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爆米花大片里, 很多时候都会刻意安排这样的惊险剧情——
当主角排兵布阵、即将调集所有可用力量将她生平最大的威胁团团包围,好用碾压性的胜利将敌人踩在脚下时,命运便总会在这样的关头跳出一个错误提示的弹窗, 让主角不得不放弃她的煌煌大势和她压倒性的胜机,转而与敌人中门对狙。
这样的离谱和焦头烂额,就像是公司年会时,负责上台总结的你却被竞争对手盗走了载有ppt和演讲稿的u盘,于是在热烈的掌声中, 一无所有的你不得不脸一抹心一横,上台就是一番脱稿演讲。
弗洛拉向来对这样的情节不屑一顾, 认为这是在刻意增加剧情的戏剧性和冲突性, 有用没用先不提,总之她是很无感的。
但弗洛拉万万没想到的是,她竟然也有拿到那张载有关键性ppt和演讲稿的u盘的一天。
【抱歉亲爱的[哭泣], 前两天我不该跟你吵架的[哭泣][哭泣], 是我错了, 所以你今天晚上可以来接我吗?[爱心]】
这是从布莱斯的办公号码发来的一条讯息。
由于它的内容过于离谱,所以弗洛拉瞬间领会了布莱斯的话外之音——
我要死了!快来救命啊!!
弗洛拉当机立断,动作飞快,仗着自己两天前还入侵过戈顿集团的监控系统,反手就顺着之前留下的后门,从戈顿集团监控系统里轻车熟路地调出了相应画面,从而得知了布莱斯被叫去戈顿集团最高层与戈顿集团掌权人会面的消息。
可也正因为她的动作如此迅速,一个巨大的难题才从天而降, 被摆在了弗洛拉面前, 令她想要装聋作哑都不行:
此时此刻, 她是应该无视布莱斯的求救, 赌他命大不死,一直沉默下去,直到拖到第九部队的同事们全部抵达后再以摧枯拉朽的优势一举擒获祸首奥德利?
还是提前出手,一意孤行地救下布莱斯的同时也打草惊蛇,令奥德利有了防备和缓冲时间,从而将整个塞门圣山的人们的安危都卷入巨大的不确定中?
这无疑是一个经典的电车难题,而弗洛拉甚至没有“不选择”的选择,因为当处于某个位置后,人就必须要果决地做下决定。
所以……
选什么?
明明只是短短的几个呼吸的时间,弗洛拉的后背却已经渗出了细细的冷汗。
电话那头,菲奥娜越发感到了不对,连连追问。
弗洛拉用力闭了闭眼,在电光石火间做下决定。
——作为上过战场、死而复生,手上沾满血腥的老兵,弗洛拉一直很清楚什么叫做“大局”。
可弗洛拉更明白,生命是无法用数量来衡量的。
如果有一天,她可以为了拯救十个人而放弃一个人的性命,那么她就必然也会为了拯救一百个人放弃那十个人的性命、为了拯救一千个人放弃那一百个人的性命……假使事件这样循环往复下去,总有一天她会为了救一群无辜的人而去杀害另一群无辜的人。
这样一来,她到底算是救人还是害人?
她从前那么多年为之付出和守护的一切,又有什么意义?
弗洛拉从怀中拿出了一枚硬币,如同过去的无数次那样轻轻抛起。
她的目光追随着那道银光,面色冷凝,脑中的思绪却几乎要满溢出来。
是的,是的,生命当然不该被“数量”衡量。
就像她曾经呵斥乔安娜的那样,每个生命都是独一无二的,对每个独立的个体来说,她们自己的性命都是独一无二的,不该为了“大局”就被旁人理所当然的牺牲。
以功利之心衡量生命的重量,或许能够延续一个族群的躯体,却也能毁灭一个族群的灵魂!
可假使为了救一个人而将另外的无数人置于危险之中,却也同样是不可行之事。
所以……她到底该怎么办?
“请告诉我吧,圣灵啊!”
