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散尽后,  天上搭桥的喜鹊也各自回巢。

    待虞渊回归栖峰时,赵宿川却不在紫藤小院中。

    月影西斜,清光如水,这让他免不了想起自己在宸光峰上的小木屋,  每到这时,  月光总会笼上布满老苔的青石,填满其上清晰的风霜凹痕。

    狐狸不在院中,  独剑灵坐于铺满落花的石阶前,  等待虞渊回来。

    虞渊问:“赵宿川呢?”

    “按你说的那样,我整日撒泼打闹,把他烦得受不了,  趁夜搬去他那个张师弟别院诉苦了。你等着,人明天就来骂你。”

    “那感情好,  狐狸呢?”他走过来坐到剑灵旁边。

    月静山空,地上一大一小两只影子紧紧挨着,  动作如出一辙地托腮望月,  略显惫懒地一问一答。

    剑灵忽然觉得这个场景似曾相识,他恍惚一瞬,  才慢慢道:

    “段成璧那儿。小爷略施小计,去向小璧崽子投诚,喊他主人的时候被狐狸听到了,  今晚找借口赖在那边,  对你没兴趣咯。”

    “段成璧今夜一直在山下?”

    虞渊想起今日在主峰小树林中撞见的一幕,  始终不愿相信女主遇险时男主会不在附近。

    他在送走宋凝珑,回去清理痕迹时顺便检查了小树林附近,发现周遭确实没有一点人为踏足的痕迹。

    当时他只以为是自己疑心病重,事后再想时,  才发觉那里干净过了头,虞渊甚至找不到宸宇阁少阁主和宋凝珑进入树林的痕迹,仿佛他们和自己一样,是凭空出现的。

    剑灵眯起宝石红的眼,语气不悦:“你不信小爷?他今日一整天都待在归栖峰上,不可能是别人假冒的!”

    “嗯。”虞渊应了一声,心下怀疑仍未消退,静坐片刻后,他忽然问,

    “段成璧住哪里?”

    “顺着花溪往右走,门前栽两颗橘子树的那里便是。等等,你想干嘛?”

    虞渊未答,而是从储物符中拿出纪瑶迦送的替死人偶,两仪师叔给的防御性符咒,以及新从宸宇阁长老处搜刮的金丝软甲,吞下小师弟那里顺来的解毒丸后,他面上一副大无畏之色,就连走路姿势也霸气侧漏:

    “我去接白溺,顺道拜访他。”

    “……”

    深夜恶客不请自来,门环被人叩响时,段成璧正在院中给花浇水。

    他推开门,正对上门外少年笑得分外欠揍的脸,愣了片刻后,下意识道:

    “你怎么来了,师兄,快请进。”

    虞渊左手握人偶,右手捏符箓,十分自然地踏入院中。庭下花木茂盛,一只大白狐狸躺在茂密花丛间,正瘫着肚子呼呼大睡,轻微鼾声和草虫长鸣此起彼伏,衬得院中更为寂静。

    段成璧跟在他身后,解释道:

    “小剑人今日带他来这里闹事,他撒泼打赖地倒在地上装死,至今不愿意走,僵持着僵持着就睡着了。”

    躲在暗处的剑灵差点没忍住冲上去撕烂这小璧崽子的嘴。

    段成璧看着虞渊,欲言又止,见左右无人,狐狸也睡得死,终于还是悄声开口:

    “恕我直言,师兄,你以后还是提防一下你的剑灵,他的作风实在太过孟浪,不像一把忠心的剑。”

    “孟你大爷的浪!”剑灵被虞渊用神识死死拉扯住,只得在他脑中破口大骂。

    虞渊点了点头,心道他什么德行我比你更清楚,甚至连他在昆山有几个下家都了如指掌。

    他想结束这个话题。但段成璧不知有意还是无意,一直将话题往这方向引:

    “他今日还对我一口一个主人地唤,这般养不熟的白眼狼,还望师兄小心,他总当面乖巧,背地里指不定找过几个下家。”

    “……嗯,我会注意。师弟真乃高风亮节之正人君子,换作别人,肯定不会这般提醒我。”

    在段成璧再次开口前,虞渊假装被风景吸引,将话题引向另一处,

    “呀,这树长得可好,枝干上的叶子居然还是绿的。话说回来,回昆山两个月以来,我还未来见过师弟,不知师弟在归栖峰上可还住得惯?”

