哄堂大笑激得宸宇阁长老面皮青一时黑一时,  他一双吊稍眼微微眯着,一一扫过殿前诸人各异的神色。

    目光所触之处,原本蓬勃向上的嘴角们纷纷下撇,如疾风压倒劲草,  大部分人皆摆出一副矜持严肃的模样。

    惊讶,  好奇,看戏,  事不关己,  幸灾乐祸……一张张年轻面容上所有幽微的表情都被他收入眼中,独独没有他想寻找的心虚躲闪。

    宸宇阁长老定了定神,看着自家少阁主如今惨不忍睹的模样,  朝主位上的掌门拱了拱手,语气沉痛,  高声道:

    “纪掌门,我家少阁主在昆山遭此大难,  还请掌门下令暂时封闭主峰,  助我抓到并严惩凶手,替少阁主主持公道!”

    他话音刚落,  另一道娇滴滴的女音便紧接着响起:

    “怎么,你的意思是凶手就在我们之中,要把我们所有人留在这儿不让走了?笑话,  大家平日里天南海北无冤无仇,  各家各派弟子都是品行端正之人,  谁会闲着没事揍你家少阁主。”

    说话者是落仙宫的一位女长老。

    落仙宫与宸宇阁一样定址陈州,宫中只收女子,所有弟子气质如出一辙的清冷,衣袂飘飘白纱覆面,  恍似仙子落凡尘,教人心生敬畏疏远之感,很好辨认。

    那位粉衣女长老说完之后,未被面纱遮住的双眼眨了眨,满是嘲讽。

    落仙宫与宸宇阁同处陈州,夙有嫌隙。她比谁都清楚宸宇阁少阁主是个什么东西,甚至自己门下女弟子也曾被其调戏过。若不是宸宇阁阁主晚年得子又爱子如命,她早把那人渣给废了。

    “苏长老这般说辞,可是心虚?”

    苏长老也不确定下首的落仙宫弟子方才是否离席,若那少阁主又犯了好色的老毛病,被揍一顿也并非不可能。

    她敛了面上笑意,看着宸宇阁少阁主肿若猪头的脸,抹了一把不存在的眼泪,伤感道:

    “我不心虚,我只心疼。唉,可怜的孩子。你素来端方守礼,与人为善,天下怎么可能有人舍得下手打你,依我看啊,这伤一定是不小心摔的。”

    “是啊,年轻人嘛,喝多了酒一脚踩空跌一下也没什么大不了,养几天就好了,还是莫要小题大做了。”

    “依老夫之见,苏长老此言在理。”

    “摔跤能在脸上摔出巴掌印?”

    “那倒也说不定,老夫年轻时就曾在极度恐慌的情况下一个趔趄,将脸撞在了别人的拳头上。”

    “……”

    众长老交换眼色,众口一词地睁眼说瞎话。毕竟谁家还没个无法无天的刺头了,万一真是自家人干的,回去收拾一顿也罢了,在外人面前焉能不护?

    宸宇阁少阁主躺在担架上,喉间发出愤怒的咆哮,嘴唇蠕动,被揍得高高肿起的双颊将声音阻得含糊。

    他手指艰难抬起,指了指下方弟子席位,环绕一圈。

    虽未看清来人,但他隐约记得自己在被偷袭揍晕前曾闻到那人身上沾染的大殿内的暖香。

    揍他的混蛋一定是从主殿出来的,就在那群人之中!

    “既然长老执意要求,那便耽误诸位一点时间,早早将此事查清。”

    主位上的掌门终于发话。表情威严,不辨喜怒。

    立马有今夜昆山上的值夜弟子前来禀报,在寻到宸宇阁少阁主的小树林间发现有阵法痕迹,据现场痕迹以及布阵手法判断,应是那少阁主亲自布下的。

    苏长老托着下巴,语气戏谑:“我倒不知,你家少阁主在别人峰上的偏僻之所,布下隔音阵法所谓何事,不会是知道有人要来揍他,刻意给对方制造机会?”

    “当务之急是找到行凶之人。”宸宇阁长老在各种目光之下,语气僵硬。心里也大概猜到他到底去做什么,暗暗嫌弃这位被宠坏的少主。

    一轮询问开始。

    虞渊将桌上菜肴风卷残云地扫荡完后,再次将目光集中在梁霄桌案前,虎视眈眈。

    等待最是恼人,梁霄见对方竟还能面不改色吃东西,也不得不佩服他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的淡然。

    即便亲眼见他送一位女弟子下山,他也不禁犹疑,自己是否误会了什么,难道此事真不是他做的?

    问讯从左上首夏西楼开始,到右上首虞渊终结。

    轮到虞渊之前,仍无结果。

    饶是宸宇阁长老也不由有些心焦,若少阁主被打成这样,自己却无法寻得凶手,被阁主知道的话,他这长老之位便算彻底丢了。

    他知道问完这一轮,要是再抓不出凶手,别的长老自然不可能让他杀回马枪重新询问。故而轮到虞渊时,宸宇阁长老语气陡然锐利,开始咄咄逼人。

    这个弟子瞧着无比眼生,只一身白衣,瞧不出何门何派,周身存在感也低,从始至终也不见他与众人有所交际,想来应当不是什么重要人物,得罪了也没什么大不了。

    宁杀错不放过,既然少阁主指认了下首位置,哪怕为了他日后的前程,凶手不在场,他也得把凶手揪出来。

    “敢问这位小友,少阁主出殿期间,你在何处?”

