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已经理清的“真相”, 在此刻再度坠入可怕的迷雾与深渊。
几乎第一时间,赫伯特就开口厉声反驳:“这不可能!”
他的额上渗出细汗,太阳穴上青筋直跳, 无数似是而非的记忆涌上,将他卷入了痛苦的漩涡。
但他对这一切不管不顾,甚至不愿去看去整理那些闪回的记忆碎片, 只用他那双充斥着可怕怒火的冷酷眼瞳直勾勾盯着伊莲娜,冰冷说道, “这不可能!伊莲娜,事到如今你不用再说这些可笑的话语来妄图欺骗我——你只要去打开那扇门, 迎接你的结局就够了!而如果你不肯去开启,也没有关系, 事到如今一切都已成为定局,你不肯开, 那就让我来开!”
话音未落, 赫伯特脚下的阴影暴涨,一只可怕的石像鬼在他背后振翅飞出, 呼啸着冲向二人视线尽头的那扇深海之门, 转瞬即至, 巨大的爪子按住古朴神秘的门扇,仿佛下一刻就要推开这扇门、结束这一切。
但伊莲娜对此毫不惊慌, 甚至连目光都没有追逐,只在那只石像鬼即将推开大门的前一刻轻声说道:“停下。”
于是就在这一刻——不可思议的事发生了!
只见那只由赫伯特力量构筑的石像鬼, 竟然真的就此停顿,失去生命, 化作一只真正的石雕, 颓然滚落。
赫伯特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不可思议的一幕。
“不……不可能!这不可能!!”
赫伯特额上的汗液开始落下。他用力抓住自己的头发, 感到自己头痛得越发厉害了,但他不肯认输,不肯后退。
“这不可能……我不相信……”他近乎愤怒地看着伊莲娜,但眼瞳深处却有自己都无法察觉的了然和悲哀,“你怎么可能做到这样的事……明明……明明这是我的梦——”
“不,赫伯特。”伊莲娜来到了他的面前,停顿瞬间后,终于伸出手,克服了自己心中的迟疑,轻轻触碰这道死亡的幻影、火焰的余烬。
“这不是你的梦。”她轻声道出真相,“这是我的梦。而在那扇门后……是我的神座。”
“不可能!”赫伯特越发愤怒,越发激烈地反驳着她,“这明明是我的梦!是我的主场,我的世界!那伫立在这个世界中心的,是属于生命母神的投影!这样的世界,这样的梦,怎么可能属于你?”
“是啊……这个世界明明身处生命母神的注视之下,但它却为什么偏偏是我的主场?赫伯特,你真的忘记太多东西了……还记得你与我的仪式吗?”
这一瞬间,赫伯特脑中一片空白。
他竟什么都想不起来。
但没关系,伊莲娜会告诉他的——关于这一切的真相!
“预言中,黑暗星海的神灵,诞生于痛苦的血肉,而来自噩梦深海的新主,会于灾厄中现身。你代表着痛苦,我代表着灾厄,而‘痛苦’与‘灾厄’的仪式,当然不会相同。
“作为痛苦的预备新神,你要以自身的血肉开启生命母神的神国之门,在祂的注视下,经历极致的痛苦与死亡后,蜕出肉身的‘蛹’,以真灵化作真神;而作为灾厄的预备新主,我则需要向万物归一者献上足够的祭品,令他们死于一个个巧合与灾厄之中,汇聚所有灾厄的力量,登上神座。
“但是……无论是‘痛苦’也好,‘灾厄’也好,祂们都注定是古神的从属,而这件事,是你和我都不可接受的……”伊莲娜看着赫伯特,轻声道,“赫伯特,你其实并没有他们想的那样虔诚……当然,我也是……”
伊莲娜并不相信神灵,无论她失忆多少次、重来多少回,她都知道自己绝非是一个虔诚的信徒。
而赫伯特也同样如此。
虽然他是被神选中的人、虽然他从一开始就是为了成为“开门人”而诞生的圣徒,但他同样没有那样虔诚。
