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长晋一行人在竹亭用过了晚膳便回京了。

    萧怀安坐在马车里,  垂着眼不说话,手里还拿着容舒今儿给他的卧兔儿,细白圆润的手指头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上头的兔绒毛。

    顾长晋还在回想着今儿在老梅树下那姑娘微微瞪圆了眼的模样,  唇角不自觉勾起。那会她嫣红的唇分明动了动,大抵是要问他想做什么惹她生气的事。

    却不想落烟寻了过来,  那姑娘只好生生咽下嘴里话。

    坐在对面儿的萧怀安抬眸打量着他,  他的目光十分直白,  直白到顾长晋想忽略都不成。

    “我以前听过宫里的人说过容姐姐。”萧怀安忽然道。

    顾长晋挑眉,道:“说什么了?”

    萧怀安想起那些不好听的话,  不想说,  只微微蹙起眉,道:“都是些不好的话。”

    顾长晋一听便猜到了会是什么话。

    左右不过是拿她的生辰说事,还有的便是他们二人和离之事。

    人人都以为他们二人和离是因着他厌了她。

    他因着这事还曾经动用私权,将几个乱嚼舌根的贵女“请”去都察院问话,  叫那几个家族丢尽了脸面。

    如今他入主东宫,曾经按下的谣言再次甚嚣尘上。

    这世间总有人带着恶意揣测旁人,  顾长晋甚至能预见一旦容家和沈家的事被传了出来,  又不知有多少脏水往她身上泼。

    要么说她命格克亲,  因着她不祥,  这才使得沈家、容家皆遭了大难。要么说她得罪了太子,  惹得太子报复,这才给沈家、容家招来祸害。

    只这些事他早就有了应对之策。

    “太子哥哥既然与她和离了,  为何今日还要来寻她?”萧怀安道:“若是被旁的人瞧见了,会有闲言碎语的。”

    顾长晋好整以暇地望着萧怀安。

    小少年成日寡言少语的,这会倒是不觉得话累口了,  一说一大串,  还话里藏话地试探他。

    顾长晋往后一靠,  微阖下眼,道:“我会娶她,会叫这上京嚼过她舌根的人将从前说过的话一个字一个字捡回去,也会让这世间再无人敢轻贱她。”

    他会当着所有容家人的面求娶她,让那些轻慢她的人知晓,他们从前对她所做的种种究竟有多错。

    便是他们用容家的一切换下平安,他也要他们在往后的日子里日日焦灼不安,不得安宁。

    她四岁便被逼着离开上京,在扬州府孤独地住了九年,她这些所谓的至亲不闻不问,在她回来上京后,也从不曾善待过她。

    但凡他们从前对她好一些,让她对这个家、对她的姓氏有过一丁点眷恋与不舍,以太子妃甚至未来皇后娘家的身份,容家便是跌至谷底也会有起复的一天。

    杀人者诛心。

    他们很快便会在一无所有的时候知晓他们失去了什么。

    男人说出来的每一个字皆是掷地有声,萧怀安望着他,心口微微一震。

    在他的印象里,这位凭空冒出来的兄长一直都是一副运筹帷幄、从容不迫的模样,鲜少会在他脸上看到情绪的起伏。

    方才他眼眸深处那一闪而过的杀气,萧怀安捕捉到了。

    他心思比同龄人要敏感,也十分聪慧,此时自也知晓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甚至隐隐约约感觉得到,他对容家姐姐的关心会令这个兄长待他更好些。

    萧怀安于是道:“宫里也有一片梅林,想来容家姐姐也会喜欢。”

    又道:“届时我让潮安给她雕小冰兽,挂满一整个梅林。”

    鸣

    鹿院的梅林是天生天养的老梅林,与宫里那片经过人工栽减的梅林到底是不一样。

    顾长晋很清楚,那姑娘喜欢鸣鹿山的梅林,却不会喜欢宫里的梅林。是以,他才会道他日后做的事她会生气。

    萧怀安住的地方在东六宫,时辰已晚,这会宫里早已落了匙。顾长晋安排他在东宫歇了一晚,第二日天不亮便送到上书房学经史。

    午时一下学,汪德海便请他到养心殿。

    “昨儿世子殿下一夜未归,皇上心里担忧着呢。”

    他们昨日出宫有金吾卫跟着,还有顾长晋在,嘉佑帝倒不是真的担心,不过是要知晓他们因何事去了城郊的鸣鹿山。

    这些事萧怀安自然不能隐瞒,遂一五一十地说了昨日的事。

    “容家姐姐礼数十分周到,待侄儿亦很好。”萧怀安从怀里掏出一个卧兔儿,认真道:“怕侄儿耳朵冻着了,昨儿还特地给了侄儿一个卧兔儿。”

