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回响, 这是一个让易文君完全陌生的词。
从名字上来听,它可能是某种灵魂上的能力,而具体的作用,易文君牢牢盯着安东尼奥, 耐心等待下文。
而对面安东尼奥仔仔细细打量了易文君两眼后, 脸上浮出些许恍然, 但更多的却是不解。他追问道:“安洁莉卡, 你真的不知道吗?”
易文君迅速反应,反问道:“难道我该知道吗?还是说在发现我不知道后, 你准备随便说点什么来糊弄我?”
安东尼奥失笑摇头:“当然不会。”
他稍作沉吟后,终于开始解释。
原来,所谓的“灵魂回响”,的确如易文君猜测的那样, 是种超凡层次的、灵魂方面的沟通与记忆共享能力。这种能力非常罕见,并且其能力的构建基础是血缘,纽带是理解,与距离与资质都没有关系,只要有血缘关系就够了。
但与此同时, 当两人不再相互理解的时候,这个天赋能力就会慢慢衰退, 直到消失不见。
最初,安东尼奥、扎克雷、莫妮卡三兄妹还在贫民窟时, 他们心意相通, 相互理解,哪怕性格不一, 但因记忆共享的缘故, 往往活得像是一个人;后来, 在大家分开后,他们之间的理解便逐渐衰退了,踏上了各自不同的人生轨迹,这个能力便也时灵时不灵。
听到这里,易文君心中颇感古怪:“这个能力……不会感到很不方便吗?”
无论再如何亲密的人,都是不同的人。只要是人,就需要隐私,就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可这种被动共享的能力,却对独立感强烈的人过于不友好了。哪怕这个能力会在日后因“成长”、“无法理解”、“渐行渐远”等因素变得“时灵时不灵”,但就是这个时灵时不灵就已经很令人困扰了。
比如说你谈恋爱时跟恋人说点亲亲密密的情话吧,结果在一不小心“时灵时不灵”后,你全家都知道了。
这要换个脸皮薄一点的那不是得当场吊死?
安东尼奥像是明白易文君在顾虑什么,微微摇头:“不必担心,安洁莉卡,相互理解本来就是世上最难的事,无时无刻向外发出回响,本不可能,而当某个人怀着强烈的抗拒意念时,他更是能够直接封闭自己的灵魂,不再向外接收或发送回响,这样一来,哪怕是亲人,也不会听到什么。事实上,灵魂回响这个能力,最初也不是用来帮助特定的人们之间相互理解,而是……”
安东尼奥顿了顿,平静说了下去:“——而是为了向亲人宣告自己的死亡。”
当拥有灵魂回响能力的人死亡后,他们会自动向最亲近的血缘者发送自己死亡前的最后一段画面,用以宣告自己的死亡,告别自己的亲人,又或者展示自己的死因,恳请重要的人为自己复仇。
这个能力,往往是一个人的灵魂在人间发出的最后回响,因此它才被称作“灵魂回响”,而不是“灵魂云共享”。
于是,这一刻,安东尼奥和易文君都陷入了一阵沉默。
他们看着彼此,像是心照不宣,又像是相距天涯。
“所以,这就是你们知道莫妮卡死因的理由?”易文君问。
安东尼奥垂下眼:“是的。”稍稍沉默,他补充道,“那不是你的错,莫妮卡没有怪你。”
灵魂层面上的能力本就难以预测,很多时候也难以控制。
当年,安洁莉卡觉醒灵魂方面的能力后,她一无所知,闯入了另一个有用灵魂能力的人的体内,扰动了对方的灵魂,导致了对方的死亡。
这件事是纯粹的意外,也是所有人都没想到的结果,是无意之罪。
并且没有任何人责怪她,包括当事人自身。
因此,易文君平静地回答道:“是的,我知道。”
易文君知道莫妮卡没有责怪安洁莉卡,甚至安洁莉卡自己也知道。
因为直到最后一刻,莫妮卡都没有指责过安洁莉卡,甚至还告诉她“不要难过,我只是去找妈妈了”。
莫妮卡以如此纯粹和坦荡的宽容之心,原谅了安洁莉卡的鲁莽与过失,但正因如此,安洁莉卡才越发难以原谅自己。
所以,哪怕此刻站在这里的人真的是安洁莉卡,并亲耳听到这句来自莫妮卡兄长的宽慰,她也不会就此放下心结,因为“因自己的过失而害死自己最好的朋友之一”这种事,本就不是轻飘飘的三言两语就能放下的。
更何况易文君本就不是安洁莉卡,她只是玩家,并且她还有更重要的事要问——
“所以安东尼奥,你刚刚的惊讶,是因为你没有听到扎克雷的灵魂回响,所以你认为扎克雷对你的憎恨突破了血缘上的桎梏,这才将生命里最后的回响传递给了我。可你后来发现,原来我也没有听到,于是你开始怀疑世上还有另一个与你们相关的血缘关系者存在,对吗?”
