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都,中长大街。
在这条街上,茶肆酒楼、寻香问柳,一应俱全。
为人要享乐人生,做鬼也要莫负韶华。
总之,在追屈的地界上,该有的一定要有。
翠烟阁是烟花之地,座落在中长大街的尽头。
与人间的风月场所不同,翠烟阁没有金碧辉煌,也没有红灯招展,甚至整个楼阁都在缥缈虚无的云烟中。
门前分列的四颗古槐,便是翠烟阁的标识。
前不种槐,后不栽柳,这种禁忌在冥域派不上用场,大家都混鬼道,不讲究那些无聊之举。
古槐的树干粗大,需三五壮汉才可环围。
树干上的枝叶繁茂,左右相互攀织在一起,如同一座天然的拱桥,矗立在翠烟阁的正门处。
拱桥遮蔽了楼阁,桥下却是桔光辉映。
光影婆娑处,一条青石板路直通尽头,石板路的两侧分别立有两座石灯,白石雕刻的灯塔中有烛光闪烁。
沿着石路前行,青石青瓦的小楼便呈现在眼前。
青楼用料简朴,工艺却十分考究。
整座阁楼的门檩梁柱都雕刻着精细的纹线,绘有素雅的漆花,窗棂框沿也皆是镂空雕花,图案经典雅致。
条石砌就的石阶铺在门前,阴雾下泛着墨青色的光泽。
推门而进,柔晕的烛光下,映入眼帘的是一扇白玉屏风。
屏风采用松木为胎骨,沉柏的基座上雕刻着精美的云雷纹,紫檀雕花的边框内则是整块白玉浮雕。
浮雕的图案是一位俊美的白衣少年,手持折扇,凭栏而立,眉眼间竟与公子追屈万分相似。
没错,正是追屈。
他是这家青楼的主人,这扇屏风也是翠烟阁的警示招牌。
“衣冠不整,仪容不佳者,不得入内。”
作出这一警示,很有必要。
不过,为了彰显鬼鬼平等,追屈没有将字刻在屏风之上,自己的雕像就是标准。
在追屈的心中,翠烟阁不是那种流莺浪蝶之所。
这里是美娇遇知己,才子会佳人的地方。
倘若佳人才子正在你情我情,你侬我侬,猛地来个青面獠牙赤发蓝脸的家伙,吓坏了才子无所谓,要是吓坏了佳人,那可就不好了。
尤其是吓坏了羽裳姑娘,追屈可会拼命。
羽裳姑娘是翠烟阁的花魁,也是整个冥域的花魁,每年评花榜开榜时,魁首的芳名必定是翠烟阁的羽裳。
如果不是的话,追屈会不开心。
如果冥王追屈不开心,众鬼也别想安宁。
此刻,公子追屈正坐在羽裳姑娘的闺房内,目不转睛地望着画屏后的少女。
羽裳斜倚在暖塌的瑶枕上,松散的髻鬟偏在一旁。透过蝉翼的纱屏,能看到那张娇媚面容上泛起浓浓的愁意。
追屈知晓羽裳的愁。
那是少女前生的愁,相思之愁。
追屈清楚这愁来得毫无意义,终是轮回几世,羽裳也不会消了这愁。
酒醉时,羽裳曾向追屈说起埋在心底的情事,当时的追屈并无醋意。
既然开始述说衷肠,那就意味旧情已然终结,一场轰轰烈烈的真爱即将开始。
人间男女多是如此。
可是,百年过后,除了不愿投胎为人,羽裳还是羽裳,还是这般愁美人。
每日里,公子追屈也依旧如此地望着。
“羽裳,这百年来,你也知晓了他是神,一个随意留情的神,不值得,真的不值得。”
良久,追屈再次说出这句已经说了百年的话。
“神又如何?他说不负我,我便信他。”
纱屏后,话语幽幽,满是哀怨之情。
“你已经等了百年,他没找过你,你还要再等百年吗?人有阳寿,鬼有阴辰,你还有几个百年可等?”
追屈没有丝毫怨意,唯有满满的怜爱。
一瞬间,纱屏后没有了声响。
羽裳倾身倒伏在软塌上,宽大的青纱锦衣覆满床,垂落于地。
“公子,奴家知道您为我所做的一切,也知道公子为奴家违背天命,可我就是不甘心。”
羽裳的声音尖锐起来,垂落的青衣也随着身子的颤抖而飞舞,如黛的发丝渐渐泛出红光。
“我把心许了他,人也给了他,为了他,我受尽万般苦。”
“你也说他是神,是呀,他是神呀!”
“神就应该如此薄情,如此愚弄人吗?”
