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03号房的一切尚未终结。

    书房上空仍萦绕着尖利的讽笑,  跃动的赤色烈焰愈发汹涌,如同在夜中肆意扩张领域的猛禽;空气一度被灼热的高温扭曲,零碎的火星在屋内飘浮。

    当乌发女子无神的目光逐渐清明,  龇牙咧嘴的大火倒映在瞳孔,她的双目逐渐张大,  晶莹的液体冲破眼眶,大滴大滴地沿着脸庞的弧度滑落。

    她的手臂在颤抖,  不知如何出现在手中的枪“咚!”的一声,掉落在了地面。

    木头烧焦的气息无法掩盖那阵浓郁的铁锈味,  今泉怜纱不可置信地摇着头,  跌跌撞撞地向后倒退。

    声带像是被刺破般火辣辣的,她只能勉强发出干涩的轻喃:“我……”

    “我做了……什么?”

    丈夫侧躺在地板上,毫无动作。

    那张定格于最终时刻的面庞充斥着不甘,空洞的眼神紧紧凝视着她站立的方向,  像是还有什么话语未能嘱托。

    今泉怜纱的视线在发黑。

    她甚至无法稳住身形,几乎就要直接昏死在这里。

    然后她听到了一道歇斯底里的喊叫——

    那道声音格外沙哑,如同被锋利的刀刃划过,好似即将呕出鲜血。

    那人还在叫喊:“出去——!”

    他不停地重复着这个词汇,匍匐在地面,  一次比一次剧烈地挣扎着。

    面对这一幕,今泉怜纱呆滞了许久。

    她很难形容她当下目睹的画面。

    地上的青年她见过——某日回到酒店时,  这个男人就站在泰维斯酒店的大门口。

    他抬臂滞于空中,  用双手比出长方形的框架,将建筑的一角框在手指间。

    她的丈夫说,他一定是个摄影师、再不济也是艺术工作从业者,  因为他看起来像是在模拟拍摄角度,  准备为这间酒店拍下一张构图出色的摄影作品。

    今泉怜纱当时很想反驳丈夫。

    因为她隐隐觉得,  这名青年似乎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那是无与伦比,攸关着他的人生乃至命运的事情。

    虽然他当时戴着墨镜,今泉怜纱无法窥见他的神情,但他腰背挺得笔直,唇部抿成了平直而坚毅的长线,与其说他是什么画家、摄影家,倒不如说他更像是一个单枪匹马,即将奔赴战场的战士……

    而如今,这名战士蜷缩在地面,火光将他身上的血色照亮。

    他看起来疲惫极了、也痛苦极了,却还是在地上苦苦挣扎着,不愿就此偃旗息鼓。

    他的身体在颤抖,甚至一度扭曲成常人难以做出的姿势——看起来就像是被缠裹着丝线的布偶,被两只截然不同的手以相左的意见操纵着。

    突然,青年像是注意到了什么般,琥珀色的眼眸亮了一瞬!

    在那阵即将将他撕扯为碎片的疼痛下,今泉昇终于破开了短暂的僵局。

    两道刺耳的电子尖啸声不绝于耳,他们依然在短兵相接——以他的大脑作为主战场。

    这比身体中弹,或者手臂脱臼还要疼得多。

    倘若胳膊被人硬生生地拉扯下来,就是最高级数的痛感,那此刻的痛意俨然超脱了躯体,甚至在撕扯他的灵魂!

    而现在,弹窗占据了上风。

    因为今泉昇发现,他似乎有了些许力气,以自己的想法去主导肢体。

    于是他伸出手,无视了前方的阻碍,直接将手伸向了熊熊燃烧的烈焰。

    那一瞬间,他的皮肉被烧出了“滋啦——”的声响,焦黑的手掌颤颤巍巍地,握住了落在地面的手/枪。

    而这一幕,完整地落在了今泉怜纱的眼中。

    她站在火焰的另一端,伸出手,高声呐喊着:“不要!等等——!!!”

