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土坡地裸露在外, 其上怪石嶙峋,只零星几棵被风沙掩盖得枝叶黯淡的乔木耸立其上,为本就深沉黯淡的景致再添一抹沉闷色调。
此处是人间的一所村庄, 地处偏僻,干旱贫瘠。方圆百里仅此一村,再无人烟, 虽环境恶劣,但外头正忙着征兵打仗,世道艰险, 两厢比较之下,村中虽苦, 日子倒也还算太平。
村中无新事, 因与外界隔绝, 茶余饭后能当做谈资的就只有村尾牛棚里住着的两个孪生兄弟。
原因无他, 因为他们是妖孽。
当初举村迁徙来此地时他们便是幼童外表,荒郊野里, 寸草不生, 两个孩子能安安稳稳地活着, 本就不正常, 壮年村长一时将其奉为神异, 让其居住村中。
可天长日久, 曾经和这对兄弟一样大的孩子成长为壮年, 村长脊背愈发佝偻,前些年更是将身子弯进了土里, 再也没爬起来,这对兄弟除了外貌没有一点变化,无一点神异之处, 反倒是村中频有怪事发生。
诸如张家的牛病了,李家的水井枯死,近来村长家的孙儿发了高热,村里还有好几个汉子也发热下不了地。
村中大巫能通鬼神,断言这两个孩子是妖邪化身,在村长去后便把他们赶去住了牛棚。
虞渊从村头泥泞小路走到牛棚时,王家那个讨人厌的胖小子又在冲扶旸扔石头,他上前两步,卯足力气踹在胖小子的腰上,三两下便将人吓走。
那胖小子也是个欺软怕硬的主,知道两兄弟里哥哥性情和善好欺负,但弟弟就要凶狠得多,打架不要命,看人的眼神就像看物件儿,邪性,他一向怵得慌。但当着众跟班的面,胖小子仍死撑着放最后的狠话:
“你们两个怪物别得意,近来村子闹了疫病,大巫已经说了,都是你们两个祸害招来的,他迟早会来收拾你们!”
说罢生怕虞渊揍他,以与身材极不相符的灵活跑开。
扶旸看着这场闹剧,微微叹了口气。
他从怀里拿出半张干烙饼,递给虞渊,轻柔地用衣袖擦去弟弟脸上的泥泞与划痕:
“王大娘给的,快吃了吧。”
“他们说人七天不吃东西就会饿死,把我们关在柴房一个月没给吃的,如今会对怪物这么好心?”
虞渊一把将饼甩在地上,恨铁不成钢,
“你能不能不要别人说什么都信,别人欺负你也不还手,你是傻子吗!”
扶旸暖暖地笑:“不是有你在吗,我怎么会被骗?”
虞渊别过头不去看他,语气依旧硬邦邦的,但已经没有方才那般冲了:
“哥,我今天去看了外面的地形,反正这个村子我们待不下去了,不如今晚悄悄走吧。”
“好,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扶旸想也不想便道。
兄弟一人商议一下午,在晚上出逃之前,被“好心”给他们送饼的王大娘发现,她面色一厉,就将兄弟一人关了起来。
当天夜里,村中央位置便搭起了火刑架。
他们被反绑于高高的柴堆上,台下大巫手摇铜铃,姿态怪异地念着什么,听旁人说,他在沟通天地。
村头几个发热的壮汉被人用架子抬到火堆前,人们兴致勃勃地议论,烧死邪祟,他们就好了。从此以后,村里的牛不会出事,井不会干枯,人也不会生病了。
孩童在欢呼,曾经一只狗死了都吃不下饭的孩子像等待一场稀罕的表演。
声音很纷乱,但听在耳朵里却又无比清晰,虞渊看着火架下方的人,也像在看一出荒唐的戏剧。
他们在举家迁来时称他们为神异。
可神异到底是什么呢?遥远又强大、与自己无关的奉为神,在自己身边、与自己有不同的就视为异吗?还是全由他们的心情决定?
