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霭沉沉,拢云遮日,寒风凛凛,折魂乱心。

    漫天铅灰色的厚厚云层低低压在正脊螭吻上,天地昏黑,好似要将万物都吞噬入腹,东方远处传来阵阵轰隆声响,一场泼天大雨仿佛正蠢蠢欲动。

    覆巢之下无完卵,满城凄苦,王公亦然。

    淮宁王府中人尽飘零,满院杂草高起探出墙去,枯叶落花卷携尘土而栖,丽水金裂,昆冈玉碎。

    楚昱提剑急出,却遭杨伽瑶拦下。

    她好似已然猜到了什么,满目慌乱难掩,直问他:“王爷,这是去哪?”

    楚昱并未侧眼瞧她,只淡淡答:“进宫。”

    外面一道刺目白光划过天际,紧接着一阵滚滚雷声穿云裂石,眼瞧着丝丝雨帘便挂满了天地。

    “这么大的雨,王爷何故进宫?”

    楚昱却沉默未语,杨伽瑶瞧见他手中执着的一张信笺,急忙夺过来,就见其上寥寥几字。

    “阿辞今于宫内,即刻入宫,或得一见。”

    颜清辞……又是颜清辞……

    杨伽瑶的脸色登时低沉黯淡,满腔悲戚亦升腾出。

    他们成婚至今,他又正眼瞧过自己几次,所谓的淮宁王妃,早不过是名存实亡罢了,而他虽不言,但他满心满眼那个人是谁,她又何尝不知晓。

    那是他不顾阑风伏雨,甚至舍弃性命,都要见一面的人。

    她亦知晓自己阻不了他,却还是不能不忧心,直对他言道:“不过一句无凭无据的话,摆明了是要以此引你入宫,你若是就这般堂而皇之地去了,且不说能不能真的见到她,就是见了,你又能如何?天下易主,楚北离如今是九五之尊,你难道能当着他的面将颜清辞带走吗?”

    两下默然,楚昱背对着杨伽瑶立着,窗外密雨如织,雷电耀白光亮直欲灼目,耳畔唯余雷声阵阵。

    半晌,他却淡淡一笑,只答:“我只是想见见她。”

    收到这封信时,他已无法去想这背后的明枪暗箭,其间是利是弊,是否还能安然而归,他已不愿再费心琢磨了,甚至连这封信的真伪,他亦没有心力计较,他只想,抓住唯一的希望,见到她。

    “可若是……你再也回不来了呢?”

    若那封信是真的,楚北离此刻召他进宫,阴毒之心,昭然若揭。

    闻言,楚昱转身朝她笑了笑,刺白光亮映在他脸上,苍白又生动。

    薄唇轻启,他一字一字吐出:“值了。”

    泪珠霎时滚落,杨伽瑶怔怔立于原地,痴痴瞧着雨帘中他堪堪远去的背影,好似只一瞬,便永久消失在她的世界中了。

    ——

    颜清辞被禁食水五日,昏过去几次,宫人强喂了些东西才醒转过来,现下被宫人绑着送来了皇帝寝宫。

    膝窝处被后面宫人一踢,她便直愣愣跪伏于楚北离脚边。

    她强撑着抬起头,甫一对上他那副虚伪的面孔便顿觉恶心不已。

    “你又要做什么?!”

    楚北离满脸堆砌着笑,俯下身蹲在她身侧,掏出怀中的手帕为她细细擦拭着玉面上的埃尘。

    颜清辞急忙撇过脸去,并不想与他有丝毫接触。

    楚北离却一把捏住她的下颌,将她桎梏于掌心,继续着手上的动作,末了,他凑到她的耳边低低道:“阿辞乖,待会见了故人,这样脏兮兮的可不好。”

    颜清辞心中陡然一惊,故人?何来故人?!

    双眸微转,她猛然惊觉了他话中的深意,手心霎时惊出涔涔冷汗,话音亦不自觉发起抖来。

    “你要做什么?”

    只是话音刚落,外面就传来了内侍通传的声音:“陛下,淮宁王于殿外求见。”

    楚北离不紧不慢将手帕折好收回,朝外面淡淡应道:“请朕的九弟进来。”

    随即又补上一句:“他若是带了兵器,也一并请进来吧。”

    门外内侍承应后,便有几个侍卫上前卸了他的佩剑,呈进了殿内,几番搜身后,再寻不得利器,内侍便做了个请的手势,为他推开了门。

    他迈进殿门的同时,一声震耳惊雷直劈而下,颜清辞顿时心中一颤,也不知是因为这声巨响亦或是旁的什么,心跳竟止不住狂乱起来。

    时隔许久,再次相见,她衣带已宽,他枯槁颓唐。

    两人相视一笑,瞬间便仿佛回到了十数年前的南州城,春山如笑,双柑斗酒,千里莺啼,万里绿意。

    入目无旁人,楚昱直直瞧着她,开玩笑着道:“我在这殿中寻了半天,那个整日里只知道上树下河、逍遥自在的小阿辞去哪了?不知道这位姑娘可曾见到?”

