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不断从眼前飘落的李花,  虞渊与昭明对视。

    对方眸光清正,神色自若,厚若城墙的脸皮上透不出一丝红。

    虞渊率先败下阵来:

    “天下自信共八斗,  师父你独得一石。”

    “过奖过奖。”昭明欣然接受这般赞赏。

    虞渊叹了口气:“有时候我真想把你的脸皮和两仪师叔的匀一匀。话说回来,  白天你都去哪里了,掌门来找你为什么不在,为什么趁我睡着才偷偷来看我?说!”

    虞渊问话问得突然,  说到最后,语调愈高,语速愈急,  没有给昭明一点反应的机会。

    昭明全副心神都在地上一队蚂蚁身上,  时不时拿树枝戳戳逗逗,乐在其中,  面对自家徒儿冷不丁的质问,  浑身一抖,一句话不经大脑脱口而出:

    “因为要销赃!”

    说完之后,  他好像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  连忙捂住嘴,眨了眨眼,  无辜道:

    “你听错了,  为师说的是,为师要出一趟远门,可能有段时间不会回来,  怕你舍不得,  所以特地回来看你一眼再偷偷走。嗯,对,就是这样。”

    也不知是在说服自己,  还是试图说服虞渊。

    虞渊抱着手臂,不依不饶地转回方才没问出来的话题:

    “那身上的香味是怎么回事,你离开前还去香料店里打劫?”

    昭明开始无理取闹:“你是师父我是师父,一个徒弟管为师那么多事干嘛!为师要出去销赃,不,逍遥……啊呸,总之就是出去一趟,归期不定,为师不在的这段时间你就好好待在昆山,督学傀儡会看着你。别想下山也别来找我啊,记住了没!”

    “喂,喂,徒儿?”

    昭明说完以后,见虞渊居然在愣神,伸出手掌在他面前晃了晃。

    虞渊心里总觉得哪里怪怪的,回过神来满眼怀疑地问他:“真的?”

    昭明拼命点头,试图靠诚挚的眼神让虞渊信服。

    又是长久的沉默,虞渊开口,嗓音如常,神色不变:“那走都走了,你又回来一趟,是有什么东西没带?”

    昭明愣了片刻,烂透的良心难得发作一回,摸了摸鼻子:

    “酒壶没拿,夜深了,你先回去睡。”

    “好啊你,才诈你一句,你真就和盘托出了,果然不是特地回来看我的!”

    昭明:“……”

    虞渊懒得理他,怒气冲冲起身往他的小竹屋走,临走前听到身后传来一声轻咳,他脚步一顿,回头看昭明。

    那声咳嗽太轻太轻,被夜风一吹就散了,像一场幻觉。

    昭明神色自若,一只手撑在地上,一只手抬起向他挥了挥,满脸欠揍的笑容。

    虞渊也不知是不是自己脑子抽了,忽然问:

    “那你这一走,什么时候回来?”

    “谁知道,玩够了就回来呗。”

    昭明的声线懒散而没个正形。

    虞渊点了点头,沉默地走近屋内,关上小屋的木门,从始至终都没有回头再看昭明一眼。

    而在他转身后,身后的昭明终于维持不住脸上的笑容,仿佛被抽干全身力气一般靠在李树干上,胸腔内气血翻涌,喉间满是铁锈腥味,他终于没忍住,轻轻咳了一声。

    咳完以后,他立马覆掌掩盖掌心刺目的暗红,好在自家徒弟没注意到,不然他真的很难找借口再瞒过去了。

    直到小屋门前落了锁熄了灯,昭明又等了片刻,才摇摇晃晃地站起,用佩剑撑着自己的身体,一步一步缓慢地离开。

    天道誓言不可违逆,即便他不是真身亲临夜云崖,但受到的反噬也够喝一壶了。

    本来想趁虞渊熟睡看看他就走,谁知这逆徒精力旺盛,根本就在装睡,不仅追了他半天,还对他怀疑来怀疑去,一直拿他身上的香味说事,差点暴露。

    昭明摇头,边走边感叹自己一点当师父的威严都不剩。

    他柱着剑,缓慢而艰难地走出李树林。林外掌门已候他多时,瞧见他时,双手负在身后,眉心因常年蹙眉而形成的褶皱再度起伏:

    “看个徒弟用得了这般久,你那徒弟脸上有花?”