    “一直在殿中,不曾出门。”

    “有何人为证?”

    虞渊微微抬了抬下巴,语气自然:“斜对面第二桌,从开宴以来一直盯着我吃东西,眼都不曾眨一下。”

    宸宇阁长老将视线聚焦回梁霄身上:

    “梁霄小友,为何方才一直盯着他,是否是他有什么不对劲之处?”

    “确实有。”

    宸宇阁长老面色一喜,却听梁霄缓缓道:

    “开宴到现在,他吃光了他案上所有菜肴,以及我案上所有菜肴,还不见饱,是为古怪。”

    宸宇阁长老想听的可不是这个,再接再厉道:“在此期间,他可曾出去过?”

    梁霄姿态板正,声音微哑:“宴会期间,梁霄未见他出殿。”

    “如何能证明?”

    他问出这一句后,琅山的山羊胡李长老便老大地不高兴:

    “我家梁霄为人正派,从不屑于撒谎,何须证明?”

    梁霄端坐不语。对方出殿时,他也确实不曾看见,因此不算撒谎。

    事情再次陷入僵局,宸宇阁长老不甘心地咬了咬牙,咬死最后一个虞渊不放:

    “即便如此,梁霄小友也说过自己曾出去散心,还请小友给出证据,梁霄小友不在期间,你如何证明自己一直在殿中。”

    这话便太过刁钻无理取闹了。

    虞渊蹙眉,当场反唇相讥:

    “宴会上人多纷杂,总有顾不上的时候,晚辈也斗胆请问长老如何能证明,自己在其他人没看你时,一直都在殿中?”

    “现在是我在审你,还请不要顾左右言他!”

    虞渊道:“无论进殿还是出殿,路过后方小树林,都需经过主殿外校场,此处有弟子值夜,有众位道友聚集,敢问在场诸人可有看到我出殿,又有谁看见我进殿?”

    他话音刚落,殿外校场上那名曾对月长啸的人来疯便与几名少年高声道:

    “我等不曾见过!”

    虞渊摊手:“既然如此,如何不能证明我不曾出殿。况且就像苏长老所说,无缘无故无冤无仇,甚至我二人从前都不曾见过面,我打他干什么?”

    宸宇阁长老也觉得有理。但众人中只有虞渊看上去身份不显。他惧怕阁主威严,又不愿得罪各家核心人物,今天无论如何,也必须让他是,遂道:

    “证据不足,烦请小友种下真言咒后,再将方才的话重复一遍。”

    此言一出,在场诸人脸色骤变,就连掌门看宸宇阁长老的目光也满是不悦。

    众所周知,真言咒只用于刑讯审问已被定罪的重犯,用在这种场合,一个弟子身上,是为羞辱,即使是小门小派弟子,闻此也得冲上去和他拼命。

    宸宇阁长老顶着掌门威严森然的目光,不由两股颤颤,汗湿衣襟。

    但他就是笃定他们不会用,才好泼脏水:

    “若是不敢,便是心虚。这位小友,你为何无故殴打我家少主!你师父究竟是怎么教导你的,竟将你养得这般猖獗!”

    他言之凿凿,语气笃定。还不等掌门发作,殿外便先落下一道剑光。

    剑光耀眼,从千里之外破风而至,耀若雷霆,威势赫赫,却不伤及殿中一梁一柱,直朝宸宇阁长老奔来。

    长老连忙出手拦截,刚抬起手,却听“啪”一声响,那道剑光在众目睽睽之下化作一只巨掌,旋转着对宸宇阁长老的老脸狠狠一抡,将他拍进地里,砸出一道人形深坑。

    从始至终,他连反抗都来不及。

    而周遭众人皆屏气凝神,无一不惊骇,剑光来时他们反应不及,自问若是自己面临这种情况,下场也未必能比宸宇阁长老好多少。

    在满殿寂静中,一道清冷的嗓音在大殿四方回荡:

    “听说有人找我?”

    宸宇阁长老从地上深坑慢慢爬起,比起动真格,这招的羞辱意味其实更重,他擦了擦嘴角的血迹,对着天空破口大骂:

    “昭明小儿,你还讲不讲道理,老夫正追查殴打我家少阁主的凶手,谁找你了!”

    众人纷纷露出鄙夷同情之色。

    鄙夷的是这事尚且没个定论,他便言之凿凿将小辈确定为凶手。

    同情的则是对方可是昭明啊。昭明叱咤修真界多年,一直以无理取闹的作风名动天下,名声有如臭鸡蛋烂菜叶,让人避之不及,何曾讲过什么道理?

    果不其然,下一秒,宸宇阁长老又被那化为巴掌的剑光拍进地里。

    尽管他这次早有预防,但躲不开仍旧还是躲不开。

    “你好像搞错了一件事哦。”

    半空中的声音分外无辜,心眼也偏得明目张胆,

    “本尊是来帮徒弟撑腰的,不是来和你讲道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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