这一刻,弗洛拉凝望空中旋转的那抹银光的目光,有着前所未有的虔诚。
在弗洛拉的前半生,她曾经是大地母神的信徒、战场上最优秀的使徒之一,同时也是同袍们最坚定的后盾与保护者。
然而,在她死而复生、从异国他乡的棺材里醒来后,她迷茫于命运的无常,感怀于不死者的无处安身,于是在路过北国某座无人打理的倾塌的小教堂时,她不由自主地走了进去。
再出来时,她便成为了告死女神的使徒。
弗洛拉并不后悔自己的选择,因为事实证明,这两位告死女神——复仇女神与命运女神,祂们从未辜负于她,在她复活后的这些年来给予了她无限的宽容、无数次启示。
于是这一次,作为虔诚信徒的弗洛拉再一次将命运交到了两位女神的手中,期盼那神圣的天平能够给予她正确的答案。
“请告诉我吧——走向胜利的真正办法!”
这一刻,轻微的嗡鸣声中,那原本在半空中不停旋转、如彷徨犹豫之人的银光,竟蓦地闪过一抹金辉。
无形的力量轻抚过这个世界,就好像被某个不可思议的关键词召唤而来,低头俯视人间时微笑着屈指,轻弹这枚硬币。
叮——
银光跌落。
弗洛拉低头一看,神色一怔。
·
当布莱斯终于迈出脚步,从电梯间踏入最高层那条通向戈顿女士办公室的长长走廊时,他感到自己不知道怎么的,突然开始头晕目眩、两股战战、恶心欲呕。
天旋地转间,世界在他眼里不断错位:
那被新风系统徐徐送入的微风,不是户外的清新空气,而是从胃袋里半溶未溶的骨肉上飘荡而出的可怖恶臭;
那从头顶投下的柔和灯光,不是驱散黑暗的明亮光辉,而是来自一双双几乎令人要生出密集恐惧的眼珠的诡异注视;
还有那一间间因主人下班离开而关掉灯光的办公室,那些在角落里匍匐的阴影绝不是单纯的黑暗,而是一颗颗名为黑暗的牙齿;
以及他脚下这条长长的、直达办公室的走廊,它也根本不是什么简简单单的走廊,而是一条通向可怕恶兽胃袋的血腥食管!
布莱斯甚至感到,只要他一推开走道尽头的那扇门,他就会看到门后的尸山血海,腥臭血肉,甚至是扭动的驱虫、嗡嗡围绕的苍蝇、发黑变质的腐臭……
一切的一切,都在冲击着布莱斯的心灵,令他胃中翻滚,喉结滚动,好像下一刻就要吐出来。
然而当他脚下发软,骇然踉跄差点跌倒后,一只手却又从旁伸出,将他稳稳扶住。
“布莱斯先生?你怎么了?”温和的话语充满关切,但那从上而下投来的目光却满是冷冰冰的审视,“是身体不适吗?”
布莱斯一愣,抬头望去,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它属于戈顿集团的首席秘书,也是他过去作为ceo时打交道最多的高层人员,玛丽莲娜女士。
布莱斯感到不对,立即直起身来,环首四顾,然后下一刻,他就忍不住想要揉眼睛了——
只见原本那些因下班而紧闭的办公室大门,此刻竟然统统都是敞开的,而那些本该关掉的室内灯,也全都散发着明亮的光,将办公室里一个个忙碌的工作人员照得纤毫毕现!
紧张的工作,繁忙的电话,穿梭的人影,以及堆积成山的公文,和一场又一场准备要开启的通讯会议。
一切的一切,都是布莱斯熟悉的样子,是一个跨国集团、垄断行业的寡头公司行
政部门的真实模样。
而至于最初的那条无人走道,沉默阴冷的黑暗,还有办公室门后仿佛从尸山血海和扭曲的血肉里飘出的恶臭——没有,统统没有!
那些在踏出电梯间的瞬间所感受到的一切,全都像是布莱斯的错觉。
“为什么……”
布莱斯不可置信地看着周围的忙碌、有序、整洁,喃喃自语。
“怎么……怎么会这样……这怎么可能?!”
