静立着,不知站了多久。

    林清月红着眼眶,一只手被安嬷嬷紧紧攥住。

    “昨儿你偷偷跑去松思院,你以为我不知!”安嬷嬷狠狠拽了一把李清月的手腕,道:“给我乖乖回去!不把那本毒经默个十遍八遍别想出来!”

    “安嬷嬷,林姑娘,你们怎地在这?”常吉跨过大门,笑吟吟道:“你们也是来送少夫人的?”

    林清月望了望他身后的横平,悄悄别开了头。

    安嬷嬷冷着脸道:“以后这里没有什么少夫人。”

    说着,硬生生拉扯着林清月离开。

    常吉望着二人离去的背影,缓缓皱起眉头。

    夜里顾长晋从刑部下值归来,常吉一五一十同他汇报了清晨的事。

    “主子,安嬷嬷瞧着是来捉林姑娘回去的,林姑娘也不知为何一大早地也跑了过来。”常吉说到这便瞥了横平一眼,道:“诶,横平,你说说,你是不是最近对林姑娘做了甚?我看她眼眶都红了。”

    横平不悦地皱眉,惜字如金道:“无。”

    他整日里避着林清月,哪有什么机会招惹她。

    林清月打小就跟在安嬷嬷身边,说起来,他们几人与林清月还有闻溪都是一同长大的。

    只常吉与横平很清楚,不管是林清月还是闻溪,都是六邈堂那头的人,不是自己人。

    顾长晋摘下官帽,端起杯冷茶啜了口,淡淡道:“少夫人——”

    他停了下,改口:“容姑娘,何时到的鸣鹿院?”

    常吉道:“少,容姑娘辰时四刻出发,到得申时方到鸣鹿院。”

    顾长晋蹙眉:“今儿的路不好走?”从梧桐巷到鸣鹿院至多三个时辰的马程,辰时出发,未时便能到,怎会耽误到申时?

    “容姑娘离开梧桐巷后,便去了长安街那家十分有名的早食铺排队吃他家的汤包。出了城门后又绕路去了趟西郊,听说是在那儿买了几块地皮子,之后才从西郊边踏春边缓缓往鸣鹿山去。”

    常吉说到一半便觉出不妥来。

    少夫人和离后又是排队吃好吃的汤包,又是去看新买的地皮,还特别有兴致去踏春。

    怎地好似和离得格外开心?

    一副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的快意飒爽。

    反观主子……

    常吉壮着胆子觑着顾长晋,虽还是同先前一样,面色淡淡,但常吉能察觉到主子的闷闷不乐。

    顾长晋不是没注意到常吉的目光,只他懒得去搭理了,又或者说,没甚心情去搭理。

    “都出去吧。”

    二人走后,顾长晋慢慢饮尽茶盏里的冷茶,慢慢换下官服,在书案前坐下,提笔沾墨慢慢写牍文。

    夜色渐深。

    男人直到腕间传来酸痛感,再也写不动字了,方掷下笔,头枕椅背,闭上了眼。

    心很沉,很堵,似有千万缕针芒擦过。

    他知道自己不对劲儿,要搁往常,他会毫不犹豫地将这些近乎软弱的情绪彻底扼杀。

    可他放任了,带着点凌虐般的无力感,任由这些密密麻麻的疼激荡在四肢百骸。

    好似要用这些疼痛令自己尽早忘了这份情愫。

    顾长晋睁开眼,从一边的木屉子取出个精致古朴的匣子。

    这是昨日她递来的木匣子。

    指腹寸寸抚过她触碰过的地方,心口那沉沉的闷痛感愈发强烈。

    良久,男人唇角渐渐勾起一丝嘲弄。

    真有那么喜欢她么?

    可他有甚资格谈喜欢呢?对他而言,喜欢一个人本就是极奢侈的事。

    想想阿爹阿娘,想想阿兄阿妹,想想阿追。

    顾允直,你没有喜欢一个人的资格。

    顾长晋望了眼空空荡荡的屋子,脱下外袍上榻。

    昨夜他一宿没睡,本以为今儿也要失眠,殊料不到一刻钟的光景,他竟沉沉睡去。

    可没睡多久便被一道声音唤醒。

    “郎君。”

    顾长晋睁眼,发现他竟又坐回了书案后头的官帽椅。

    “郎君,好看吗?”那声音再次响起。

    顾长晋掀眸望去,不期然对上一双笑意盈然的桃花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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