“所以事实的真相是,当现实的我作为克里斯汀,与作为助手艾诺克的你,一块儿来到莫城后,你就离开了我,然后……你同时开启了两个仪式,并成为了这场仪式中第一个死去的人……
“你没能拿回你圣徒的力量,所以你不得不制造了一场巨大的仪式,引来了梦界,用梦界隔绝两位古神的注视,然后试图通过这场仪式将‘痛苦’赠予我……你希望我能够跳出万物归一者或生命母神的从属,成为一个真正的新神——痛苦与灾厄之神。
“所以在那个深海的梦境中,梦境的真正主人,其实是你,而仪式对应的属性也不是死亡的‘灾厄’,而是生命的‘痛苦’。你制造出了一个一无所知的幻影,引导我和祭品来到城堡,引导我走过祭品们的人生,得到他们人生中最‘痛苦’的时刻……”
卡尔斯管家对于权力失控时不甘的痛苦,赫西夫人对于选择维护怪物的自己的内疚与痛苦,彭斯警长对于信念崩溃的消亡的痛苦,邓莫尔司祭对于死亡的痛苦,朱尔斯王子对于身世和亲手杀害母亲的痛苦……这一段段痛苦的人生,构成了仪式,也构成了养料和媒介,将本该属于赫伯特的“痛苦”转移给了她。
“然后,你带着我向上升起,离开深海,来到血肉的世界,来到这个其实属于我的梦境,引导我在这里用灾厄的力量杀死这些祭品……杀死你……”
伊莲娜从怀中拿出了一朵染血的黑色玫瑰——那赫然梦境里“艾诺克”被“约瑟夫”杀害后,从艾诺克的手掌中发现的纸玫瑰!
只见这一刻,这朵用纸叠成的玫瑰,竟在伊莲娜手中变成了一柄古怪而锋利的匕首!
赫伯特毫不怀疑,像这样奇特而锋利的匕首,只要刺进他的心脏,就会立即了结他的性命,让他再没有翻身余地!
“你做好了万全的准备,你不允许任何人打扰你的计划……包括你自己。”伊莲娜看着这柄匕首,心情复杂,“你害怕我到最后都没有发现这是属于我的梦,所以你在一开始就将杀死你的刀交给了我……”
伊莲娜没有抬头去看赫伯特的表情,可能是因为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该用什么表情去面对他,也不忍心去看这一刻这道“死亡幻影”的不可置信、失魂落魄。
“……而现在,我已经在噩梦的深海内完成了‘痛苦’的仪式……接下来,只要我在血肉的星空下完成‘灾厄’的仪式,杀死所有祭品,还有作为最终幻影的你,我就能推开那扇门,从死亡与生命中升起真正的神国——这就是这一切的真相,赫伯特。”
伊莲娜慢慢抬头,看向脸色惨败摇摇欲坠的赫伯特,轻声道:“我从没有将你视作为灾厄的余波和点缀,没有想要令你成为登上高处的石阶。但你却选择了成为我脚下的石头、路边的野花、手上的珠宝、头上的王冠……赫伯特,为什么你要这样做呢?”
“为什么?你问为什么?”这个一无所知并忘却一切的死亡幻影,向她愤怒喊道,“我也想知道为什么!我绝不相信——我绝不相信这样的胡言乱语!我绝不相信我会做出这种愚蠢的、不经过大脑的、可耻可笑的一切!我绝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
他愤怒而不甘地咆哮着,难以接受这样的结果。
伊莲娜叹了口气,看向远处的蚕蛹。
“赫伯特,你跟我走过那条走廊,你亲眼看过那十二段记忆,但你就没有奇怪过吗?为什么墙面上挂着十三个人的肖像画,可我们却只走过了十二个人的记忆?
“或许你会认为,缺少的那个人的记忆是卡叶塔娜的,因为她只是一个不该存在、非人非物的人偶,所以哪怕她置身长廊的肖像画里,她也没有属于她自己的‘痛苦’人生……一个人偶怎么会有人生?但是赫伯特,如果你认真思考你就会发现,那十二段记忆里只有十一段痛苦……你有想过为什么吗?”