“……布莱斯先生?布莱斯先生!”电梯门口,首席秘书玛丽莲娜疑惑的呼唤逐渐变得强硬。
布莱斯一个激灵,终于在玛丽莲娜看似亲切实则不耐的目光中回过神来。
见布莱斯终于捡回丢掉的三魂七魄在原地稳稳站好,玛丽莲娜风度翩翩地收手,向他矜持颔首道:“许久不见,布莱斯先生。很高兴再次在公司里见到您这样忠实可靠的员工,您对我们戈顿集团的付出和你耗费的多年青春,我们所有人都看在眼里,戈顿女士更是如此。好了,快请跟我来吧,戈顿女士已经在办公室里等你很久了。”
说完这番冠冕堂皇得如同放屁一样的寒暄话语后,玛丽莲娜不给布莱斯更多开口机会,转身就在前方引路,领着布莱斯向办公室走去。
布莱斯只是一愣,就失去了拖延时间的先机,再没有了借口,不得不硬着头皮跟上玛丽莲娜的脚步。
不过布莱斯没有忘记自己危险的处境,也没有忘记刚刚那一瞬间的幻觉和恐怖,于是他一边开口闲谈、试图向玛丽莲娜打探消息,一边目光频频看向走道两侧、去仔细观察那一间间办公室和办公室里的人们。
“请问那个……哦,我是说,戈顿女士今天找我是想要跟我谈什么?”
布莱斯观察着四周,试图从这彻夜忙碌的通宵景象里看出什么端倪。
但也不知道电梯口那一切真的是布莱斯太过紧张的幻觉,还是因为混乱将自己掩饰得太好,布莱斯什么都没有发觉,反而被四周过于混乱的声音扰得耳膜刺痛。
滴答,滴答,滴答。
楼层时钟日夜不休地走着。
咕噜噜——
遥远的休息间内,热水正在沸腾。
嘟——嘟——嘟——
漫长而折磨人的信号等待音连绵不绝。
“……并非是我们戈顿集团不肯通融,但规矩就是规矩,明天下午三点,你们必须——”
紧闭的办公室里,一位背对走廊的行政部员工正对对合作集团下达最后通牒。
混乱的声音激得布莱斯心浮气躁。
在一种说不出的不舒服和心烦意乱中,玛丽莲娜不紧不慢的声音悠然从前方传来。
“奥德利女士的意思,我们当然不好擅自揣测,不过我相信奥德利女士从来都是明辨是非的。女士从来不会亏欠任何一个心向公司的人,也绝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损害公司利益来牟取私利的人,而也正是因为她的冷静睿智、知人善任,我们戈顿集团才有了今天这样大的规模,不是吗?”
玛丽莲娜的话像是什么都说了,又像是什么都没说。
这是作为首席秘书经典的圆滑推诿之词。
但布莱斯依然被刺痛了,眼角肌肉不受控制地抽了抽。
戈顿集团从来不会亏欠任何一个心向公司的人,也绝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损害公司利益来牟取私利的人?
真的吗?
所以他布莱斯落到今天的这个地步,是因为他损公利私,是因为他活该吗?!
明明在被戈顿集团拒绝、被征收土地失去自己最后的家园、被无视过去那么多年的付出贬至普通经理时就已经对戈顿集团失望透顶的布莱斯,这一刻竟然再次生出了前所未有的怒气。
他目光紧盯着玛丽莲娜挺拔又冷酷的背影,努力用尽可能平静的语调说道:“玛丽莲娜,你这是什么意思?”
或许是因为布莱斯的注意力前所未有地集中,这一刻,布莱斯感到四周的噪音模糊了起来,取而代之的是玛丽莲娜脚下那双精致皮鞋踏在光洁走廊上的清脆声音。
哒,哒,哒——
“我没什么意思。布莱斯先生,请冷静一点,我能有什么意思呢?”玛丽莲娜的声音依然慢悠悠的,不紧不慢,闲适得令愤怒之人越发愤怒,“我说的这一切不过都是实话罢了,你又为什么这样生气呢?”
“——因为这是假的!这根本不是实话!这是个虚伪自私、无情无义的地方,你们用所谓的‘公平’和‘希望’骗了我、骗了所有的人!!”
布莱斯发出咆哮般的怒喝,一把抓住了前方玛丽莲娜的肩膀,用力一拽——
“……布莱斯先生?布莱斯先生!”
天旋地转中,晕眩的布莱斯逐渐恢复清醒,愕然发现自己正站在电梯口,而伸手扶住他的则是玛丽莲娜,戈顿集团的首席秘书,也是他过去作为分公司ceo时所能接触到的集团内部级别最高的人。
而此刻,这位玛丽莲娜女士正用看似亲切实则不耐的目光看着他,微微笑着:“布莱斯先生,你还好吧?”
