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奥娜清楚地感到了, 自己是在做梦。
甚至菲奥娜还记得,入睡前的自己是怎么思考着有关伊安的事睡下的。
但随着她逐渐歇下、随着她的大脑一点点放空沉入梦乡后,只是一个晃神, 她就来到了这里。
这里是梦, 毫无疑问。
这是菲奥娜从未有过的体验, 毫无疑问。
因此菲奥娜站在梦的世界里,好奇张望现实世界的倒影——
可能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如今在菲奥娜眼前出现的,赫然是塞门圣山上那座属于戈顿集团的城市模样。
只见地面上, 交通干道四通八达,无数的豪车、出租车、机车、电车,等等, 都化作了一条条机械洪流,包裹着名为人的肉体, 在规划好的冰冷轨道上疾驰;
而天空上,那本该高悬的日月则被无尽的灰色雾霾和一栋栋摩天大楼遮蔽,让人根本无法分清昼夜、也无法辨明方向和未来, 只有每个人手上电子设备的ai助手用它们温柔可亲的语调,一句句提醒疲惫麻木的人们快快行动起来、投入工作, 化作名为“集团”的巨大机械的一颗小小齿轮。
也因此, 每当大厦外墙显示屏亮起、每当那在广告中扭动微笑的鲜活面容倒映在人群麻木的脸上时,菲奥娜便感到一种难以言语的可笑感油然而生。
——这就是戈顿集团的理念?
这就是所谓的“让人类成为更好的人类”?
还是说这一切其实与真实的世界并没有关系,而仅仅是她心中看到的世界与人类的模样。
所以真正冰冷可笑的并不是世界而是她?
菲奥娜答不上来。
她只是迈步走入了这座城市。
第一步, 天光渐亮。
菲奥娜看到自己面前的街道上有一辆车正以彪悍的姿态狂飙而过,后头还跟着密密麻麻数量极可怕的警车和警用无人机。
某一辆警车上, 一个警员从车窗夸张探出身, 拿着通讯器大喊, 车顶的大喇叭则用它浑厚的声音循环播放着“前方的犯人听着,你们已经被包围了!”
而在最前头的车辆内,一个十五六岁身形有些孱弱的少年,神色又是紧张又是兴奋:“弗洛拉,我们该怎么办?哇,是不是全城的警车都在这里了?太好玩了!”
弗洛拉臭着脸,死死抓着方向盘在街上狂飙,额上青筋直冒:“现在是高兴的时候吗?给我闭嘴!臭小鬼!”
少年半点儿都不生气,反而开心大笑起来,笑容就像是第一次飞向天空的笼中鸟,以至于那双雾雨沉沉的绿湖泊一样的眼睛,都闪烁着宝石的光辉。
画面在此定格,如同一副生动的油画。
菲奥娜惊奇地看着这样的一幕,再一次感到了梦世界的神奇——
仅仅是因为她在睡前听过这样的一件事,所以睡梦中她就成功复刻了那一幕?
不可思议。
菲奥娜试探着伸手拨弄了一下“油画”,惊讶发现这“油画”竟然还能快进和快退。除了整段的剧情不够长、以及场景实在太令人身临其境了一些外,这“油画”竟跟普通的视频内容没有什么区别。
“……我的想象力有这么丰富吗?”
还是说梦世界就是这么神奇?
菲奥娜看着眼前警车与警员们详尽的细节、看着弗洛拉的车从街道狂飙而过时掀飞的传单、看着路边行人各不相同且惊慌失措的表情,不禁有片刻茫然。
但她很快摇摇头,将这件事暂时放下,继续向前走去。
第二步,天色昏暗。
冷冰冰的高楼大厦化作熟悉的乡村小镇,人仰马翻的乌龙追捕淡入成一片昏暗的路灯。
菲奥娜站在街上
,环视四周,惊讶发现她竟然站在了乌莫拉小镇里,而且按照周边的环境来看,这分明是十多年前乌莫拉小镇的模样。
奇怪,奇怪。
为什么她会在这里?
梦的世界……都是这样天马行空的吗?
