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元太子一直是大胤的“不可说”,  不仅仅是他,还有他曾经信奉的青衡教,也成了大胤的“不可说”。

    世人皆知启元太子轻信妖道,  妄图逆天改命。

    只无人知晓,他想要如何逆天,又如何改命。

    对此,  民间曾传出了诸多传言,  有说他想要救建德帝,追求长生不老之术的。也有说那妖道乃前朝余孽,  处心积虑给启元太子下蛊,  试图将一整个大胤的江山与所有萧家的后人陪葬。

    张妈妈听见这些传闻,摇了摇头道:“红颜祸水,启元太子不过是听信了那妖道的一句‘覆水可收’。”

    这近乎呢喃般的话,年幼的容舒听不懂,  亦不曾放在心上过。

    便是后来长大了,再回想起幼时听说过的关于启元太子的传闻,  她也是不信的。

    这世间怎可能会有覆水可收之事?

    然而此时此刻,  当她望着立在风雪里的那人,脑中似乎有一条线将启元太子、青衡教、前世的顾长晋以及这一世死而复生的她串在一起。

    怎会没有可能呢?

    她就是一个活生生的“覆水可收”。

    她活了过来,有着前世的记忆,而他能梦见前世。

    至此,她还有甚不明白的?

    所以,  他做了什么?

    前世的顾长晋究竟是做了什么,方让她重生到他们二人成亲的那一日?

    又付出了什么,来换她的这一世?

    容舒如堕冰窖,  四肢百骸仿佛灌入了这漫天的风雪,  叫她遍体生寒。

    她的面色委实是差,  满头青丝只用一根细木枝草草绾起一个发髻,额发被风吹开时,还能瞧见上头刚结了痂的伤口。

    “容昭昭。”

    顾长晋喘着气,目光紧紧锁在她身上,不带任何迟疑地快步走向她。

    容舒藏在袖摆里的手轻攥紧,也抬脚朝他走去。

    然就在这时,一把豁开了三条裂痕的蒲扇轻轻挡在容舒面前,阻住她的去路。

    容舒一怔,想到方才清邈道人的话,眸子里登时多了丝戒备。

    她唤了声:“道长?”

    顾长晋的视线始终在她身上,自是瞧出她眉眼间的不安。

    他侧眸望向清邈道人,对上老道士那矍铄的目光,不知为何,心脏竟重重一跳,只觉眼前的老道士似曾相识。

    饶是心中疑窦骤生,他面上依旧不显,只温声道:“孤乃大胤太子萧长晋,在此谢过道长救下沈姑娘。”

    男人低沉沙哑的声音里有着感激。

    便见他拱手做了个长揖,直起身时从袖筒里取出四条细长的布帛,继续道:“也多谢道长为孤指路。”

    青岩观外头那片密林若不是清邈道人在树上绑上布帛给他引路,他不可能会这么快就寻到这里来。

    清邈道人用的就是容舒的手帕。

    帕子上绣着两只卧在雪堆里打滚的幼猫,带着她一贯来喜欢的稚趣与随意。

    便是撕成四份,顾长晋依旧能一眼认出。

    也正是通过这四条布帛,他方能走出密林。

    “老道救这姑娘不过是为了引你来此,你无需谢我。”清邈道人转了下扇柄,将扇面对着顾长晋,“这蒲扇你可曾在上面见过第四道裂痕?”

    他这话问得奇怪。

    这蒲扇上分明只有三道裂痕,如何能见到第四道裂痕?

    顾长晋如实道:“不曾见过。”

    “你一定见过!”两道白眉狠狠一皱,清邈道人乌黑如墨的眸子里闪现出一丝疯狂,“她的命是你改的,她本是短寿之相,活不过明年。是你续了她的命,重新回到了她命数的转折点。这世间能助你回溯时光改命的人只有老道!你定然见过这上面的第四道裂痕!”

    清邈道人斩钉截铁的一番话说得顾长晋神色一凛,电光火石间,心中隐隐生出了一个猜测。

    顾长晋与容舒对视一眼,二人皆在对方眼中看出了一丝恍然。

    眼见着清邈道人的神色愈发激动,顾长晋身形一动,眨眼的功夫便到了容舒身旁,试图将她带离清邈道人。

    容舒只觉眼前一花,身后忽然一股吸力,下一瞬,清邈道人枯瘦的五指已经牢牢扣在她脖颈。

    “你放开她!”顾长晋沉着冷静的面庞终于泛起一丝难以抑制的杀意,道:“你要的人是我,那便用我换她!”