    “他要是没长那张气人的嘴,倒还真像朵花。”

    昭明上前,一把勾住掌门的脖子,将全身重量压在他身上,即使虚弱也虚弱得无比欠揍,

    “失策了,那小子没睡,所以留下陪他玩了会儿。”

    掌门眉心的褶越蹙越深:“你为救他受伤,却不肯告诉他,他是你徒弟,又不是外人,你怕什么?”

    “怕他趁我病要我命啊。”

    昭明才玩笑一句,又呕出一大口血,

    “毕竟逆徒觊觎我仙尊之位良久。”

    虚虚实实,真真假假,没人能从昭明嘴里分辨出哪怕一句真话。

    掌门怕再说下去自己会想揍他,勒令昭明闭嘴,摇了摇头,御剑带他离开。

    “此去闭关,你便安安心心地养伤,虞渊我自会操心,三个月以后的登榜大会,保证不叫他丢你的脸。”

    “……”

    而另一边,关上门熄了灯后,虞渊却并未如昭明所想的一般没心没肺睡去。

    月光照不到的黑暗角落,小屋里的一切事物都只剩下黑暗而模糊的轮廓,风过林海,波涛起伏,四周沙沙的响声如同乐章。

    昭明已然离去,但虞渊却坐在黑暗角落里,眼睛定定地盯着一个点失神。

    不对劲,今天的一切都不对劲。

    昭明为人素来怠惰,几乎不管门派中的大小事宜,掌门怎会来找他议事?

    什么事能让一个不爱用熏香的人突然用起香,还是这么浓郁的味道?

    他大脑飞速运转,思索方才昭明在时心底升起的怪异感。

    除非昭明在用它掩盖身上的其他味道——

    比如,血腥味。

    虞渊被自己的想法惊了一下。

    迄今为止昭明的所有表现都太过正常,在对方有心瞒住自己的情况下,他也不能确定对方究竟是杀了人还是受了伤。

    但联想到对方忽然要出远门这件事,若真如他所猜测那般,他便更倾向于后者。

    昭明受伤了,是因为他吗?

    虞渊想起在夜云崖时,昭明的分神曾对他说过,他来不了夜云崖。会不会就是因为这个,昭明才受伤的?

    再结合今日他醒来时两仪师叔和两个师弟诡异的行为,一个接一个的坏消息,似乎都只为了分散他注意力,让他近段时间忙起来无暇他顾,只以为昭明卷了他的灵石出去逍遥。

    虞渊想到这里,立马起身,推开门飞快地追了出去。

    李林间空空如也,月光照疏影,相依成藻荇,满地寂寞的落花之上,昭明不知何时已然离开。

    他追出李林,追出宸光峰,漫山遍野寻人不到。

    月光打在昆山岑寂的峰峦上,他站在整个昆山视野最好的地方,头顶是漫天星辰,脚下是人间灯火。

    然而今夜云海翻涌成涛,成片铺展遮蔽了视线,他什么也看不到。

    “师父,昭明你在吗——”

    少年的声音穿透云海,在静默天地间回荡。

    然而,无人作答,只有山风高急,默然相伴。

    虞渊失魂落魄地回到小屋内时,不慎被门槛绊倒,摔了个大马趴。

    但他浑不在意地从地上爬起,抬手召唤剑灵。

    剑灵出现时,一双宝石红的眸子泪花闪烁,抬手打了个哈欠,没好气道:

    “大半夜的,有什么事不能明天再说,你上赶着投胎吗?”

    虞渊懒得与他计较,直奔主题:

    “我问你,我昏迷期间,你是醒着的吗?”

    “睡着的,直到今天,此时此刻,小爷才被你从剑里喊出来,搅了清梦!”