伊莲娜目光缓缓落回赫伯特的脸上,对上他那双被愤怒与悲哀烧灼得发亮的灰色眼瞳。
“因为长廊中的第一段记忆,其实不属于你,也不属于艾诺克……它属于我。长廊上,一共有十四个人,当生者走过时,所有生者的记忆都在走廊上浮现,所以没有记忆的那两个人,就不是生者——就像是卡叶塔娜,就像是你。
“你已经死了,赫伯特……死在这一切的开始之前。”
这一刻,空气一片沉寂。
赫伯特不知不觉中后退,不知不觉中半跪下来,双眼紧闭,冷汗从他额上流下。
不知过了多久,他睁开眼,那双灼亮的灰色眼瞳化作死寂和黯淡,木然抬头看向伊莲娜,向她露出一个习惯性的讥讽笑容。
“所以……为什么你要告诉我这一切?”他的嗓音嘶哑,就像是被痛苦的利爪撕破,几不成调,“你已经胜利了……在一开始就大获全胜!只要你推开那扇门,一切都会结束,你将从生与死中升起神国、成就神位,而我——哈!我这个可悲可耻的失败者,只会抱着那可笑的一切成为你脚下的尸骨、登天的台阶……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还要告诉我这一切?”
他笑着,声音古怪而悲怆:“还是说你连一个幻影的‘痛苦’都不愿意放过吗?”
伊莲娜怜悯看他:“不,赫伯特,我想你弄错了一件事。我刚刚诉说的那一切,都是你为我准备的。是你,构筑了这一个仪式和世界,也是你,意图塑造一个崭新的痛苦与灾厄之神。但很可惜,你忘了问我的意见,而我的意见是——我不接受。”
这一刻,赫伯塔愕然睁大眼,看到伊莲娜缓缓松开手,看到那朵由纸玫瑰变化而成的匕首从她掌心跌落在地。
“赫伯特,我很感动……我真的非常感动你为我付出和谋算的一切、感动于你交给我的这朵玫瑰,这一柄匕首。我很感动,这是真的——但我不准备接受,这也是真的。”
伊莲娜没有再看向赫伯特,提着裙子,走向前方。
“我相信你是爱我的,但很可惜,我并不爱你,所以我不能接受这一切。”
伊莲娜与赫伯特擦身而过。
下意识的,赫伯特想要伸手去抓那一抹从脸颊擦过的裙角,但他却抓了个空,如同命中注定。
“我不能接受你的馈赠,也不能接受‘痛苦与灾厄’的神位。赫伯特,我可以实话告诉你,我其实没有那么在乎人类,没有那么在乎生命,甚至也可能没有那么在乎我的族群、在乎你。哪怕有一天你们全部消失、就此湮灭,我可能也不会太过伤心……
“但是,‘不会太过伤心’不代表我不会伤心,‘没有那么在乎’不代表我毫不在乎。所以赫伯特,这就是我的决定——我会成神,依靠自己的力量成神,并且绝不会令我的神座之下布满死亡、灾难以及生者的尸骨!”
赫伯特心中涌出不好预兆,越发头痛欲裂。
“等等?伊莲娜……比阿特丽丝?你要干什么?”
伊莲娜来到了她撕破的那个“蚕蛹”前,回身看他。
“赫伯特,我会结束这件事,结束这个仪式,结束这所有的一切。但这不代表着我会成为那象征着痛苦与灾厄的神——我不会是痛苦,更不会是灾厄!”
“我拒绝这件事!我永远地拒绝!”
话未落音,伊莲娜就在赫伯特震惊的目光下义无反顾地跳入蚕蛹内。
“伊莲娜?!等等,停下!伊莲娜!!”
赫伯特冲上前,定睛一看,发现伊莲娜的身形早已消失在了那片可怖的血肉中。
——她回到了那个噩梦。
她坠入了最深的海与最深的梦——那个属于真正的赫伯特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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