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九娘诧异地看了她一眼,  道:“你怎会有这样的念头?你外祖父是死于消渴症,他得这病足有十年,  若不然,当初也不会同意过继你舅舅做沈家嫡子。”

    当真是自己想多了吗?

    容舒抬眼觑了觑郭九娘,“那,阿娘从前喜欢的人是舅舅吧?”

    郭九娘慢条斯理地续了杯酒,道:“自是喜欢的,你娘自小就知道沈治日后是要同她成亲的,  便也就不看旁的人,一心一意等着及笄。只你放心,你娘不是个断不了情的,沈治从上京回来,说喜欢上旁的人,只想与你娘做一辈子兄妹。你娘伤心归伤心,  但还是将婚约毁了。这一点,  你同她倒是一样。不,  你这丫头比你娘断得还干净,说和离就和离。”

    容舒摸了摸鼻子。

    郭九娘斜睨她:“我瞧着那顾御史倒是比沈治要好,  你可会对他余情难了?”

    “怎会?”容舒笑道:“我现在只想好生查清楚舅舅的事,日后带阿娘去大同养马去。”

    “那不就成了?你也不必担心你娘对沈治余情未了,你们母女二人都是能舍得一身剐断情的人。”郭九娘道:“当初沈家就是一头肥羊,  你娘是为了救沈家才嫁到侯府去。若是有人想败坏沈家百年清誉,你娘定不会放过那人。再者说,  便你真找到了沈治犯错的证据,  你要劝沈家几位老祖宗开祠堂剔除沈治的姓氏,  这样的事你娘以侯夫人的身份可比你这侯府嫡女要有用多了。”

    容舒思忖着郭九娘的话,  心里也渐渐动摇。

    郭九娘见她攒眉思索,  忍不住戳了戳容舒的额头,道:“小姑娘家家的,成日里忧心这忧心那,仔细长皱纹。”

    容舒摸着额头,笑道:“郭姨说得对!”

    到底是自己看大的孩子,郭九娘也舍不得她思虑过多,道:“便天塌下来了,也还有我与你拾义叔给你顶着。你呀,年岁小小,别把自个儿愁成个老太婆。你的生辰也快要到了,你娘前两日便给我捎了信,让我给你准备一艘画舫好好给你庆生!”

    正说着,外头回廊忽然传来一阵银铃般的笑声。

    郭九娘听了片刻,旋即摇头道:“绿韵她们都是清倌,卖艺不卖身,就是性子爱闹些。定是瞧你那护卫老实,正逗着她玩,你出去给你那护卫解解围罢。”

    容舒怕落烟脸皮薄,连忙起身出去了。一进去隔壁的厢房,便见落烟正被几个玉软花柔的貌美女子围着,脸涨得红红的。

    “落烟姑娘,您瞧瞧您这手,都要成老树皮了。您就忍一忍,奴家这木矬子老好用了,奴家给您磨磨。”

    落烟杀人时都不曾这般窘迫过,可这些个姑娘个个娇滴滴的,她生怕自个儿一用力就把人姑娘给伤了,手也不敢抽回来。

    眼见着绿韵的木矬子马上要落在落烟的指头上去了,容舒上前轻轻捏住那把木矬子,笑道:“姐姐们就饶过落烟姐罢。”

    绿韵只好作罢,嗔她一眼,噘嘴道:“奴家这不是心疼落烟姑娘杀敌把手都杀粗了嘛。”

    落烟悄悄舒了口气。

    容舒见着这副场面就想笑。

    谁能想到,丹朱县主身边那位武功高强、稳重寡言的落烟护卫长一遇着绿韵她们,竟会像鹌鹑一样老实。

    “多谢几位姐姐了,落烟姐头一回来扬州,我带落烟姐去附近逛逛罢。”