    但青年似乎没能听到她的劝阻。

    他像是古时即将在破败失守的城门前自刎的将士般,将枪口抵向了自己的太阳穴。

    “哒。”他以背注一掷的姿态,扣下了扳机。

    意料中刺鼻的硝烟味没能出现,震耳欲聋的枪声亦未能响彻。

    那一刻,青年的眼底,几乎要溢出聚成实体的、漆黑而泥泞的绝望。

    ——没有子弹了。

    子弹原本应该还剩一发的。他想。

    今泉昇用为数不多的理智思考着那五发子弹都用在了何处,仓惶的视线四下游移,他瞥见了死在大火里未能瞑目的父亲,也看见了隔火相望,捂着嘴哭泣的母亲。

    啊……原来如此。

    原来,是这样。

    他盯着手间逐渐脱落的碳化皮层,新生的肉芽轻缓旋转,填补了凹下的伤口,一切在短暂的几秒钟后恢复如初。

    诅咒般的体质注定了他无法被火焰彻底屠戮。

    而唯一能杀死他的手/枪,掠夺了原本不该带走的性命。

    他无法拯救别人,也无法毁灭自己。  “你走吧。”今泉昇看向了眼眶红肿的女人,脱力似的垂下手臂,目光丧去了生气。

    “趁我现在清醒着,趁他还在这里,”他强忍着欲裂的头疼,颓然地用手触向太阳穴,“趁他无法侵蚀你……快点离开这里。”

    走吧,妈妈。

    我不能靠近你,不敢触碰你,甚至不能呼唤你。

    请你忘记今夜你所看见的一切。

    忘记父亲,然后忘记我。这样也许你可以生活的快乐一些。

    【今泉昇!!!!】脑海中,突然爆发起一阵尖锐的高呼。

    褪去了人工拟合的电子音伪装,那道声音清冽、冷淡,几乎与他自己的声线相差无几。

    今泉昇的瞳孔一缩。

    【乌丸莲耶和我不同。他在未来比我更加强盛,数据载量也比我更加广阔,能做到的事情远远比我多得多。】

    【现在两个不该存在于这个时空、且体量浩大事物大打出手,对世界造成的影响远远违背了物质和质能的守恒定律——我和他碰上,必然会引起这结局,这就是我不想让你留在酒店的直接原因。】

    那道声音的语速逐渐加快:

    【但你无论如何都不会离开,我理解——我非常理解。所以我陪你在此落下赌注,赌博在我们对上之前,就能将他杀死……如果没有,那么这场搏斗一旦开始,我就无法停下。】

    【此刻停下,这具身体就会被乌丸莲耶侵占——你和我都会永远消失。】

    伴随着弹窗的话语,书房的空间蓦地扭曲。

    这扭曲的波动并非幻觉,一道漆黑的裂口自半空中慢慢张开。

    物体与能量的极度不对等,致使这个世界开始清理起“多余的东西”——它将撇除一部分能量,使一切重归守恒状态。

    这是所有事物必须遵循的铁一般的准则。

    酒店的墙壁在今泉昇不可思议的目光下,逐渐折叠为一体。

    距离黑色的圆洞最近的书架,毫无挣扎地被拖拽进去。

    弹窗又快速地说了一句话,今泉昇骤然一惊。

    脑海中的事物还在争斗,疼痛越来越剧烈,理智在流失。

    “走!!!”今泉昇突然竭尽全力地挣扎起来,着朝远处高呼。

    “快走!!逃出这间屋子,立刻离开英国,永远都不要再回来!!!!!!”

    某种避无可避的吸力在悄悄运作,他的身体距离将空间撕裂的黑洞越来越近。

    理智的长弦逐渐断开。

    他知道危险近在咫尺,但他无力挣扎,只能任由着自己被牵扯向其中。

    “昇!!!”