话音之下,激荡的阴风从暖塌处喷涌而出,纱屏在顷刻间被震得粉碎。
追屈无奈地摇了摇头,起身走上前,将右手做法印状击出,左手则扶住了漂浮而起的羽裳。
“这又何苦呢?”
“若再如此,你必将成阴魔身,我也护不了你啦!”
追屈将法印按在羽裳的背部,继而又变换印法,挥手带出一道阴灵,羽裳的身子软了下来,伏倒在暖塌上。
“我为求公道便是魔,他欺骗世人却是神,这是哪里的公道?又算是什么天道?”
少女羽裳望着身边人,嘤嘤地哭泣起来。
赤红的血泪从双眸中流出,滑过玉脂般的脸庞。
猛然间,少女的话问倒了追屈。
是呀,神又如何?
无欲无求谓之神,这样戏弄人心,能算是神吗?
可是,“他”偏偏就是一个真正的神。
羽裳口中的他,正是赤霞城的城主,神帝之子阳舞。
追屈认识阳舞。
不光是追屈,在这四海八荒,玄天之内,何人不识阳舞?
赤霞城是神宫的卫城,阳舞是神帝的长子,也是神君敕令的传达者。
三届之内,众灵皆知,见阳舞如见神帝。
就是这样的一个神,也如此纵欲纵求,这与人又有什么不同呢?
那么,自己又算是什么呢?
自己也是神,真的无欲无求吗?
诸多的狐疑下,追屈对神的定义又平添了不解。
“羽裳,人心有万种,神也不应例外。”
“其实,你也无须执念太深,我知你前世为他受辱而亡,想来也是定数,然而…”
公子追屈不善说教,更别说他还身为神族,清楚所谓的定数有多么虚扯。
“有些事,我一直没有和你说,我查过你的往世,可在冥域之内,我什么也查不到。”
“你只有阴魄在体,神魂皆失,这让我有些疑惑,我猜想你前世或是神族,又或是魔族,应该是弃儿。”
追屈坐在暖塌旁,轻拂少女散下的青丝。
“什么意思?什么叫神魂皆失?又何为弃儿?”
少女停止了哭泣,狐疑地望着追屈。
“嗯”
“这话说起来就久远了”
公子追屈起身踱了几步,抬首举目,向窗外作远思状。
“公子,能不酸吗?”
“不说就算了,别总装出一副老儒的模样。”
一般情况下,少女的耐心总会有限,无限的只有随时都会发作的小脾气。
“哈哈”
“没有,这就说。”
追屈小碎步地回到羽裳的身侧,满面堆笑。
“你也知道,凡人都想当神仙,想要长生,可所谓的长生会有多长呢?”
“其实,不过是活得久些而已,终究有尽头。”
追屈自嘲般笑了笑,摇了摇头。
“无论活多久,三界众灵皆要轮回,亘古不变。”
“原本,神族与魔族可以从玄天境获取至纯的玄灵,以此来补充寿元,神魔大战后,玄天境俱毁,魔族得到了惩戒,而神族也失去了极玄之人的照拂。
追屈的言语中全无惋惜,淡笑处倒有几分讥讽之色。
“不过,万事皆有变通,神族为尊,为了能够维持神体不毁,便要从他处获取元灵。”
“三界之中,神与魔的魂灵最精纯,或死或轮回的神魔之魂都归神族,神族将那些魂灵存入己灵,化为己身,达到金魂还体,以增寿元。”
“人族之所以在轮回中能留得魂灵,那是因为他们的本源混杂,不利于神族固元守玄,可就连那点微末之灵,也化为了虔诚来供养神族。”
“羽裳,我说的这些,就是你失去神魂的原因。”
望着眼前的少女,追屈紧了紧薄唇,继续道。
“所谓的弃儿,就是神寿已至的神族,不被神宫所接纳,或是亡故的魔族,无法得到魔域的庇护。”
“只剩下阴魄的轮回者只能为人,又不能完全称为人族,他们要在轮回中永受命薄缘浅的磨难。”
公子追屈长叹了一口气,望向眼前的少女。
“羽裳,如果你想再世为人,我会替你补齐魂灵,可那个转世之人便不再是你了。”
“若你不愿意,就住在这里,什么都不要想,也不要怕,等到我轮回之时,你也跟着我,好吗?”
少女噙着血泪的眉眼弯了起来,樱红的嘴角也有了弧度:“公子,您为何要对奴家这般好,想要奴家为你做什么呢?”
羽裳有了好心气,也就恢复了嬉笑的模样,七分纯真里,还带着三分娇憨。
追屈随即起身,双手作揖,躬身施礼:“姑娘,我们好像在哪里见过?”
羽裳皱起俏鼻,嘟嘴:“老套,真真的老套。”
少女看到了追屈眼中的温情。
不过,她无法听到少公子发自心底的喃喃之声:“我们真的好像在哪里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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