就在菲奥娜茫然望天之际,丛林深处,突然一阵窸窣声和争吵声传来。
菲奥娜闻声看去,只见一群十五六岁出头的不良少女,正挟制着一个满脸不忿的同龄人走来,一边走还一边用轻佻话语说道:“别说我们老是针对你、不照顾你,瞧,今天我们不就把你带过来开开眼界了吗?”
中间那好学生模样的少女一脸不悦,想要挥开这恶霸搭在自己肩上的手,却又摄于其淫威忍气吞声。
“你说的,只要我走到街道尽头的房车说出那句话,以后你们就再也不会在学校针对我了是吗?”
不良少女们哈哈大笑起来:“当然,我们说话算话!快去吧,好学生!”
她们推了少女一把,后者踉跄几步,走到了路灯下。
这一刻,菲奥娜惊讶发现这少女的面容十分熟悉,正是十五六岁年纪的尤金妮!
菲奥娜茫然看着眼前的一幕,完全不明白身为黑手套的尤金妮为什么竟会以这种模样出现在自己的梦世界里。
而下一秒,尤金妮便离开了路灯,走入昏暗的夜色,也走入街道尽头暧昧不明的房车前。
她犹豫了一下,可能是在思考这条街道尽头的房车会不会又是那群不良校霸们的恶作剧,但急于回归平静生活的她却没有太多选择,于是很快的,她硬着头皮,按照校霸们说的那样,在房车前按照特定频率敲了敲门,而后说出了那句特定的话。
“……一次多少?”
哗啦——
车门打开了。
“一次六百。”
暧昧的灯光从房车内倾泻而出,一张脸轻轻探出,向车外的人露出习惯性的讨好笑容,但下一秒,他的笑容褪去,脸色化作死一样的惨败。
“尤……尤金妮……?”
“……爸?”
如同魔鬼一般若有似无的大笑在极遥远的地方响起。
画面在这一刻定格。
但与第一幕不同的是,它没有变作定格的油画,而是在少女时期的尤金妮扭曲近乎狂乱的目光中融化,与黑暗搅拌成混沌混乱的虚无。
就像是泪水落入了墨中。
菲奥娜张口结舌,在这短短的片刻间蓦然明白了什么。
于是她收敛心神,脑中的想法也终于在这一刻从“我的梦世界真神奇”,变作了更清醒的谨慎,沉默两秒后,这才再次抬步向前。
第三步,第三幕。
出现在菲奥娜面前的已经变成了她完全不认识的人,但其上演的悲剧却如此熟悉——
曾经美好的完满的五口之家,因顶梁柱骤然遭遇解雇、失去经济来源而陷入困窘之境。但好面子的母亲拉不下脸来向孩子们解释,家庭主夫的父亲则完全没有注意到妻子难看的脸色,于是在顶梁柱的含糊其辞下,父亲与孩子们毫无所觉,刷爆了一张又一张信用卡来维持自己高标准的生活水准,而母亲则天天计算着如何拆东墙补西墙、疲于奔命。
终于有一天,母亲再也补不上了,于是这个晚上,她给家人们下了安眠药,在所有的家人们都熟睡后拿着枪,一步步走上二楼的卧室。
砰——!
枪声连响,一切就此结束。
第四步,第四幕。
没有父亲的孩子们站在家门口,不舍地向母亲道:“妈妈,你真的要去吗?”
母亲勉强露出了一个笑容,与孩子们依依惜别后,嘱咐大儿子,让他一定要在她去远
方工作后好好照顾妹妹们。
转眼,母亲便脱光了衣服,与另一群女人如屠宰场内的羔羊一般,出现在一间转满瓶瓶罐罐的实验室内,在实验员的安排下一个个走进充满营养液的舱体中。
在进入舱体之前,母亲犹豫了一下,转头问实验员:“钱会按时发给我的孩子们的,对吧?”