可他们兄弟明明什么都没做啊。
人真是奇怪的生物。既然认定他们是怪物,为什么不怕他们,还觉得自己能轻易烧死他们呢?
火把点燃,人群欢呼,越来越浓密的烟熏得兄弟俩睁不开眼。
头顶的苍穹忽然变得墨黑低沉,仿佛随时会朝黄土间的小小村庄倾压下来。云层之后,雷声轰鸣,似低沉的怒吼。
倾盆大雨从天而降,浇灭燃烧的柴堆,连成片的水帘阻绝视线。束缚他们的绳子被雷霆劈开却不伤他们分毫,连暴雨也绕过他们。
雷霆以摧枯拉朽从天而降,惨叫求饶声连绵不绝,响彻整整一夜。扶旸抱紧虞渊,在焦黑的柴堆上枯坐到天明。
“小渊,我们不会真的是怪物吧?”
“在你一个月没饿死的时候你就该知道了,哥。”
“你别怕,有哥哥在,哥哥保护你。”
“我不怕,是你在抖,哥。”
“是,是吗?”
“你连声音都在抖。”
“那,那你怎么不怕?”
“哥不是在保护我吗?”
“……”
第一日天明,村中除他们以外,再无活人。
虞渊和扶旸离开村庄,开启了漫长的流浪时光。在村民们世代饮用的河水源头,他们发现一具穿着盔甲的腐烂尸体,这才是造成村中疫病的主要原因。
由于外貌长时间不会变化,他们从不在一个地方停留过长时间。战火纷飞的年代,就算成人日子尚且不好过,更何况两个孩子。
而随时间推移,战火越来越旺,逐渐烧遍人间十四州。路上破败的房舍、流徙的难民越来越多,食物越来越少,草根树皮已不够分食,兄弟一人的存活也愈发艰难。
虞渊来到外界后,身体随战乱升级一天天变差,在战火最盛的几个月里整日整夜地发热,扶旸便背着他,不断跋涉,在乱世中东躲西藏。
荒凉原野上,一个瘦弱的孩子背着另一个孩子艰难穿行。风扬起他们破烂的衣衫,扶旸咬紧牙关,眉眼疲惫,神情却倔强。
趁着还有清醒的神智,虞渊在扶旸耳边说:
“哥,你把我丢了吧,这样你就不用每天那么累了。”
“乱说什么,哥哥说了要一辈子保护你的,说什么也不会丢下你。”
“可我觉得自己快要死了,怪物也会死吗?”
“不知道,反正哥不会让你出事。”
“那我死了以后下辈子会变成人吗,我一点也不喜欢人。”他的声音愈发低弱。
“……我也不喜欢人。”扶旸小声道,“他们对我们很坏。”
在故事的最初,神不是神,只是两只相依为命的弱小怪物,一对,很要好很要好的兄弟罢了。
他们不在乎世人如何。
他们只有彼此。
扶旸背着虞渊在荒原上继续跋涉,不知走了多久,一行白衣人拦住他们的去路。
手握羽扇的中年男子说,恭迎两位大人回归,他们是神殿的神使,大人可以称呼他为大长老。
扶旸将昏迷的虞渊紧紧抱在怀里,像一只警惕的野兽,目光彷徨:
“我不认识你们,你们赶紧离开!”
“大人不必慌张,我等并无恶意,只是来接你们回家。”
“家?”
“你们是神殿的主人,也是我等效忠的对象。你们天生不凡,注定高居云端,成为世间主宰。”
“……听不懂,但如果你们能救我弟弟,我就跟你们走。”
“自当竭尽全力。”
“成为神殿的主人,我要做什么?”
“您什么也不必做,只需要爱世人就够了。”
“……如果不爱呢?”
“您说笑了,您是神,您天生就爱世间万物,不偏不倚。”
“是这样吗?”
“当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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