    段成璧跟在他身后,状似疑惑,回答滴水不漏:

    “我作为师兄的师弟,早早就在昆山生活,都住了那么多年了,即便失忆又岂有住不惯之理?”

    虞渊点了点头,见他不咬钩,便鼓足勇气随他回屋内坐下。

    不大的寝舍中一灯如豆,烛火摇曳间,简洁的陈设历历在目:一桌一椅一床,桌上有一壶凉水,倒扣着两个茶杯。全是弟子屋舍中的标配,似乎一点不曾动过。

    二人目光在茶壶与茶杯间逗留一瞬,又默契移开。虞渊宁愿去灵药峰给小师弟试药也不敢喝段成璧的东西,好在段成璧也并未给虞渊斟水。

    略过这个环节后,二人再次开口闲聊。

    虞渊意味不明地试探:“近来师弟可觉得自己的病情有所好转?”

    段成璧捂了捂自己的额头,先摇头,再点头,脸上是可载入史册的纠结与不安,他看着虞渊,握了握拳头,终是沉声道:

    “师兄,不瞒你说,其实我今日头疼发作的频率愈发频繁,经常梦到一些……画面。”

    五月院间已初初可见一两点荧绿光芒的萤火虫,在腐草间起落不定,光芒时而明亮时而黯淡,一如青年脸上惶恐的神情。

    “每到入夜之时,我时常会梦到一些古怪的画面,梦里我尚且年少,住在一处永远也不见光的巷子里,那里很脏,很狭窄,也很冷,可以听见隐隐的涛声,偶尔我会采一束花送到一座宫殿,然后被穿红衣服的小女孩欺负,只有师兄你来救我。”

    他说到此处,恰到好处地抬眼,眸中的暗海反射烛光,熠熠跳动着,让人误以为那双向来冷寂的眸子也能散出温暖的光泽。

    “后来我才看到书上记载,那个没有光的地方是魔界的未昀城,师兄,这真的是我的记忆吗,我曾经生活在魔界吗,或者说,我也是魔族?”

    他面色罕见的迷茫脆弱,抓住虞渊衣袖的五指不自觉收缩,仿佛溺水之人抓住面前唯一一根救命稻草。即使他知道若真深陷泥潭,一根稻草完全救不了他的命。

    “不必担心。”虞渊沉默片刻,似被他的情绪感染,嗓音柔和似花瓣在月光下浮沉,

    “你曾经确实是魔族,但已受我感化,放下屠刀,从此与过去诀别。”

    月光被烛光融化,气氛温馨,虞渊张口再道:

    “你还记得吗,你被我感化时,跪在我面前说自己错得离谱,痛斥自己从前所作所为猪狗不如,还许诺只要我带你走,就把我感化你时所说的语录每日抄上三遍。”

    “是吗,竟还有这回事?”段成璧神色依旧无太大波动,“那师兄究竟是用什么言论感化曾经的我的?”

    “《修真界简史》。”

    段成璧抓住虞渊衣袖的手猝然松开。

    虞渊似无所觉,说得动情且认真:“师兄从天地初开开始给你讲到现世部分,旁征博引,引经据典,正是为了让你意识到天地之大,人魔之渺小,从而领悟生命的真谛。既然我生有涯而天地无涯,那便不再拘泥于世俗的苟且,善待众生,方能真正超脱自在。”

    “……”那一刻,段成璧下意识将烛台往远离虞渊的方向移了移,生怕不小心给他烧出舍利子来。

    “前两个月师弟失忆,没践行自己的诺言也是人之常情,师兄不会让你补上。我明天只检查你今天写的部分。”

    段成璧的表情一瞬间像活吞了苍蝇。

    虞渊又叹了口气,接着道:

    “说来惭愧,其实师兄这次来找师弟,是有一件事要确认。”

    “何事?”段成璧表情依旧温和,只不过语气比方才木然不少。

    虞渊看着他的眼睛,道:“师弟可记得宋凝珑宋师妹?”