    嘉佑帝瞥了瞥萧怀安手里的卧兔儿,微微有些意外。

    萧怀安心防重,打小便只亲近那些真心待他好的人,鲜少见他会这般为一个只见过一面的人说话。

    容家的大姑娘,承安侯容珣的嫡长女,也就是太子先前在坤宁宫请求赐婚的姑娘。

    当年嘉佑帝在太原府起事,容家是最早投靠他的军户。

    容老太爷与容珺皆是有勇有谋之人,嘉佑帝自是记得他们,但对于现在的承安侯容珣,却是印象不深。

    而容珣的嫡长女,若非太子那日提起,嘉佑帝更是连半点印象都无。

    最近此女在扬州府的义举正传得沸沸扬扬的。

    知晓她是曾经的扬州首富沈淮的外孙女,嘉佑帝对她在扬州做的事倒是不觉惊讶了,沈家的家风一直不错。

    当初底下人偷偷瞒着他想要拿沈家杀鸡儆猴立威,嘉佑帝得知此事时,沈淮已经将泰半家财通过容老太爷的手送到嘉佑帝手里。

    看出嘉佑帝对沈淮的赏识,容老太爷更是当机立断与沈家结了亲。

    沈家为国为民散家财,引得旁的豪富之家跟着纷纷效仿。

    这才叫当时国库空空的大胤渡过了最艰难的时候。

    嘉佑帝笑道:“得了旁人的招待,自是要好生回谢,改日朕让皇后宣那容家姑娘入宫,你亲自去道个谢。”

    那日太子请求赐婚,嘉佑帝既然允了,自是不会反悔。

    宣她入宫,也好让皇后歇了要让太子娶戚家女的心。

    “退下罢,昨儿玩了半日,今儿莫要贪玩。”嘉佑帝慈爱地望着萧怀安,“日后你要助你兄长好生守护大胤,现下就要学好本领。”

    萧怀安脆声应下:“皇伯父放心,怀安同穆将军学了骑射,日后怀安便去边关守护大胤的百姓,驱逐外敌。”

    嘉佑帝带着病容的脸笑了笑。

    汪德海端了一碗药入内,萧怀安知晓嘉佑帝用了药后便要小憩,忙告声退下。

    他一走,嘉佑帝接过那药一饮而尽。只这药才饮下没多久,他便咳了两声,明黄的帕子染上了几丝殷红的血。

    汪德海一张脸登时皱得跟菊花似的,“奴才一会便去请孙院使给陛下施针?”

    嘉佑帝这是娘胎里带来的病,随着年岁增长,沉疴痼疾便愈发严重,便是孙院使也没甚好法子,吃药施针也不过是叫他多活几日罢了。

    他心里跟明镜儿似的,人总是有一死的,嘉佑帝对生死早就看透。

    他一直舍不下的便是萧家的这份祖业与大胤的百姓。

    好在上天待他不薄,将长晋那孩子送到了他

    跟前。那孩子能力卓绝,比他更适合当皇帝,将大胤交到他手里,嘉佑帝知晓自己便是这会死了,也能安心阖目了。

    望了眼汪德海忧心忡忡的脸,他叹了声,道:“你想去请便去请罢,此事莫要传出去,尤其是莫要让皇后知晓了。”

    汪德海知道嘉佑帝说的是他咳血这事,满口应下,亲自去请了孙院使。

    孙白龙提着药箱赶来,兢兢业业地给嘉佑帝施针。一个时辰后,待得嘉佑帝安然睡下,方疲惫地走出养心殿。

    殊料人才刚回到太医院,一口茶都还未抿呢,坤宁宫那头又来人了。

    一问方知是将将回到坤宁宫的戚皇后请他过去解毒。

    孙白龙以为中毒之人是戚皇后,哪儿敢耽搁?

    于是又赶忙提起药箱往坤宁宫去。

    此时的坤宁宫,宫婢们正忙得不可开交。

    桂嬷嬷与朱嬷嬷亲自收拾了一间偏殿,指挥着几名内侍将昏迷中的闻溪抬到里头。

    孙白龙赶来后方知中毒之人不是皇后,霎时间松了一口气。

    只他虽不知躺在榻上的姑娘是何人,但见戚皇后神色凝重,便知这姑娘对皇后娘娘来说十分重要。

    也不耽搁,拿出瓷脉枕,便给闻溪把起脉来,越把越惊奇,两条雪白的眉毛高高扬起。

    “这姑娘中的是西域失传已久的奇毒乌葵子,这毒十分难缠,想要彻底拔出毒素至少要花个一年半载,还得耗费不少天材地宝。”

    戚皇后见孙白龙对这毒似乎不陌生,肩膀一松,道:“孙院使只管救她,需要的药材本宫自会备好。”

    孙白龙一听,越发确定戚皇后看重这姑娘了,忙郑重应下。

    戚皇后望着榻上那奄奄一息的姑娘,忽然屏退了左右,只留下孙白龙。

    “还有一事要劳烦孙院使。”戚皇后面色平静地望着孙白龙,道:“请孙院使顺道验一验这孩子的血与皇上还有本宫的血能否相融。”