    绿韵几人自是不舍,往落烟怀里塞了两盒抹手的香膏,这才肯放人走。

    落烟直到出了春月楼,方才觉得一口气喘上来了。

    容舒瞥了瞥她,忍笑道:“我带你去吃好吃的松子糖压压惊,松子糖还是要刚炒的最好吃。”

    两人从吴家砖桥过,刚要下桥,迎面却走来一个须发俱白的老道士。

    老道士两道白眉垂在脸侧,目光矍铄,正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手里的蒲扇。

    那蒲扇裂开了三道痕,明明破烂得不行,可被那老道人握着,偏又多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仙风道骨。

    容舒不知为何,一见着那蒲扇,便好一阵心惊胆跳,目光怔怔地被那把蒲扇勾住。

    大抵是注意到她的视线,老道士望了过来,下一瞬,便见他那两条长长的眉毛轻轻一抖,讶声道:“怪哉!你这姑娘这面相分明是短寿之相。”

    这话容舒与落烟自是听到了。

    落烟方才在春月楼跟猫儿似的,这会终于来了虎威,闻言便怒目道:“老人家胡说八道甚!”

    那老道士笑笑,捋着雪白的胡子道:“老道可不是在胡说八道,这位姑娘分明只剩两年的寿命,只不过——”

    他摇了摇头,“罢了,说了你们也不信。”

    容舒忙道:“只不过什么?道长不妨直言。”

    先前老道士说她是短寿之相时,容舒还只当他是误打误撞胡诌对了。

    可他后来说出两年之期,那便不是胡诌,而是当真有些门道。

    容舒一直不懂自己为何会复生,也不确定两年后她还能不能活。好不容易遇着个懂些门道的人,自是想要问个清楚。

    那老道士却不肯再说,只意味深长地看了容舒一眼,道:“不可说,不可说。日后若有缘再见,老道再说!”

    说着便要离开。

    “道长方才说我的面相分明是短寿之相。那是否出了什么变故,使得如今我的面相不再是短寿之相?”容舒道:“若不然,道长怎会那般诧异?”

    老道士听罢她这话,摇着蒲扇的手一顿,回眸看了她一眼。

    倒是个聪慧的姑娘。

    一时便来了兴致,道:“相逢便是有缘,老道应你一问。”

    容舒想问的可不止一个,只她知晓,似这种世外高人,最讲究的便是一个缘字,今儿能应她一问,便算不错了。

    是以她也不贪心,忖了忖便道:“若我两年后不死,可会有旁的人替我去死?”

    老道长挑了挑眉,道:“因果循环,一报一应,自来如此。只姑娘所问之事,旁的人会,但姑娘不会。”

    “为何我不会?”

    老道士却不答,“老道今儿只应你一问,日后有缘再遇,自会回姑娘你这一问。”

    这话才落下不过片刻功夫,那老道士的身影便彻底消失在桥的另一端。

    这样一番对话  ,当真是匪夷所思至极。

    落烟其实不大听得懂老道士与容舒的对话,但怕容舒多想,还是道了句:“姑娘不必当真!这年头偷坑拐骗的道士不知凡几,当初那位便是轻信妖道,这才惹了天怒。”

    落烟嘴里的“那位”指的是启元太子。

    这位太子爷监国那几年做了不少实事,却不知为何,忽地就迷上了丹道,造丹室建丹炉,听说还抓了不少童男童女,这才引起了民怨。

    启元太子在民间的名声委实是太臭了,以致于旁人说起他,都用“那位”来取代。

    容舒对启元太子印象也不好,但她不会因此就厌恶所有的道士。

    这世间有妖道,但也有好道士,不能一竿子打翻一船人。

    按下心头的千思万绪,她笑了笑,道:“我无事,走罢,我们买松子糖去。”

    卖松子糖的老叟见着她,乐呵呵地打着招呼,道:“可还是要多加些松子?”

    容舒笑着应是。

    那老叟一连撒下两勺松子,道:“上回同姑娘一道来的郎君,早几日也来老叟这买了松子糖。”

    顾长晋?

    他来买松子糖?