    这般折胶堕指的大冷天,顾长晋出了一身冷汗,汗水从额间滑落,沿着下颌往下滴。

    “不可以!”容舒艰难地侧过头,对清邈道人道:“他什么都不知道,只有我记得前世的事,这蒲扇上的第四道裂痕我见过!”

    清邈道人听罢,似是想明白了什么,望着顾长晋道:“你还未记起前世的事?你用的竟是第二道阵法,竟有人会选择那术法。”

    一阵惊诧过后,又感叹:“难怪你与她身上不带任何血煞之气……”

    也正因着他们二人身上不带半点血煞之气,当初他在扬州遇到这小女娃时,他才会看走了眼。

    仿佛陷入魔怔一般,老道士自顾自地说话,仿佛在推演着她为何能死而复生。

    容舒趁他分神之际,一把拔下头上的细木枝,狠狠扎向清邈道人的手。

    清邈道人却丝毫不将她这偷袭看在眼里,轻一挥手,那细木枝便被震成了齑粉,从容舒指缝里飘走。

    清邈道人望着小姑娘微微瞪大的眼,蒲扇用力一挥。

    一股冰冷的风迎面袭来,容舒还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何事,忽地身上一麻,整个人已经动弹不得。

    “小女娃莫要扯谎,老道蒲扇上的第四道裂痕唯有作为阵眼的那人方能见到。”清邈道人从鼻子里哼了声,望向顾长晋道:“你是启动阵法的人,也是阵法里的阵眼。只你选的若是第二种方法,那么此时阵法尚未完成,也就是说——”

    他用蒲扇指了指被他扣在掌下的容舒,道:“她的命,依旧危在旦夕。想要她平安,你便要想起一切。你才是启动阵法逆天改命的人,她本不该拥有前世的记忆。”

    顾长晋沉默地望着清邈道人。

    这是他头一回见这道士,也是头一回遇到能堪破容舒乃复生之人的人。

    他隐有一种奇异的直觉——这道士说的话应当是真的。

    思忖间,便见容舒冲他艰难地摇了下头,面色急切。

    “你放心,老道只是要继续助你完成那术法,你乖乖按照老道说的去做,老道便不会伤害这姑娘。”清邈道人道。

    顾长晋问:“我要如何做?”

    “这要问你自己,如何方能想起一切。”

    “受伤,每回我受伤都能梦到一些前世的片段。”顾长晋道:“受的伤越重,梦到的事便越多。”

    “原来如此。”清邈道人了悟:“置之死地而后生,这是要你死一次,再活一次。”

    他沉吟片刻,从腰间摸出一个玉瓶,抛到顾长晋脚下,道:“吃下这药,再用短匕往你胸膛刺一刀。”

    “不可以!”

    “好!”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容舒看向朗声应好的那人,眼泪夺眶而出:“顾长晋!你疯了!”

    顾长晋深深看着她,“容昭昭,我不会出事。你信我,我会平安回来。”

    这是一场豪赌,他知道。

    他行事惯爱谨慎,从不曾这般鲁莽过。

    但他需要找回那些记忆,不单是为了清邈道人所谓的阵法,还为了破局。若眼前这道士能助他找回所有的记忆,再受一次伤又何妨?

    他看向清邈道人:“我如何信你不会伤她?”

    清邈道人哼笑:“你心中早就知我不会伤她,若老道要伤她,她眼下如何能好端端地站在这里?”

    唯有这姑娘活,说明那他们青衡教追寻的那条大道是正确的,也是冥冥中存在的。

    他怎可能会伤害她?

    眼前这年轻人大抵也猜出了他的心思,这般问话不过是要他的一诺。

    “老道会护她,不管何人来,老道都不会叫她受伤。”清邈道人抬手,蒲扇指天,道:“否则便叫老道生生世世大道无望!如此,你该放心了罢!”

    顾长晋颔首,望了容舒一眼,在她肝胆俱裂的目光里揭开玉瓶,吃下里头的药,又拔出短匕。

    似是察觉到她在颤抖,男人的手顿了顿。

    “昭昭,别看。”他温声道。

    容舒喉头像是被堵了一大团棉花,明明有许多话想对他说的,可偏偏这会,她什么都说不出口。

    疯子,他们都是疯子!