    段成璧点点头。

    “今夜在主峰宴会期间,宋师妹作为值夜弟子,被一个喝醉酒的混蛋缠上,我路过解围,恰见树林中闪过一道身影,身形气质皆像极了师弟,一时间还以为是师弟上了主峰。”

    段成璧指天发誓,眼神不躲不闪:“我发誓自己今日一直待院中,不曾出去过,更何况主峰重地,处处阵法,若无掌门手令,根本无法随意走动!”

    风将檐上瓦片吹得移了位,虞渊赞同地点头,临别前与段成璧道:

    “今夜之事,我只说与师弟一人听,万不可泄露出去。”

    段成璧送他出门,神色坚定,信誓旦旦:“师兄放心,我不是多嘴多舌之人。”

    大门合上,虞渊走回紫藤小院中。

    剑灵问:“你试探出什么了?”

    虞渊拍了拍袖子,得出结论:“演得太真,说得全真。”

    “那你怎么知道他是演的?”

    “因为‘你怎么来了,师兄’和‘师兄你怎么来了’是不一样的。”

    前者是惊讶,后者是惊喜。

    结合段成璧表现出的对他的信赖,这句话从一开始就错了。

    剑灵错愕并由衷佩服:“脑子里没点大病都注意不到这点细节。”

    二人沿着空寂山溪渐行渐远。

    而段成璧那边,自虞渊离去以后,一身黑衣的少年版段成璧从瓦上猫一样轻捷地一跃而下,面色冷淡道:

    “他走远了。”

    段成璧点点头,他确实没有说谎,分魂后遗症没好,或者说他在离开昆山之前根本不打算治;他整个下午也确实未离开院子,离开的不过另一个分魂。

    不同于普遍意义上只能从本体处继承一定灵力的分神,会被修为高于本体或瞳术精深者一眼看穿;分魂在最初就必须经历灵魂撕裂的痛苦,且分出的每一部分灵魂,都是“段成璧”,就是昭明亲至,也看不出异样。

    只是分魂越久,灵魂修复起来也越麻烦。

    段成璧垂眸,看见少年版的自己手指把玩着茶杯,伸手拿起另一茶杯给自己倒了水一饮而尽,傲慢又轻蔑:

    “废物,在主峰上时,你被发现了。”

    少年段成璧被讽刺后,脸色异常冷淡:

    “你那爱哭的宋师妹出事时,我没现身。”

    他还算了解虞渊,知道他若在场,便不会袖手旁观。

    他说罢不甘示弱地开始反唇相讥:“倒是你,扯着别人衣袖打感情牌的作态令人作呕。”

    二人无声对峙片刻,谁都没有再多说什么,终是没内讧下去。

    毕竟二人都不是什么蠢人,他们本是一体,在完成任务离开昆山前,绝不会拖彼此的后腿。

    “今夜要找的东西,我已探请了具体位置,掌门手令也还给那个人了。”

    少年段成璧道。

    “接下来按兵不动,等登榜大会开始,送整个昆山一份大礼罢。”

    段成璧声音低而清透,转瞬被夜风吹得支离,向四方散去。

    天气闷热,他推开窗时,夹着潮气的风将屋内暑气一卷而空,吹得烛火折腰,也将他衣袍吹得飞扬。

    天际隐隐雷鸣响起,闪电将夜空劈成两半,不久后便有一场阵雨落下。

    今夜的雨下得极大,淅淅沥沥错杂地在蝴蝶瓦上跳跃,檐下水帘如幕,将此间小屋从天地之中割裂出去。

    “起风了。”

    少年段成璧支起脑袋,坐在长条木凳上,眯着一双已初具狭长轮廓的眼,抬手接住来屋中躲雨的萤火虫,虚虚握拳,语气意味不明。

    院外纳凉的狐狸骂了两句脏话,从窗户跃入屋内,抖完皮毛上的水珠时,长凳上的黑衣少年已消失不见。

    他狐疑地看着桌上的两个茶盏,琥珀色的竖瞳间疑惑一闪而逝。

    “师兄方才来过。”段成璧淡淡道。

    “啊?哦。”狐狸有些心虚,忙转移话题,“今日这雨,下得好突然,还挺大哈哈。”

    “只是开始而已,人间六月的天气才最是多变,那时的风只会更大,雨也只会更急。”

    所有人都将裹挟在暴风乱雨之中,谁也无法独善其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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