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卯时一刻, 鸡鸣三声,天将大亮。
积在天上的云絮像被浣衣女洗坏的棉被,一团厚重堆叠着, 一团又稀疏散出絮来。
金红日头顺着黛青远山慢吞吞往上爬, 光芒并不耀眼,却难得褪了色,将东天一角与云絮边缘染红。
昆山上的云霞翠轩尚沉浸于将醒未醒的惺忪中, 仙鹤便已成群在云中穿行。
良辰美景,宜回笼躲懒,忌大动干戈, 但虞渊此刻却站在演武台上, 手中握剑,对面是身姿笔挺抱剑在怀的三师弟。
他目光下移, 落在台下坐着饮茶的昭明与掌门身上, 表情泫然欲泣,仿佛眼睛一眨, 下一秒就要落下泪来:
“一定要这样吗?”
掌门喝茶的动作一顿, 铁一般威严的面孔板起,若是画像不小心流出, 一定可供家家户户贴于门上镇厄辟邪。
他语气不佳:“我给了你四个选择, 这不是你自己选的么?”
虞渊心说你那是选择?
若要将摘果子的仇一笔勾销,掌门给了虞渊四个选择:
其一是三天之内白日飞升;
其二是十天之内单枪匹马攻下未昀城,顺道把魔帝宰了;
其三是在一个月内学完修真界简史并满分通过考核;
比起前三个地狱模式, 其四只是让他在一个半月后的登榜大会保住前十名的位置, 勉强只能算困难模式。
可以说掌门的这个选择给了,但没完全给。
果子明明是师父吃的,但最后却要徒弟背锅, 偏昭明还毫不心虚地嗑着瓜子为他加油,气得虞渊恨不得提剑去砍他。
“既然路是自己选的,就别磨叽,速速开始。”
话音刚落,第一回合开始,二人剑拔出鞘,同时朝对方攻去。
用的都是普通未开刃长剑,双方动武时都未曾动用灵力,如普通人一般只凭剑招以及身手决胜负。
剑刃相击,清脆鸣响不绝于耳,二人身形不断交错,竟隐隐有分庭抗礼之势。
兵刃交错,数百招后,虞渊剑刃下移至三师弟剑柄处,发力将其格开,同时退开一段距离,双臂酸软,虎口发麻,申请中途休息。
三师弟挽了个剑花,顺势收剑停下,忆及自己被格开的剑,没想到二师弟小小身板,力气也可以这样大。
旁边端坐的掌门又呷了一口茶:“继续!这次老三你将修为压到筑基,再和他打。”
虞渊绝倒,三师弟淡淡颔首,朝他做了个“请”的姿势。
“叮叮当当”的剑刃交织声不绝于耳,灵力劲气在偌大演武台上交错回荡,二人在台上打得有来有回,掌门眯眼望着,却并不满意,朝台上喊道:
“老三,你要是就这点水平,等瑶迦回来,就让她好好教教你剑该怎么舞!”
台上的三师兄眼眸一凝,虎躯一震,手中长剑一刺一挑,击打虞渊手腕,直将他的剑打飞出去,同时步步紧逼,将剑舞得愈发凌厉,不给虞渊一点反应的机会。
虞渊这才知道三师弟先前完全是陪他玩,根本没用全力。此刻他稍微动一点真格,自己被带入对方的节奏中,只有被压着打的份。
他丢了长剑,且战且退,在三师弟一剑刺出攻他下盘,打乱他撤退脚步时,忽然上前一步踩住长剑,借长剑之势凌空跃起,灵力召剑,抬手一招长虹贯日,白光自剑尖亮起,随长剑挥动越来越亮,待脱离时已刺得人睁不开眼。
三师兄闭上眼,轻轻挥剑,硕大白光便被轻易一分为二。
这白光只虚有其表,一点没“长虹贯日”真正的威力,再睁眼时,虞渊却已与他拉开距离,正扶着膝气喘吁吁。
“老三,把修为提到筑基中期,继续!”
三师兄看二师弟一副随时能晕倒碰瓷他的模样,略微犹豫,直到掌门又不慌不忙祭出“瑶迦”二字,只得狠狠心,再次提剑攻来。
虞渊想不到掌门居然如此心狠手辣,连忙挥剑抵挡。
二人又交手几十个回合,期间虞渊似风中修竹,尽管被压着打的姿态略显狼狈,但每次三师兄以为他将要被打倒时,他又总能出人意料地走位方式躲过去。
台下昭明和掌门看着台上两人交错的身影,一个稳如磐石出招凌厉,一个身似游鱼剑走轻灵,纵然一方稍显弱势,当却诡异地僵持住了这个局面。
昭明身为师父,终于从他那颗烂透了的良心里翻出些许相对完好的良知,洗洗风干后再次发挥余效:
“师兄,不就是一个果子吗,你这么磋磨我家徒弟,有意思吗?”
“一个果子?”掌门目光沉沉地看着在他怒点上翩翩起舞的昭明,
“那是我三百年前好不容易五十万上品灵石买下的器灵树种子,十年抽一枝,一年长一叶,养了两百年成树好不容易开始结果,一百年内只结了十个。”
“这次登榜大会在昆山举行,我已放话会将十枚器灵果作为奖励给问乾榜前十,如今被你吃了一枚,你徒弟不顶上缺口,难道要我堂堂一派掌门威严扫地,食言而肥?”