布莱斯感到自己头晕目眩、两股战战、恶心欲呕。
那天旋地转心跳过速的痛苦,比布莱斯当年为了工作奋斗数天不眠不休还要强烈,简直像是他的每一个脑细胞都被人榨取了干净。
布莱斯用力喘了口气,有些模糊的视线逐渐聚焦,感到自己刚刚好像经历了某种幻觉,可当他凝神看向四周的时候,一切的一切都是如此忙碌而有序,没有丝毫异样……除了他被噪音扰得突突直跳的太阳穴和耳膜。
滴答,滴答,滴答。
楼层时钟。
咕噜噜——
热水沸腾。
嘟——嘟——嘟——
“喂,你好,这里是戈顿集团……”
紧闭的办公室里,一位背对走廊的行政部员工正在接电话。
哒,哒,哒——
玛丽莲娜干净的皮鞋踏在泼洒了咖啡渍的走廊上。
不知道什么时候,好像就是一个晃神间,布莱斯和玛丽莲娜就已经结束了无意义的寒暄,离戈顿女士的办公室越来越近。
玛丽莲娜的背影不摇不晃,从容而冷酷,声音似是和蔼,但话语却十分不中听:
“……奥德利女士的意思,我们当然不好擅自揣测,不过我相信奥德利女士从来都是明辨是非的……”
布莱斯总感觉自己在哪里听过这样的话。
他用力摇了摇自己混乱而刺痛的脑袋,力度极大,像是要将自己肩膀上的圆球甩出去,又像是干脆想将自己的脑浆甩出去一样。
但这并没有任何用处。
“……女士从来不会亏欠任何一个心向公司的人,也绝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损害公司利益来牟取私利的人……”
熟悉的话语,熟悉的怒气。
然而除了怒气之外,布莱斯还感到了说不出的疲惫,就好像原本蓬勃在他心间的那一缕火焰被什么东西窃去了,令他胸口燃起的怒火都显得如此空洞。
“……不是的……”布莱斯头疼欲裂。他用力按了按额角,用尽量平和的语气说,“事情不是这样的……有些决策是错误的,但戈顿女士一意孤行……”
玛丽莲娜依然没有回头,甚至她还轻笑了一声:“布莱斯先生,我理解你的感受。对于很大一部分人来说,他们的个人见识都始终是有限的,只能着眼在区区一臂之长的距离、在渺小的个人利益里挣扎不休。然而他们不知道的是,真
正伟大的决策是不怕时间沉淀也不怕被人否定的——因为时间和历史会记下真正伟大的人,而不是记下被车轮碾过的尘埃。”
比愤怒更愤怒的火焰从心底升起了。
布莱斯感到了熟悉的刺痛和熟悉的颤栗,一边厉声呵斥,一边将手伸向前方那人的肩膀,想要让身前那位高傲的人上人转头来看他——看他这个“历史中的尘埃”!
“玛丽莲娜你怎么敢?你怎么敢称一个个活生生的人为‘尘埃’?你怎么敢无视与你有着同样血肉之躯有着同样喜怒哀乐的人的痛苦和悲喜?你——”
他用力一拽——
“……布莱斯先生?布莱斯先生!”
天旋地转。
头晕目眩。
还有……
还有近乎窒息的作呕感。
布莱斯“哇”地一口吐了出来,在铺天盖地的眩晕和疲惫中用力扶住了电梯门,这才撑住了自己虚软的双腿,没叫自己狼狈地倒在呕吐物中。
“布莱斯先生?布莱斯先生……”
强烈的痛苦中,布莱斯听到了熟悉的声音,还有熟悉的……噪音?
滴答,滴答,滴答,楼层时钟……
咕噜噜,热水沸腾……
嘟——嘟——嘟——
“喂……”
哒,哒,哒——
皮鞋踏在走廊……
混乱的声音中,布莱斯虚弱抬头,看到了身侧站着的首席秘书玛丽莲娜,而对方的脸上正挂着关切的表情,脚下却诚实地一步没动。
“布莱斯先生,你没事吧?”