安东尼奥的神色有瞬间惊讶,但他很快点头,一如既往地坦荡真挚:“安洁莉卡你发现了?你真的非常聪明,没错,我的确是这样认为的。”
易文君追问:“你对另一个血缘关系者非常在意?为什么?就连你的亲兄弟扎克雷你都可以放弃,为什么你却会在意那个你从没见过的、一无所知的血缘者?还是说你们的‘血缘’本就代表着某种东西?”
易文君自问自答:“也对,这样以血缘为纽带、不受距离和资质阻隔的灵魂能力,太不可思议了,我从来没有听说过,但想来它绝不会随随便便存在——既然如此,你们兄妹三人的身世应该也不简单吧?你们应该不仅仅是贫民窟的流民,对吗?
“莫妮卡说,《noe rien》这首歌是她妈妈最喜欢的歌,是来自故乡的曲子,可事实上,这首歌的语言并非东奥雷王国通用语,它来自北国,甚至是更遥远的地方,而且你们兄妹三人的发色与肤色,仔细看就能发现,应该并不是大陆人种……”
易文君越说越是惊讶,最后猛地顿住,脑中无数线索串联,终于指向最后的答案——
“错了,错了,全都错了!”易文君心中震动,喃喃自语,“所以你其实……不是因为忠诚,也不是因为正义……”
——忠诚。
这是维尔玛对安东尼奥的定义,是维尔玛对安东尼奥的印象。
易文君则因为一周目安东尼奥为胡克二世挡刀的事迹而下意识认同了这个印象,可是事实上安东尼奥从未这样标榜过自己。
——正义。
这是易文君对安东尼奥的标签,是安东尼奥大义灭亲的举动后易文君唯一能想到的答案,但安东尼奥口中也从不说正义。
“责任……对,每一次你说的……都是责任……”
所以,责任——这才是安东尼奥的象征。
“因为军人的责任,你不惜害死了扎克雷,但如果你真的那么看重责任,你明明更应该对胡克二世动手才对,可你却偏偏在保护他——安东尼奥,你早就知道胡克二世已经倒向了邪神了,对吧?!”
安东尼奥沉默不语。
“你明知道胡克二世是邪神使徒,你明知道他继续在位会对东奥雷王国造成怎样不可挽回的破坏……可你对此保持沉默,甚至推波助澜,以国王身边最忠诚的狗的身份,维护他的一切……这样的事只有两个理由,一,你安东尼奥自身就是邪神的信徒,你效忠的人自始至终都是作为邪神使徒的胡克二世,而不是格雷斯王室,更不是东奥雷王国!”
不等安东尼奥回答,易文君便已经摇头:“但这不对。”
她说:“邪神使徒与生命教会的使徒,他们的使徒能力是相差很大的,一旦动手,很容易就会被认出。国王可以自持身份,避免轻易暴露,可你不同,你是护卫,是最常动用使徒能力的人。”
更何况安东尼奥的灵魂意象并不像国王那样看似生机实则杀机,可见他确实不是邪神使徒。
“所以答案只有一个——”
易文君看着安东尼奥的眼睛,后者不闪不避,依然公正,依然悲悯。
“——那就是你除了维护东奥雷王国的稳定、除了身为东奥雷王国王室近卫团的责任之外,还有一个更高的责任。”
易文君一字一顿:“复仇。”
是国仇,也是家恨。
因为安东尼奥兄妹三人并不是王国贫民窟的原住民,他们其实来自北国。
北国,这并不是某个国家的名字,而是对奎尔丹高地以北那片被冰雪覆盖的所有国家的统称。那里民风彪悍,聚集了一个个大大小小的族群与国度,多得东奥雷王国这边的贵人们说都说不上来名字。
三十多年前,也就是胡克二世成为国王没多久后,东奥雷王国北境线处,供奉着生命之主的生命教会,向北国某个供奉着智慧与知识女神的小小王国发动了一次圣战,毫无难度地将其攻下。
从此以后,智慧与知识女神被迫成为了生命之主的从神,而曾经供奉这位女神的小国,也就此消失在了大陆的地图上,世上除了多了许多流离失所的人们之外,并没有什么太大变化。
——这个上一周目时,贝西夫人在教导易文君王室礼仪时跟易文君随口说的八卦,如今则成为了这一周目最重要的破局钥匙之一。
因为唯有明白了这一点后,玩家才能在看到安东尼奥书架上的智慧与知识女神的神典时,将前期的一切线索引出,从而导向正确方向。
为什么安东尼奥兄妹三人跟东奥雷王国大部分的人长相都不太一样?
为什么贫民窟出身的安东尼奥兄妹三人却有着“灵魂回响”这样神奇的能力?
为什么安东尼奥身上竟有那么多自相矛盾却又自称逻辑的事?
为什么安东尼奥公正却又偏颇,负责却又失责,慈悲却又冷酷。
他明明出身贫民窟,但却聪明努力得可怕,无论学习什么都进度飞快,连王室礼仪这种纯粹装逼的东西都像是生而知之;他分明是生命教会的使徒,是被教会和王室共同看重的人,但他却又放任甚至暗中保护邪神信徒,任其在王国内肆虐,造成哀鸿遍野,自己则坐在书房内,亲手将智慧与知识女神的神典放置在自己的书架上。
为什么?