    颜清辞亦笑,答他:“许是被那个南州城小霸王又拉着一道去闯祸了,就是世人皆道的那位面如冠玉、龙章凤姿的淮宁王,这位公子可否知晓啊?”

    两人互相打趣后便止不住恣意笑起来,可笑意愈烈,竟洒出了泪来。

    水流花落,星移斗转,他们早已回不去当年了。

    楚北离自上位堪堪而下,龙纹黑靴兀自横在两人之间,笑声戛然而止,空荡大殿里一时充满了轰鸣雷音。

    一道光亮划过,那把自楚昱身上收缴来的佩剑直愣愣被楚北离扔在了地毯上,静悄悄躺在二人中间。

    “你要做什么?!”颜清辞登时惊乱,抖着声音质问他。

    楚北离却仍旧温婉笑着,提起那把剑一步一步走向楚北离,轻柔说着:“近日无趣,朕为你们二人寻了个游戏。”

    瞧着他提剑步步逼向楚昱,颜清辞心乱不已,对着楚北离就急吼道:“你要做什么?!你别伤害他!”

    并不理会她的急言怒语,楚北离继续与楚昱低声说道:“犹记得父皇在世时,最偏心疼爱的皇子便是你,不仅文武都承习最好的老师,你的书道和骑射亦是他亲自教的,论文论武,这普天之下有几人能比得上你,怎么你就没想过坐坐那把龙椅呢?”

    楚昱却冷笑一声:“我志非在此,你们舍命争夺的东西,于我而言,不过有如烂泥。”

    “哈哈哈……”

    楚北离朗声大笑,又道:“你知道那个位置代表着什么吗?是权利,是断人生死的权利,今日,朕便让你体悟一下,将旁人的生死捏在自己手中,是怎样的感觉。”

    楚昱满目疑虑打量他,就见他将那把剑拔出递到自己面前。

    楚北离侧头瞧了瞧颜清辞,又扬了扬手中的剑,盯着楚昱幽幽道:“杀了她。”

    楚昱霎时惊怒,一把夺过他手中的剑,眨眼间便横在了他的脖颈处,怒目直视着他:“你做梦!”

    两侧宫人瞧他如此举动皆大惊,赶忙喊着要人来护驾,却被楚北离拦下,这场好戏才刚刚开始,他可不想被人打扰。

    楚北离依旧神色淡然,唇角笑意更甚,对楚昱道:“别急啊九弟,朕还没说完呢。”

    他抬眸朝外看了看,殿外暴雨如注,一阵高过一阵,伴着雷鸣电闪,丝毫未有停歇之意。

    “瞧这大雨,像是上天发怒了,朕以为,该以血祭天,平息怒意才好。”

    他收回视线,继续瞧着楚昱道:“如今剑在你手中,如何取舍自然由你决定,要么你杀了她,要么,你自刎吧。”

    他说的何其轻松,语气竟如同决定晚饭吃什么一样随意。

    楚昱脸色彻底阴鸷下来,那把剑仍旧一动不动架在他脖颈处,好似一使力便会令他立刻身首异处。

    楚北离垂眸瞧了瞧那把剑,对他道:“你自然也可以杀了朕,只是这般,你和颜清辞,都会死得很惨。”

    楚昱侧目看向寝殿另一侧依然跪伏于地无力站起的颜清辞,她亦极力瞧向这边,已然满脸泪痕,却听不清他们的对话。

    他缓缓地,移开了那把剑。

    楚北离似是很满意他的动作,拍了拍他的肩:“好兄弟,杀了她,朕还许你是这天底下最尊贵的王爷,侯服玉食,得享天下人供奉。”

    楚昱紧紧攥着剑柄,白皙分明的骨节已然泛红,眼尾亦蒙上猩红。

    他就这般直直瞧着颜清辞,明明离他这样近,却又仿佛永远无法触及的那样远

    而他们这一生,好似都是这样的距离。

    从十三年前她第一次唤他楚昱哥哥,便注定了他此生尽要为她蹉跎,可命运弄人,他总是会差了一步,总角之好已成昨日梦境。

    他总是在想,若是当时他不同意退婚,她亦不能抗旨不遵,那此后,是不是便全然不同?她是不是也会在一次次朝夕相处中喜欢上自己?她是不是也会心甘情愿与自己携手此生?

    可惜他无缘知晓了,他万分明了,不管重来多少次,她开口退婚的那一刻,他都会毫不犹疑地答应。

    他爱她若性命,此生所求,唯她安乐而已。能见她觅得良人,他已然无憾了。

    那就让自己,再保护她最后一次罢。

    手起剑落,一道刺目血红霎时喷洒至一侧的素白屏风之上,汩汩鲜血就自他的脖颈处哗哗而下。

    长剑兀自从他的掌心滑落,坠落于地,他亦堪堪倒下,却自袖中滚落出一卷轴,于地上缓缓展开。

    “楚昱哥哥……楚昱哥哥……”

    悲恸到了极点,和着殿外沸腾的雨落,颜清辞恸哭落泪,手脚并用从大殿一侧爬到了他身边。

    “你怎么如此傻……”她将他抱在怀中,能感受到他的呼吸在一点点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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