实验员像是对这个问题司空见惯,只是随意点点头就指了指舱体,言简意赅:“快点。”
母亲一咬牙,迈入了舱体,浸入营养液后迅速昏迷过去。
而当所有舱体中的人都失去意识后,实验员将她们无声肢解,仍然维持着生机的头颅被无数血管般的线路缠绕后,封入瓶中,成为实验室内无数的瓶瓶罐罐之一,而她们肢解的四肢和躯体则被抽干血液,放上自动传送带,送入实验室更深处的某座不知名的工厂。
第五步,第五幕。
生活困窘的人们决定卖身给黑手套们。
这些人切除了自己原本健康的肢体,换成了冰冷需要维护的机械。这让她们在获得强大力量的同时,也在每个受到机体排斥的夜晚,在肉体的痛苦和良心的煎熬中辗转难眠。
不过很快的,她们不需要再考虑这种事了,因为当她们身体部件被替换得越来越多,最终成为只有基本思考能力的、被名为“天使”的战斗机器人后,她们只会在黑手套们进行大规模械斗时开启一天,而后彻底报废的“天使”们,就会与那些扭曲的子弹和废弃的车辆一块儿,被称斤论两地卖给垃圾场,一同碾成碎片,投入回收利用。
第六步,第六幕……
第七步,第八步,第九步。
当菲奥娜走过这一幕幕仿佛亘古存在、永不会消亡的悲剧后,她突然感到脚下一空,好像踏进了别的什么地方。
这里干净、明亮,与前八幕那些充满悲剧色彩的场景好似截然不同。
但没等菲奥娜看清新出现的一幕究竟是什么模样,一个惊疑不定的声音响起:
“你是谁?你怎么在这里?”
“出去!”
下一秒,莫大的排挤力传来。
就像是被张开的橡胶球蓦然弹开,从高空坠落,近乎恐怖的失重感传遍全身。
而就在菲奥娜落地的那一瞬间,她蓦地睁开眼,从床上坐起。
“什——什么?!”
菲奥娜呼吸急促,迅速从濒死的失重与危机感回神,额上渗出冷汗,目光警惕打量四周,做好随时反击自卫的准备。
但下一秒,菲奥娜的目光就化作茫然,因为她终于发现,她已经不知何时回到了现实的卧室里,床头的闹钟则清晰显示着此刻的时间——
7:15
菲奥娜茫然四顾。
她……她回来了?
不,她醒了?
一个晚上的时间……竟然就这样过去了?
菲奥娜捧着自己的头,感到自己就像是宿醉酒醒的人一样,脑袋一阵阵抽痛,甚至还能隐约听到大脑加载过度的嗡嗡声。
——昨天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她会“梦”到那些东西?
——它们代表着什么?
菲奥娜强忍头疼,竭力回忆着自己在“梦”里看到的一切,回忆着她最后听到的那个声音和那些零碎片段,用力思考着。
但就在这时,菲奥娜的手机蓦然嗡嗡震动起来。
菲奥娜用力晃了晃自己的脑袋,勉强用深呼吸压下脑中的晕眩后,来到桌前,接通电话。
电话那头,弗洛拉的声音不满响起:“喂,菲奥娜,你搞什么?别告诉我你还没起?昨晚喝醉的人是我不是你吧?!”
“……什么?”菲奥娜抽痛的脑袋仍然伴
随着些许耳鸣,难以思考,“怎么了?”
“怎么了?你失忆了吗?新人!”弗洛拉道,“今天是我们去‘上工’的日子!”
菲奥娜这才想起原定的“戈顿集团电梯维修工”的计划,惊愕道:“今天?可你昨天不是——”
弗洛拉有些恼羞成怒地打断:“新人,你难道以为那种小事就会影响到我的任务吗?告诉你,不可能!好了,不要废话,快点过来,我们该出发了。十分钟后,我们小镇门口见!”
说完,弗洛拉就干净利落地挂了电话。
菲奥娜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只能用冷水洗了把脸,勉强让自己恢复了一些状态后,便迅速换了套方便活动的衣服,匆匆奔向集合点。
是的,就像弗洛拉说的那样。
作为“女王的鹰犬”,她们绝不能因这种小事就耽误任务。
(。手机版阅读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