    剑灵双手叉腰,脸色十分难看,要不是太困倦,看上去还想来一场上房揭瓦或者泼妇骂街,

    “你要没什么事,我就回去继续睡了,下次记得天亮之前天黑之后不要叫我,小爷不约。”

    “等等。”虞渊强行留住他,将今日发生的种种悉数说与剑灵听,末了道,

    “我怀疑我师父受了伤,而他们全都瞒着我,明日一早我就去找四师弟问个清楚。”

    剑灵躺在虞渊的小床上,擦了擦眼角沁出的困顿泪花,有气无力:

    “你傻啊,你四师弟看起来精得跟狐狸似的,找他能问出来什么。还不如去找你三师兄呢,他一看就不会骗人。”

    话刚出口,他却发现虞渊不说话了,漆黑的眸子里光芒幽暗,正莫名地看着他。

    剑灵被他盯得发毛,咽了咽口水,倒是比先前清醒几分,嚣张道:

    “你干什么?这么盯着我,你想死吗!”

    虞渊垂下眸子,幽幽道:“你怎么知道我四师弟精得像狐狸,我刚才有和你说起过他们的性格吗?”

    剑灵:“……”

    剑灵被问住了。

    他伤还没好,困得要死,根本就没仔细听虞渊絮絮叨叨半天到底说了什么。

    何况这小子看上去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说话颠三倒四,有时一句话重复好几遍,有时又忽然跳到其他话题上,不成逻辑。

    他本以为对方是心不在焉,谁知道原来是在这挖坑给他跳呢?

    “我那时候其实已经半醒了,隐约听到他们跟你说话,从他们说话方式上推出来的,不行吗,只许你聪明啊!”

    他企图用声音大来掩饰自己的底气不足。

    “当然行。”虞渊点点头,眸光像带着钩子,仿佛能穿透剑灵强硬的神色,勾出底下发虚的内在,

    “我记得我上次在夜云崖时,说过你帮我去鬼王宴上救人一次,我还你自由,你既然醒了,第一时间不让我解除血契,甚至连提也不提,是什么意思?”

    剑灵刚要张口,虞渊又似笑非笑地补充:

    “不会是忘了?这也能忘,你的旧主人在你心里可真够重要的。”

    “……”

    剑灵不再说话,虞渊则不紧不慢地得出结论:

    “你和他们一起骗我。”

    “……”

    “是不是昭明让你这么干的,他临走前许了你什么好处?”

    “不说是。”虞渊坐在床上,威胁道,“你要是不说的话,那这血契可就麻烦了。”

    “你答应过我会解契的。”

    剑灵眯了眯眼,周身迸发出一股危险的气息。

    虞渊丝毫不惧,这里可是昆山,他的地盘,他的屋子,四周刻满了他布下的阵法,随便喊一嗓子就有人来,他能在这让人宰了,那从此以后也不必混了。

    “我是答应过。但你也知道,血契复杂,所需的解契材料又贵又难找,即使是昆山这种大派内也很难收集完全部。

    我要是运气不好,找个千八百年才集齐也说不准,万一一不小心没能活这么长时间,你还得费力寻我转世,重新说服我的转世继续找,到时候咱们就这样千年百年地耗下去,我倒是无所谓,就怕耽误你找主人。”

    剑灵沉默片刻,左右为难,听虞渊一番威胁后,目光闪烁,张了张口,似乎打算说点什么,最后却狠狠哼了一声,捂着耳朵,一副非暴力不合作姿态,梗着脖子道: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你们师徒俩简直一样烦人,你想问什么有种去找你三师兄问去啊,在这里欺负一个小孩子算什么本事!”

    是啊,几千岁的小孩子,可真是小呢。

    虞渊仍不为所动,任剑灵在他床上撒野打滚捶床,面色波澜不惊:

    “你当我傻,连你都能看出来三师弟不擅撒谎,四师弟会不知道?”

    与此同时,远在灵兽峰的三师兄打了个喷嚏,被怀里毛茸茸的灵兽幼崽挠了一爪子后,莫名其妙。

    他叹了口气,瞧了一眼虎口处的四道血痕,又抬头望头顶的渺远星空,正纠结到底送二师弟什么礼物好,忽地想起什么,挠了挠头:

    “不对。”

    离二师弟的生辰还有八个月,殊不知提前这么久准备贺礼做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三师兄:行,行,好,都有小秘密,都不带我玩是!

    最近一周都比较忙,更新量可能会有点少,每日保底三千字,低于三千的部分会在五一节双倍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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