    这话的意思……

    孙白龙眼皮子重重一跳。

    他在这宫里堪称是耳听四方的人精,许多秘辛都知晓,眼下自然也听懂了戚皇后话里的深意。

    难怪皇后娘娘对这姑娘如此看重。

    “下官遵命。”孙白龙恭敬道:“就是皇上那头……”

    “本宫亲自去与皇上说。”戚皇后说到此,微微一顿,又道:“你放心,这事皇上不会怪罪于你。”

    说罢,她便回去正殿换了套常服,往养心殿去。

    嘉佑帝这头刚听汪德海禀告完,便又听人来报,道皇后来了。

    似是猜到了戚皇后的来意,他目色一深,道:“快请。”

    待得戚皇后入内,又屏退左右,连汪德海都不留,道:“都出去罢。”

    戚甄手里紧紧攥着一串玉佛珠手钏。

    嘉佑帝认得出,那是她娘留给她的手钏,每回她心神不宁时,便要将这手钏戴在手里。

    嘉佑帝亲自给她斟了一盏茶,温声道:“皇后坐下说罢。”

    戚甄却并未落座,深吸一口气便要跪下行礼。

    忽然一双手紧紧搀住她的手臂。

    “皇后不必如此。”嘉佑帝神色温和,“是当年被换走的那孩子找到了?”

    戚皇后呼吸一紧,她实则早就猜到了,嘉佑帝已经洞穿了一切——

    萧长晋不是真正的二皇子,而是启元太子之子,而那真正被换走的孩子,该是位公主。

    “长晋是启元太子之子,这事朕早已知晓,想来皇后也猜到了。朕不提,

    便是不会追究皇后的过错。”嘉佑帝道:“朕与皇后的孩子可是你今儿带回宫的姑娘?汪德海说,皇后将孙院使请去了坤宁宫,可是那孩子病了?”

    “不是病了。”戚皇后眼眶微红,“是被萧馥下了毒。萧馥将她养在身边,常年累月地给她下毒,若是再不解毒,便会有性命之危,大抵活不过半年。”

    嘉佑帝蹙眉,“孙院使如何说?”

    “孙院使道这毒来自西域,十分难缠,要解毒还得费不少功夫。”

    “孙院使说话惯来是十成的把握说成八成,他既然这般说了,那定然是有解毒的法子。”嘉佑帝拍了拍戚皇后的手,安慰道:“皇后难不成还不知孙院使的为人?”

    孙白龙的为人帝后二人的确是了解的。

    戚皇后缓缓一笑,忖了忖,便道:“臣妾想让孙院使给陛下与那孩子验验血。”

    若那孩子当真是他们的孩子,依照萧家的秘术,血液定然能与他们的相融。

    嘉佑帝望了戚皇后一眼,良久,笑道:“朕这头无需验,皇后不放心,那便验皇后与她的。”

    戚皇后并非不放心,只不过是经过当年偷龙转凤之事后,她与嘉佑帝的信任早已岌岌可危。

    再小的事都不得隐瞒。

    方才嘉佑帝那般说,便是在安她的心,他信任她。

    戚皇后堵在心间的那口气总算是找着出口了。

    “先前长晋住在梧桐巷时,还有流言道那孩子与长晋是两情相悦,此事不过是空穴来风。”戚皇后笑着解释:“那孩子与长晋自小一块儿长大,感情便如同兄妹,她一直拿长晋当做兄长看待。”

    嘉佑帝闻言便颔首道:“太子心中早就有了心上人,前些日子才求了朕给他们赐婚。这是太子认祖归宗后求朕的第一件事,朕不忍他失望,便应下了。”

    戚皇后微微一愣,下意识问道:“是哪家的姑娘?”

    “是承安侯家的嫡长女。”嘉佑帝缓缓道:“他们二人也曾结过鸳盟,太子从来不曾放下过那姑娘,求到朕这里,想要与她再续前缘。”

    竟是那姑娘……

    难怪!

    都察院的人曾从萧誉的府邸里搜出一些容家、沈家的书信,按说容家与沈家这会该下狱接受盘问才是。

    皇上这是因着那姑娘而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看来太子当真是下定了决心要娶容家那姑娘。

    戚甄低下眼,“臣妾听说容家那姑娘当初在扬州府救了不少百姓,还三番两次救下太子的命,二人患难与共,也难怪太子对她念念不忘。”

    嘉佑帝道:“皇后过些日子可宣那姑娘入宫,先探探她的喜好,也好为日后的大婚典礼做个准备。”

    嘉佑帝与戚皇后在养心殿这一番对话,顾长晋自是不知。

    知晓戚皇后带了个姑娘回来,他眉心一蹙,心中对那人是谁隐隐有了猜测。

    “可知晓那姑娘姓甚名何?”

    传话的内侍回道:“奴才并未打听到那姑娘的名字,只知那姑娘似乎是中了毒,皇后娘娘亲自请了孙院使给她治病。”

    中毒?

    顾长晋眯起下眼,愈发笃定心中的猜测。

    这是萧馥动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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