    他听见自远处的女人口中迸发的呐喊。

    今泉昇惊愕地抬起头。

    今泉怜纱从更远的方向艰难地走来,坍塌的吊灯落在了她的脚边。

    女人的手臂不慎被滚烫的火焰灼烧,但她依旧强忍着痛意,费力地前进着。

    “昇……”她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有些迟疑地:“你是……昇吗?”

    女人想起了那个数日之前,在宫野仁香的宅邸惊醒后,令她至今都印象深刻的噩梦——

    梦里的世界荒诞而诡异,凝聚在半空中犹若泥潭的黑洞将房间折叠,她的孩子浑身浴血,无力地被黑洞牵扯其中。

    她的丈夫听闻这个梦,只笑了笑,感慨道:有点像是科幻电影中的情节。

    但这一幕,却在此时此刻,如此不真实地呈现在她的面前。

    女人看见青年闪动了一瞬的目光,像琼浆般剔透的琥珀色眸子中央,倒映着她逐渐变大的身影。

    今泉怜纱从火焰中,一步步踏来。

    青年张了张嘴唇,欲言又止,他像是陷于了最为繁琐复杂的思想争斗,却又在沉默了一秒后,利落地将之一刀两断。

    “我不是。”他飞快地说。

    他的言辞再度激烈了起来,矢口否认:“我不是,我不认识那是谁——走、马上离开这里!!”

    别再靠近了。

    不要再靠近我了,妈妈。

    ——求你。

    只是他的祈祷并没有起到任何效果。

    女人像是更加笃定一般,距离青年越来越近。她一向很聪明,惊人的直觉性总能为她指出最后的正确结果。

    “我不能走,昇——我不能走。”今泉怜纱站在了他的面前。

    尽管这个男人的面庞和昇发圆的脸蛋没有任何相似之处,尽管他看起来与昇毫不相干……但那盈满了泪水的眼睛,反复躲闪的视线——都是无法欺骗她的。

    女人慢慢地半跪在地面。

    火光越来越盛,她展开双臂,将像只困兽般抖动的身体的青年,用力地抱在了怀中。

    她的手抚向青年的额头,另一手轻柔地拍着他的后背,像是在哄一个孩童入睡。

    “别碰我、不要碰我,求你……”今泉昇哽咽着摇头。

    他没有力气了,四肢百骸像是要断裂一样,他连抬起一个手指都无比费力。

    泪水冲出了眼眶,如同洪涝般大肆奔淌。

    弹窗在黑洞出现的时刻,表示:它在与乌丸莲耶交接的过程中,发现今泉怜纱与乌丸莲耶的匹配度非常之高,远远高过今泉昇本人与乌丸莲耶的匹配度。

    尽管弹窗比乌丸莲耶弱小,但胜在与今泉昇的契合度,它可以发挥更多的力量来与乌丸莲耶抗衡。

    接着弹窗又说:

    【乌丸莲耶分割在她大脑里的数据,已经在她恢复意识的时刻消失了。她可以逃走,可以不再被数据影响,只要不再靠近你我。】

    【但如果她在这时触碰你,那么如今占据劣势的乌丸莲耶……将会立刻侵蚀她的大脑。】

    “不要……”今泉昇疯狂地摇着头。

    “不要,妈妈。”他祈求着。

    将他的身体啃噬到麻木的疼痛似乎渐渐减轻了。他的灵魂在变轻,意识在漂浮,模糊的视线里,母亲的笑容漂亮又温柔。

    很像是他儿时即将入睡时,看见开着阅读灯的母亲坐在床边,低声念诵童话故事的模样。

    她平日有些严格,唯独到了念睡前故事时,会变得恬静又安逸。看着母亲的脸庞入睡,他一定会做个好梦。

    母亲的眼神在慢慢变得空洞。

    她的身体开始抖动,俨然正在隐忍着莫大的苦楚——今泉昇知道那究竟有多痛,可手她的依旧紧紧抱着他。

    他们在一同向黑洞靠近,巨大的吸力几乎要将二人吞噬。

    就在泥泞的黑洞近在咫尺时,今泉怜纱松开了手,拼尽浑身的力气,将他迅速推开!