昭明摸了摸鼻子,小声嘟哝:“器灵树长成之前与寻常树木无异,谁让你一点风声都不透露给我。”
“我若是透露给你,就不是少一枚果子那么简单了。”
说不定某天深夜,掌门再去照顾器灵树时,就只能对着空空如也的巨坑思考人生。
昭明这个草寇,连树根都不会给他留下。
说到这里,掌门看着台上交手的两人,即便虞渊目前只会一套昆山基础剑诀,但能想到用长虹贯日迷惑视线,足见运用之纯熟灵活,纵稍显忙乱,每一招每一式恰可化解三师兄的攻势。
惊人的直觉。
掌门忽然话锋一转:“说到这里,我倒是想问问,当初你收他为徒时,究竟是怎么想的?”
“他根骨好,于剑道一途的天赋甚至不在瑶迦之下,你收他为徒,却又什么也不教他,让他来昆山三年全在混日子,还是我强逼着他才学了一套基础剑诀。”
“若不是这么多年我了解你的为人,又见夜云崖时你即便违反天道誓言也要救他,还真以为你是什么道貌岸然的嫉贤妒能之辈。”
昭明眸光闪烁,好几次张了张口却没说话,掌门耐心等了等,却只见他缓缓地,缓缓地打了个哈欠,清冷凌厉的凤目显得泪眼迷蒙,问:
“师兄,你刚才说了什么?”
掌门终究没忍住,见台上虞渊渐渐适应三师兄的进攻强度,甚至能尝试反击后,直接让三师兄将修为提到筑基大圆满,再次将人逼得左支右绌。
随后踹了昭明一脚,怒道:“你别给我装傻!”
“嗯,不装。”昭明再次伸了个懒腰,站起来活动筋骨,腆着脸问,“那你能把刚才说的话再重复一遍吗?”
回应他的是三枚当暗器投掷来的灵果。
昭明艺高人胆大,一一接下,重新坐回座位上,啃了一口,看着台上虞渊的身影,难得正经了几分,道:
“这样不好吗,他想修炼我就教,不想修炼就躲个懒,每日快快乐乐地在昆山活着,也不必和别人争什么风头,纵然修为涨得慢,但活得安稳。他就算再不成事,惹了事也有我兜着。你还要我这个做师父的怎样?”
“你是他师父,他要是一辈子不成器,你能护他一时,还能护他一世不成?”
掌门恨铁不成钢。
“能啊。”昭明答得干脆,
“至少在我死之前,我都能把他护得好好的。”
二人分毫不让地对视,最终却是外表看似强硬的掌门率先败下阵来。
他仿佛在一瞬间被人抽干了力气,露出钢铁外壳之下的一丝疲惫:
“我知道你想在他长大之前,让他好好过,可是昭明,没时间了啊。”
他又重复了一遍:“我们没时间等了。”
“胡说。”昭明振振有词,“祸害遗千年,我有的是时间。”
“我说的是修真界,整个修真界,已经没有时间等这群孩子慢慢长大了。”
昭明凝眉,下意识伸手去摸腰间酒壶,却摸了个空,不用想也知道是逆徒为了报复给藏起来了。
掌门揉了揉眉心,自顾自道:
“魔界那边那位魔帝野心勃勃,布局良久,自上位以来,无时无刻不磨刀霍霍,预备向人间十四州起兵。
中州位于十四州中心,暂时未受此影响,但云州边境的琅山剑阁在近十年来已与魔族兵士爆发大小冲突数千次。如今更是将三年一度的弟子大选改为一年一度。
自从魔族公主公然出现于中州命魔族夺舍弟子后,如今各大门派及修真世家皆在加紧时间自查奸细。
最多三年,这场人魔大战就会全面爆发。我们的年轻一辈,我们的弟子,面临的是比我们当年更加艰难的处境。他们必须在此之前成长起来,担起自己肩上的责任。”
台上虞渊渐渐不敌,被三师兄逼到演武台边缘,忽然大喝一声“五师妹”,趁三师兄分神之际,直接抱着他一起滚下演武台,随后站起来志得意满叉腰狂笑。
风将少年翩然的衣摆和高高束起的马尾吹得飞扬。他像一棵三月天里从悲风原长出的野草,顽强坚韧,不屈不挠,扎根在哪里,哪里就是春回大地,生机蓬勃。
日升东方,昆山琼楼飞宇之上排列整齐的琉璃瓦被映出金红亮光。
笑闹声伴着轻快的脚步,将整个昆山彻底吵醒。
今天也有无数弟子上苦行峰早课。
少年人向来怠惰,总爱留最少的时间给自己做准备。偏在上山途中,还爱走走停停,一时去这边看看那株草的花,一时往那边扯扯那棵树的叶子。即便每天看过无数的景,也依旧觉得新鲜。
他们尚且还在不知愁的年纪,脑子里能想到最远的事估计今天中午吃什么,偶尔为功课愁苦,时常与同门打闹。
只是这样的日子就像装在瓦罐里的糖,拿出一颗便少一颗,谁也不知下一次春日,他们是在战场与魔族厮杀,还是能再有机会相聚在昆山赏花踏青?
掌门叹息渺远。
“巍巍十四州,广袤人间地。黎民百万众,修者数寥寥。脱胎凡夫里,始得上青云。若有虎狼至,仗剑平风云。卫我人间土,守我故乡民。师终徒子继,兄死同袍及。身陨魂不复,薪火代代承……”
他哼着数百年前与魔族作战时苍凉的战歌,眼神穿过时空,仿佛又回到数百年前血与火交织的战场:
“身后便是人间广袤的土地,便是数百万黎民,若真有那一天,你说虞渊会退吗,这些孩子会退吗?”
“那孩子虽然平时不着调了点,懒散怠惰了点,太会惹人生气了点,爱玩消失了点。”掌门说到这里居然把自己说生气了,赶忙话锋一转,
“但这并不妨碍他是个好孩子,你说要是那天真的来了,依他的性子,会让你继续护着他,还是从你的羽翼下走出,去护着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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