布莱斯不知道自己此刻到底是想要摇头还是想要点头。
他感到有什么地方不对,但他发出剧烈头痛的脑袋让他怎么都无法集中注意力去思考不对的地方,而他仿佛呼呼漏风的胸口也让他难以开口说话。
“哇!”
又是一声,布莱斯又吐了出来。
血腥味和恶臭在自己的口腔里蔓延,但布莱斯却不知道它们从何而来,像是冷汗又像是血的粘稠感遍布满脸,可他伸出手来却什么都没有摸到。
“我可能……可能是……吃坏了什么……”
布莱斯喃喃着,强撑着摇摇晃晃的身体,想要起来。
“我……我要……我想……我应该……先回去了……明天……下次,我,我再……”
越来越强烈的呕吐感涌上,甚至连他的整个胸腔都开始隐隐作痛了起来,就好像有一只无形的手钻进了他的肚子,攥紧他的胃袋,掂量他的内脏。
布莱斯想不明白这一切究竟是如何发生的。
他心中又是困惑又是歉疚,当然更多的还是轻松和庆幸,于是他抬起头,用含糊的话音跟玛丽莲娜告假,迫不及待地推迟与戈顿女士的见面。
玛丽莲娜用挑剔的目光看他,锐利的眼神像是能够看穿谎言与人心。
不过这又怎么样?
布莱斯此刻的不适没有半点作假,而他现在的模样也完全不适合谈公事或私事,更不适合去见一个寡头集团的最高掌权者。
于是玛丽莲娜轻轻点头:“我会向奥德利女士说明你的情况。”
布莱斯松了口气,擦了一下嘴角,托着虚弱的脚步就要离开。
但下一刻,小声的嘀咕轻轻飘来:
“太没用了,还没见到女士就紧张成了这样,一点压力都没办法承受,啧,男人……”
再一次的,布莱斯胸口生出了熟悉的怒气。
他隐约感到有什么地方不对,还隐约感到了危险,感到自己的身体和大脑都在向他尖叫着发出警告,可他依然难以按捺胸口虚弱又刺痛的怒气,直起身来转向玛丽莲娜。
“——你在说什么?!”布莱斯大声说着。
前方的玛丽莲娜从容走在走廊上,像是什么都没有听到一样,背影一如既往的冷酷傲慢……等等?为什么是一如既往?
头痛欲裂中,噪音越来越大——
咕嘟咕嘟……滴答滴答……
热水沸腾的声音化作时钟的滴答声。
哒,哒,哒——
清脆脚步声的尽头突兀变成了通话声。
“你好,这里是戈顿集团……”
混乱的声音连续作响,不知真假虚实的黑色冷雾在角落里堆积,将本该逻辑秩序的世界渲染得模糊又虚幻。
布莱斯感到自己脚下的走廊在他扭曲的视线里天旋地转,像是被装进了万花筒,折射出诡谲的光。胸口的怒火越来越虚弱,只有刺痛感越发强烈,如影随形,但布莱斯仍然强忍着所有的剧痛和不适,上前想要拽住玛丽莲娜,想要跟对方说个清楚明白。
“玛丽莲娜!停下!停下来给我说清楚,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伸出手。
他要抓住前方那个傲慢的背影,就像是往常那样……就像是以前的每一次那样……
等等?每一次?
这一瞬间,布莱斯脑中无数记忆如电闪雷鸣。
他终于想起了一切,脸上露出的恐惧近乎可怖!
他目眦欲裂,用尽全力想要收回自己的手,想要终止这无法理解的一切恐怖!
但最后,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手触碰到了前方的背影。
就像是生命中最后的灵感与挽留。在这样的时刻、这样的瞬间,布莱斯终于发现了,他每一次拉住的“人”都绝不是人类,因为他手中残留的触感根本不像是什么血肉,甚至不像是钢铁或蜡像,而是……而是某种蠕动的……
“啊啊啊啊!!”