    今泉昇抬起手,想要抓住女人,但两只手却交错开来,相隔的越来越远。

    “不要——”

    他眼睁睁地看着女人被卷向了黑洞中心。

    女人在朝他笑,尽管苍白着脸颊,额头浸满冷汗,但还是竭力开合着唇瓣——

    她说:昇,做个好梦。

    ……

    ……

    ……

    8月25日  6:00

    泰维斯酒店的门口人山人海,嘈杂的人声遍布街巷,早早赶来的记者对着摄像机播报着如今的情况。

    “8月24日夜晚,泰维斯酒店出现了一起极其惨重的火灾。在这次火灾中,一共有两名死者,据酒店相关人士透露,死者是一对来自日本的画家夫妇。他们此行来到英国,是为了参与……”

    远处,夹杂在高楼缝隙间的太阳逐渐初升。

    这栋由深色玻璃覆盖的建筑依旧挺立在威斯敏特区的街道。

    它看起来并未受到过多的损伤,唯有十二层几处破碎的窗子,残留下硝烟曾造访于此的痕迹。

    而在阳光未曾照耀的阴湿街巷,一名戴着眼罩的男人坐在车厢内,面色晦暗地盯着眼前的笔记本电脑。

    电脑屏幕上是一个被打开的记事本窗口,上方简洁地写着两段话:

    [这次行动损失惨重,我丢失了大部分数据,也丢失了昨夜的全部记忆,现在需要休养生息。]

    [将我保存好。未来的某一天,我还会醒来的。]

    朗姆深吸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合上电脑。

    ……

    ……

    同日。

    伦敦的某条偏僻小径上,行走着一名浑身漆黑的男子。

    他撑着一把黑色的伞,手中似乎拿着什么其他东西,在淅淅沥沥的大雨间踱步。

    然后,他在目的地停下了脚步,缓缓推开了这间店铺的大门。

    屋内的陈设安逸而肃穆。

    在服务台后,站着一名上了年纪的老人。

    老人正在记录着账单,听到开门的声音后,慢慢抬起了头。

    “下午好,先生。”他打着招呼,用沉缓的口吻询问:“我有什么能为您效劳的吗?”

    来到殡葬店的客人,无一不是悲痛的。

    青年在门口收起雨伞,然后握着手中的物什走到了服务台前。

    青年说:“我想定制两个骨灰盒。”

    “其中一个盒子暂时空置着,另一个盒子里,放上它们。”

    他将手里的东西铺开——原来那是两张油画。

    老人第一次听见这种要求,于是便扶稳眼镜,打量起那两张画作——

    这画功在他看来,着实细腻极了。

    其中一幅是一张构图恰当、色彩温馨的“全家福”——他想他应该这么称呼那副画,因为坐在餐桌上微笑着用餐的三人,显然是一个家族。

    画面上,坐在正中央脸蛋发圆的幼小孩童,正在小心翼翼地用餐具夹着菜——他的动作看起来不太娴熟,但这也情有可原,毕竟他看起来只有刚断奶的年纪。

    而另一边,是看似正在吃饭,实际目光对他寸步不离的母亲。更远的地方,是拿起了餐布,随时准备帮儿子擦掉污渍的父亲。  第二张画的尺寸,则更小一些。

    画面的主体是一个坐在藤椅上看书的女人,冷艳而美丽,阳光投射在半侧脸颊的模样引人着迷。

    殡葬店的老先生慨叹道:“真是两张充满爱意的画啊……他们看起来都很幸福。”

    这等程度的作品,一定出自非凡的画家之手。

    老先生又确认了一遍:“真的要烧掉吗?”

    那名黑发琥珀眸的男子出神地盯着全家福,眼睫在上下轻颤。

    良久之后,他才轻轻地点头:

    “嗯,烧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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