因为他们就是三十年前因圣战而流离失所的王室,他们就是被毁灭了国与家后,不得不流落敌国成为底层流民的丧家之犬。
所以安东尼奥做下的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唯一的理由:复仇。
这一刻,易文君脑中片段闪回,看到了上一周目那个将圣徒推进绝路的雅各布的脸,看到了对方眼熟的黑色头发与小麦色的皮肤,于是,她也终于注意到了这座庄园那位老伯爵的名字——雅各布·兰斯。
一位“虔诚”的生命教会的使徒,在教养出安东尼奥后,就自愿传下爵位,抹去姓氏,进入王宫第十一殿成为苦修士之一的人。
也是在上一周目痛下杀手,让生命教会在关键时刻失去圣徒、失去对抗邪神使徒的力量的人。
这个兰斯伯爵,竟也是来自北国!
一切深埋水底的真相与暗涌,终于在此刻浮现。
而易文君也终于对扎克雷的话语有了更深的理解——
“不要相信那些‘大人物’,那些‘大人物’跟我们从来不是同一路人。”
易文君叹了口气,回想关于安洁莉卡、关于贫民窟、关于这对兄弟的所有剧情,心里说不出是惆怅还是其它。
“安东尼奥……”易文君叹息,“你真的已经变成‘大人物’了啊……”
为了复仇,不惜与邪神信徒合作,将整个王国置于混乱,令底层平民怨声载道,恨意如同野火烧遍国度。于是现在,当易文君再回想安东尼奥对起义军“乌合之众”的评价,和他说扎克雷“在做错误的事”的话语,易文君又有了新的理解。
安东尼奥深深看她,对这一切既不肯定,也不否定。
他的声音依然平稳,柔和道:“你真的很聪明,安洁莉卡,可你有没有想过,在这样的情况下揭露真相是很危险的事?”这一刻,安东尼奥甚至像是在耐心教导着她,“你有没有想过,哪怕是我也会有伤害你的一天?就像你说的,为了复仇,我已经做了这么多了,那么为了杜绝这个消息外传,我出手杀了你,或许也是一种可能?”
易文君尖锐反问:“难道我不揭露真相你就会放过我吗?你应该早就通过灵魂回响知道了吧,我的目标就是杀死胡克二世,终结这一切的悲剧;而你的目标却是保护他,让他长长久久地待在国王这个位置上,直到整个东奥雷王国分崩离析,直到格雷斯王室如你们那样流离失所,直到生命教会最后的光辉陨落在这块大陆上。有这样目标的你,难道会放任我接近国王吗?”
安东尼奥叹气,终于露出苦笑:“看来安洁莉卡你已经聪明到不需要我的提醒了……对,你说得没错,我不会让你进入王宫的。你的能力太过危险,即便陛下是一位圣徒,我也不知道他能否抵挡你的杀招,所以在今天之后,王国夜莺会在起义军的袭击中失踪,而你,安洁莉卡,你会在一个平静的小镇安稳渡过余生,这是我对你最后的保护。”
易文君质问:“你就这么有把握能够制服我、让我听话?”
安东尼奥平静道:“安洁莉卡,使徒的能力是有迹可循的、是有条件和代价的,无一例外。你能力的发动条件,是被你音乐所打动的人,可有人天生就与音乐绝缘、不会被音乐打动,有人更是天生耳聋,听不到你的任何声音,在这样的前提下,你要如何打动他们、如何发动能力?”
易文君心中一震,没想到安东尼奥已经对安洁莉卡的能力已经了解到了这个地步。
的确,就像安东尼奥说的那样,声音传播的距离是有限的,而能被音乐打动的人也是有限的。
只要在声音传播的这段距离内,都是一群聋子,或者在她歌声响起的瞬间他们就立即堵上自己的耳朵,那么她的能力是完全无法发动的。
失去了能力的安洁莉卡,就只是一个体力稍强的普通少女而已,面对在生死间摸滚打爬的王国军人,她没有任何优势。
“离开王都吧,不要再回来了,也不要再去想你那可笑的计划,它们不会成功的。”安东尼奥说,“不要逼我杀你,安洁莉卡,你应该还不知道我的能力,对吧?”
先是劝慰与利诱,再是威胁与警告。
手段真的玩得很溜呢。
易文君深深看了安东尼奥一眼,转身离开,心中暗暗衡量自己接下来各个选择的结果与得失。
而下一刻,安东尼奥的声音在她身后补充道:“离开王都的飞艇就在明天早上,安洁莉卡,这次离开后,你会有一个美好的前程、一段美好的人生,请珍惜它,这是我送你最后的礼物……不要再回到这片污水之中了,这里的混乱远超你的想象,你的挣扎是不会有好结果的。”
易文君冷笑一声,没有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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