狂涌的黑雾中,明亮的世界沉入深渊,名为梦的隐秘冷雾笼罩世界。
濒死的布莱斯在生与死的界限和幻光中,终于看清了自己此刻身处的境地。
可他宁可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只见明亮得不容一丝尘埃的研究室里,无数从人类身上截下的肢体,被人如木偶配件、更如垃圾般随意丢在角落的尸体池内,混合出微妙得令人作呕的古怪气味。
墙壁的架子上,一个个面容各异头颅被人从躯体取下,打开头骨,露出大脑,再被密封在一排又一排的不明液体中沉沉浮浮。
一道道不知是线还是蛛网一样的紫色物质链接着这一颗颗大脑,而大脑脸上那一双双像是活着又像是死了的眼睛则圆睁着,直勾勾地看着手术台被捆住手脚的布莱斯,如同看着它们的过去。
“啊啊啊啊啊!!”
他是在尖叫吗?
还是陷入了彻底的疯狂?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一切?
事情怎么会变成了这样?
为什么会有这样可怕的一幕?
他到底是什么时候出现在这里的?!
莫大的绝望在这一刻笼罩了布莱斯。
他感到自己在冰冷的手术台上用尽全力地挣扎,像是被抛上岸的鱼,他还感到自己发出了歇斯底里如同野兽一样的可怖嚎叫。
然而冰冷的手术室内一片死寂,布莱斯所有的奋力挣扎与嘶声咆哮,都只不过是他绝望的幻觉。
在真正的现实中,他被牢牢固定在了手术台上,别说大叫和动弹了,就连眼珠都无法转动,只能被迫与架子上那一双双不知生死的可怖眼睛无声对视。
手术台前,几个戴着口罩的白大褂正在闲聊。
“怎么老板突然要把这个人送过来?又不是使徒,一个普通的男人而已,年纪也不算年轻
了,干什么要费这个功夫把他的大脑上传?简直是浪费我们的试验材料和网络容量。”
“又不要你出钱,说什么浪费不浪费的。”另一个人的声音显然沉稳许多,解释起来,“我听说,是因为这个男人还算聪明,还曾经当过分公司的ceo,老板觉得他的思维模式或许会对我们的永生网络有用,所以才让我们摘下他的脑袋——
“毕竟你也知道的,我们虽然取下了很多使徒的脑袋,但她们大多都是贫民窟的家伙,甚至都没经过基础的训练,更算不上聪明,充其量只能成为我们永生网络里的地基,而不能成为支柱。”
“支柱?你说这个男人?认真的吗?!”
“当然!否则你难道还想要我们用精英们的脑袋来填补永生网络的空缺吗?别犯傻了,她们会是我们永生网络永远的客户,而不是耗材。”
“哦!对,是这样没错,是我犯傻了。”
嘀嘀咕咕间,一个研究员探头看了布莱斯一眼,这才发现布莱斯竟然从噩梦中清醒了过来。
她先是惊讶,然后颔首,露出了些许赞叹。
“难怪是老板看中的人,理智值很高嘛,竟然提前从噩梦醒来了……不过接下来的事,对你来说,大概比噩梦更可怕,如果早知道的话,你可能就不会这么早醒过来了吧……”
她的脸上说不出是怜悯慈悲还是猫哭耗子。
另一个人很快也出现在布莱斯的视线里,淡淡瞥了手术台上的布莱斯一眼后就拿起了手术刀。
“行了,不要那么多废话,时间马上就要到了,你不会想要知道没完成老板任务的下场的。”
第三人也出现在手术台旁。她的性格比较沉默,在之前有关布莱斯的八卦讨论里基本没有开过口,但当提到这件事后,她却忍不住了。
“老板到底想要干什么?我们的永生网络还不够完善,线路也不够稳定,前天就有一个被摔坏的展品——这无疑表示着我们在对接端上的技术上还远远称不上合格!如果无法良好地将永生网络链接到每一台机器上,我们摘下再多的大脑又有什么用?
“而且别忘了,就算我们摘下再多的大脑,如果不对永生网络进行优化处理,那也是远远不够用的。从数据上来说,平均每十台机器就需要一个大脑来进行智能化处理,但老板她野心勃勃,把第三代对接器填满了整座塞门圣山……唉,我简直无法想象老板到底要我们摘下多少个脑袋才够她用!我可不想一直在实验室里摘脑袋,这对我的研究一点儿用处都没有。”
“好了好了,别抱怨了,就你话多。还什么‘你的研究’,永生网络是你的研究吗?醒一醒吧,这是老板的计划、老板的研究!就连卡贝尔教授那样的聪明人都被排除在外,没法沾手,只有我们一些小人物被允许进来敲敲边鼓帮帮忙。这是什么意思你难道不明白吗?”