    清邈道人轻挥蒲扇,将泪流满面的姑娘转了身。

    容舒再看不见他了,眼前是那间破落的大殿,里头三尊神像在苍茫茫的天地里若隐若现,又是慈悲又是残忍地与她静静对视。

    只听“噗嗤”一声,利刃刺破血肉。

    有什么东西冲破了一道道防线,汹涌而出。

    “顾允直——”

    随着她这一声话落,身上所有的桎梏骤然消散。

    男人躺在雪地里,双目阖起,鲜血已然湿了满襟。

    他一只手握着短匕,另一只手紧紧攥着的是那四条布帛。

    容舒转身跑向他,重重跪在地上,双手按住顾长晋的胸膛,望着清邈道人道:“他不会死的,是不是?”

    “他不会死。”  清邈道人三两步走过去,探了探顾长晋的鼻息,须臾,递给容舒一颗通体发白的药,道:“喂他吃!”

    容舒毫不犹豫地将那颗药放入嘴里,挖起一掌心的雪吃下,待得那药化在雪水里,方掰开他齿关,一点一点喂了进去。

    男人的唇是冰冷的。

    她擦干泪,道:“他很冷,我要带他入殿!”

    清邈道人望了眼哭得双眼通红、浑身颤抖,却还在强忍镇定的姑娘,难得地起了点恻隐之心,点了点头。

    “宝山!”

    小道童还在烤着雪兔,听见自家师尊的叫唤声,忙扔下手里的活,憨头憨脑地跑了出去。

    瞥见雪地里满身是血的男人以及他身侧那瑟瑟发抖的姑娘,怔然了片刻。

    “愣着作甚?将人背进去屋子里!”

    宝山忙答应一声,不费吹灰之力便将地上的男人背起,往自个儿住的茅屋去。

    将人安顿好,小道童觑了容舒一眼。

    这姑娘在道观的这些时日从来都是淡定从容的,即便受了伤,被困在此处不得自由,也不曾见她红过一次眼眶。

    可这会她形容狼狈极了,满头乌发披散在身上,沾满泪水的面庞还粘着几缕鬓发,眼睛、鼻尖通红通红的,瞧着便十分惹人怜。

    宝山忍不住安慰道:“师尊虽然喜怒不定性子也怪,但是从不会滥杀无辜。既然让他留在这,那就一定不会叫他死。”

    容舒颔首,深吸了几口气,又狠狠擦了一把脸,道:“劳烦宝山道长给我烧些热水,再给我取一套道袍来,我想……给他换身衣裳。”

    她的声音是冷静的。

    宝山应好,看她一眼便出了茅屋。

    不多时就送来一桶热水,几块干净的布帛,还有两套干净的里衣和道袍。

    “师尊说他至少要昏迷两日,这茅屋让给你们住,我去师尊那里挤几日。”他说着,将一瓶半掌宽的碧色药罐放在容舒脚边,小声道:“这是师尊做的伤药,在外头卖数百两银子呢,效果是极好的。”

    其实榻上那男人吃下了师尊的秘药,这伤药用不用都成。只宝山知道,此时定要给这姑娘多找些事做,方能叫她不胡思乱想。

    容舒眼睫动了动,接过那药罐,轻轻道了声谢。

    宝山出去后,容舒脱下顾长晋身上的衣裳,男人衣裳上的血早就冻硬了,摸上去犹如一块冰冷的铁皮,叫人指尖莫名生疼。

    不是第一次照料受伤后的他了,此情此景,容舒觉着万般熟悉,手上的动作更是驾轻就熟。

    洁白的布帛渐渐染上了血色,木桶里的水仿佛晕染了颜料,透着淡淡的粉色。

    容舒垂着眼,有条不紊地给他上药、换衣裳,盖上厚厚的被褥,旋即将耳朵贴上他鼻尖,静静听他清浅的呼吸声。

    男人脸上冒着胡茬,眼下两团乌青,唇因着干燥裂开了几道血口子。

    容舒细长的手指缓缓摸过他脸上的胡茬和干燥起皮的唇。

    为了赶来这里,他多少日没有好好睡、好好用膳了?

    “你怎么总是这么狼狈。”容舒忍住鼻尖翻滚而出的酸涩,在他耳边道:“你说了你不会有事,你会平安。你若是敢骗我,我不会应你,我再不会应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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