    他怎可能会喜欢吃松子糖?

    容舒一连眨了两下眼,道:“老伯确定是那人?”

    “确定,生得那样俊的郎君老叟怎会认错?姑娘再等等,指不定他一会就会来。”

    老伯对那郎君印象可好了,知晓这姑娘就是那郎君的心上人,便想着拉拉线,说不得就要遇上了。

    其实他也就是嘴上一提,却不想锅里的松子还未炒好,那郎君竟真的出现了。

    老人家一颠手里的铁勺,下颌往外一抬,笑呵呵道:“姑娘瞧瞧,老叟不仅手艺好,话也说得准。”

    容舒顺着望去,一眼便撞入顾长晋黑沉的眸子里。

    他也是……来买松子糖的?

    前世她给他做的松子糖放到潮了坏了,他都不吃呢。难不成他实际上是爱吃的,因着是她做的,这才不吃?

    也不是不可能。

    容舒自觉自己找到了真相,便道:“大,云公子也是来买松子糖的?”

    顾长晋还未应,那摊主便道:“姑娘,两份松子糖好了。”

    容舒忙接过,把银子递给摊主后,方听旁边那人不紧不慢道:“容舒,我是来寻你的。”

    容舒抱着松子糖的手微微一僵,他怎么又直唤她的名字了?

    他这人心防重得很,从前一口一个“夫人”地唤着她,可实际上那里头的疏离感一听便能察觉。

    这会直呼她的名儿,自是比称呼她“夫人”要疏离些的,可他那语气听着,却又像是故交好友一般熟稔。

    容舒一想,倒也理解。

    他只是不懂情爱,却不是不懂是非。

    这一世不管是干脆利落地与他和离,还是来扬州后的一路襄助,他对她多少是有些感激的。

    思及此,容舒也不再多想,把手里的一袋儿松子糖递与落烟,爽快道:“云公子可是要回屏南街?落烟姐与我一同去方便吗?”

    落烟是护国将军府的人,也是丹朱县主送来保护她的人。

    顾长晋略一思忖便应道:“方便。”

    三人一同往屏南街去,还是那个堆满空酒罐的院子,还是那几张藤椅,只眼下多了一个人,气氛好似就不一样了。

    常吉与椎云都不在,就只剩横平一人在这看屋子。

    横平想起常吉办事前碎碎叨叨的那句“记得给主子和少夫人制造点独处的机会”。

    便从里头屋子出来,对落烟道:“听说落烟姑娘是丹朱县主的护卫长,能否同姑娘讨几招?”

    落烟才不理他,她多少看明白了,这位顾大人根本就不似上京那些贵女说的,对容姑娘一点儿意思都没。

    她家将军到今儿都孤家寡人的,难得有个喜欢的人,她怎么也要帮自家主子把墙角夯实了。

    再者,主子们在院子里说事,护卫们跑去过招,这顾大人的长随脑子莫不是有病?

    “姑娘在哪,我便在哪。”落烟冷冷道。

    横平不似常吉与椎云,歪点子多,见落烟不应,默了默便继续做锯嘴葫芦。忖了忖,既然落烟姑娘在,那他也不必避开,索性便在院子里留下。

    于是院子里的人便由三人变成了四人。

    容舒察觉不出这里头的暗涌,顾长晋倒是淡淡瞥了横平一眼。

    “大人寻我可是有甚线索了?”小姑娘连松子糖都顾不得吃,一落座便问道:“沈家与廖绕之事可有干系?”