“对啊,不但永生网络的计划跟我们没关系,就连这些材料也不是我们能够拿到的。你瞧那些保存大脑的液体,它们可不是福尔马林这种便宜货,也不是液氮这种不方便的东西,而是我们根本无法辨认的物质;你再看看那些链接大脑的紫色‘网路’,它们看起来像是某种植物风干后的脉络,但却神奇得不可思议!说真的,虽然我们天天摆弄它们,但直到现在我都认不出它们到底是什么东西,更别说得到更多了,还有——”
“行了行了,都别说了,是我不自量力痴心妄想,好了吧?”她像是有些恼羞成怒了,“赶紧把这个人的脑袋摘下来吧,离永生网络正式铺开还有最后十四个小时,我们不但要将这个脑袋上传永生网络,还要修正对接器……太多太多的事还等着我们去忙,都别再聊了!”
这一段话语,分明听着如同好友间的闲聊,平静得好似随处可见,但却又含着难以言说的残忍气
息和一个不可思议的恐怖真相。
然而此刻的布莱斯却再没有了挣扎的机会和力气,甚至眼眶都干涩得流不出眼泪来,只能在无尽恐惧的空白中等待自己的末日到来。
“身体要像她们一样肢解后保存吗?”
“不用,普通人的身体有什么用处?别浪费了宝贵的冷冻液。”
“哦,那要怎么处理?”
“取下脑袋就行了,剩下的不用管。”
不知从何而来的细小的声响在手术台上回荡出微妙而恐怖的声音。
他正听着自己被活生生地肢解。
“电锯还是凿子?”
“当然是凿子。普通人的头骨没有那么坚硬的,可别把人的整个脑袋都弄碎,那样太难看了。”
“你的事可真多。”
“哼,是你太不讲究了。”
一个带着手套的手指,在他头上不断地按着,很快,她像是找到了什么,拿出笔来在他剃光的头颅上画了一道圈。
最后的最后,当三个拿着刀与凿子的研究员站在他面前时,她们看着他,随口道:“有什么遗言或者留给别人的话吗?看在你是个男人的份上,给你一句话的时间。”
布莱斯眼珠震颤,竭力转动,试图看向这个离自己最近的研究员。
但他失败了。
他虽然比那群卖身给戈顿集团的贫民窟的人更早从噩梦中挣脱,但却也更清晰、更无力地迎来了自己无法改变的未来。
名为研究员的三位屠夫在手术台前交换眼神。
“看来是说不出话了。”
“那算了。”
“动手吧。”
她们举起了凿子。
这一秒,时间在布莱斯眼中好似被无限拉长。
他清楚地看到了远处研究室架子上那一双双空洞眼球里映出的自己,光裸而丑陋,如同待宰的羔羊;
他看到了凿子狭窄尖端上倒映出的自己的脸,它僵硬而麻木,根本不像活着的人,而像是会思考的尸体,以至于开不开颅都已经不再重要;
紧接着,他还看到了熟悉的冷雾弥漫在空中弥漫,熟悉的白色幻光下,熟悉的黑暗被拥簇着,如冷香浮动。
它们在刺目的白光中沉沉浮浮,如同实质,既像是他那个永不结束的噩梦,又像是始终诡异始终背对着他的“玛丽莲娜”,还像是——
等等?
那是什么?!
冷不丁的,布莱斯看到凿子里倒映出的“自己”开始眨眼。
第一次眨眼。
黑白交换,属于布莱斯的面庞在凿子的倒影里扭曲,随后一个黑雾萦绕的“玛丽莲娜”出现在了倒影里。
第二次眨眼。
黑雾汹涌而出,从倒影凝成实质,从虚假化作真实,一个轻灵的人形在布莱斯的视线尽头无声成型。
第三次眨眼。
随着“噗通”三声,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没等三个“研究员”来得及反应,她们就仰面倒下,不知生死。而那几只可怕的凿子与刀斧也就此跌落,后又在触地前被人从容握住,轻轻放置在手术台的一旁。
“布莱斯,你还好吗?”