    顾长晋望着容舒,缓声道:“的确有部分海商与四方岛的海寇合作,秘密将大胤的丝绸、瓷器、茶叶卖出去。但这些海商里并无沈家,沈家自先帝开启海禁后便放弃了海上贸易这条商路,至今都不曾再碰。”

    说到这里,他声音略微一顿,带了点儿敬重道:“当初你外祖父是第一批遵循海禁之策,放弃海上贸易的商人。”

    建德帝在世那会,沈家仍是外祖父当家的。

    以外祖父的为人,的确不会偷摸着做有害大胤的事。

    “沈家作为粮商起家,经过许多代人的打拼,传到外祖手里方成为扬州第一巨贾的。”容舒说起那位从不曾谋面的外祖父,芙蓉面上不自觉地漾起了笑靥,“我听阿娘说,沈家鼎盛之时,生意遍布衣食住行里的各个行当,但外祖父从来不会为了利而放弃家国大义。”

    都说海上商路是一条金银路,多少人宁肯私下造船偷偷将货物卖往海外,也不肯舍下那笔利,可外祖父当真是说舍便能舍。

    嘉佑帝登基,沈家散去泰半家财后,外祖父再次做回了粮商,直到沈家交到沈治手里,方慢慢做起旁的行当。

    小姑娘说起自家外祖父,声音里的自豪是藏都藏不住。顾长晋听着她说,眸子里也渐渐带了点笑意。

    “沈治最初的确是遵循你外祖父的遗训,只做粮食买卖。但新近十年却做起了盐商,这些年他一直奔走在福建、山东以及辽东这几个布政司的盐场,他用过的盐引、路引皆有迹可循。”

    都说天下百味盐为首。

    盐商一贯来是大胤最富有的一批商人,沈家是做粮仓生意起家的,沈治会选择以粮换盐引,实则也是因着利字当头。

    也正是转做了盐商,方让沈家今日的家财比二十年前翻了数十倍。

    “福建、山东、辽东的盐场。”容舒细细琢磨着这几个地方,不解道:“为何舅舅不在江浙这边的盐场取盐?”

    江浙亦是大胤几大盐场的所在地,这里的水道四通八达,漕运便利,为何舍下如此便利的取盐地,而跑去福建、辽东去取盐?

    “正是因着漕运便利,各地的盐商都跑来江浙淮的盐场提盐,导致此处的盐不敷支取,而旁的地却又存盐壅滞。朝廷一直鼓励盐商去福建、辽东提盐,以缓解江浙的盐缺。你舅舅是领头往外跑的盐商,为此得了不少赞誉。”

    一切都如此合情合理,竟寻不出半点可疑之处。

    容舒只觉疑云重重,捏着油纸袋的指不由泛了白。

    顾长晋半垂的眸子在她削葱似的指定了定,须臾,他掀眸看着她道:“目前的线索的确查不出什么,但你放心,我会继续查。”

    容舒也知晓这事急不得。

    眼下至少还有两年时间,便是沈家、容家当真逃不过这一劫,她也给自己和阿娘留了退路。

    想到顾长晋在百忙之中还要替她查沈治,容舒一时既感激又愧疚。若沈治与廖绕有勾结,他查沈治倒也是顺手而为,可若是没有,那就成了耽误功夫的事儿了。

    “大人还有廖绕与潘贡士的案子要查,既然沈家与廖绕之事无关,大人便不必再查了。”

    容舒当真不想他分神,如今廖绕的事还有海寇偷袭扬州的事更加重要。

    想了想便道:“海寇一入秋便要登岸烧杀抢掠,扬州富庶,自来是那些海贼的目标。此事还望大人同守备都司的将军们做好准备,万万不可掉以轻心。”

    这是她第二回同他强调入了秋便要防备海寇袭击的事了。

    顾长晋微一顿,直直望入她的眼,那双盛着月色的清澈的眸子藏不住半点儿心思,有着明晃晃的担忧。

    他轻轻颔首,声嗓似安抚又似保证:“我已见过梁将军,中元节一过,守备都司的将领们会提前进入戒严状态。扬州,我们会守住。”

    提到“中元节”,顾长晋心神一动,忽然想起这姑娘的生辰便是在中元节。

    “容舒,”他唤着她的名儿,低沉的声音在燥热的夏夜里似泉水般缓缓流淌,“今岁的生辰,你要如何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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