菲奥娜的声音在手术台边响起,如同救世主之降临。
她一边动手解开布莱斯身上的束缚,一边飞快扒下三个研究员的口罩和外套准备给布莱斯换上。
“算了不说了,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快点跟我来,我们要在所有人发现之前离开这里!”
菲奥娜扒下了衣服和口罩,但一回头才发现,布莱斯颤动的目光狂喜,明明面容扭曲,眼泪都快掉下来了,但偏偏人却跟尸体似的躺在手术台上一动不动。
菲奥
娜一呆,随后上前一看,很快发现了端倪。
“梦界?你的身上有噩梦的气息……你已经去过梦界了?”
布莱斯完全不知道菲奥娜在说什么。
菲奥娜也没有过多解释,手指在布莱斯的眉心轻轻一点,一缕细细的黑雾就被她用力拔出,哪怕那黑雾如同活物似的不停扭动,甚至还想要回头咬上菲奥娜的手指,但菲奥娜只是轻轻一捏就将它掐成虚无。
随着黑雾被拔除,布莱斯终于恢复了对身体的支配权,连滚带爬地下了手术台,惊吓和狂喜交织的眼泪也终于掉了下来,让他几乎想要抱住菲奥娜的大腿痛哭自己的劫后余生。
但菲奥娜可不想被一个裸男抱大腿,不动声色地后退一步。
“行了,起来吧,衣服和口罩全都换好。”菲奥娜若无其事,“我们得赶紧走,这里不安全。”
布莱斯也算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了。
当从被人活生生开颅“保存”的危机脱离后,他迅速镇定下来,吸了吸鼻子就开始穿衣服,甚至他还主动从倒下的研究员身上摸了一顶假发,给被剃光头的自己戴上,令自己的伪装更加完备。
菲奥娜惊奇看他:“你怎么知道那是一顶假发?”
布莱斯唏嘘:“用脑袋的人都容易脱发,三个人里总有个戴假发的,不是这个就是那个。”
完全没有脱发问题的菲奥娜眨了眨眼,没有深究:“穿好了?那我们走吧。”
布莱斯惊讶道:“你不用伪装?”
菲奥娜摘下一个研究员胸前光亮的工作牌,别在布莱斯胸口。
“别弄丢了。”
话未落音,她便又化作黑雾消散。
布莱斯一拍脑袋,又是敬佩又是艳羡。
“这就是使徒吗……如果我也是使徒就好了……”
菲奥娜的声音如同在布莱斯耳畔响起:“别想了,一般的使徒也做不到这个。”
布莱斯:“呃……”
“走吧。”
在菲奥娜的催促下,险死还生的布莱斯拢了拢白大褂,努力忽视外套下的嗖嗖漏风,装作一副镇定自若的模样,从这间毛骨悚然的可怕“研究室”里推门而出。
他在心中打了无数的腹稿,准备了数种话术,甚至决定好了自己将要伪装成三个研究员中的哪一位。
然而布莱斯的一切准备都是白费,因为就在他踏出研究室的瞬间,尖利的警报声响彻整个研究区!
红光闪烁,长廊尽头的视线可触及处,所有的智能区域自动落锁,紧接着属于警备部队的沉重脚步也响了起来,踩得整座研究所都像是在隐隐颤抖。
布莱斯见到此景,不由得惊慌失措:“什么?怎么会这样?哪里露馅了?哪里不对?为什么这就被发现了?!”
他到底是怎么被发现的?
这没道理呀!
怎么一点技能前摇都没有的?
菲奥娜沉声道:“我现在不方便公开露面,接下来只能靠你自己闯出去了。”
“啊?你说什么?!”布莱斯几乎要吓掉下巴,“靠我?我——我不会啊!”
不知不觉中,黑雾再次涌出。但这一次,它却没有化成人形,而是无声潜入了布莱斯的倒影。
布莱斯身体一僵。
这一刻,布莱斯恍惚间又像是回到了不真切的噩梦中,一种古怪的被支配感涌上,就好像此刻的他化作了某人手中的提线木偶。
诡异,怪诞……但充满力量。
“你会,并且你能做到。”
菲奥娜的声音强硬。
“从现在起,打出去!”
仿佛无穷无尽的力量从傀儡线的另一端骤然传来。
下一秒,雷霆炸响——
轰!
刺目的雷光中,紧锁的大门被一道身影暴力破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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