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褐色浓稠鲜血染红段平旭雪白前襟, 他半跪在地上不住地咳嗽,玉白侧脸上神色恍然,又似有几分明悟。
良久, 他轻笑了一下,正欲踉跄着从地上站起, 潜伏多时的虞渊却已眼明手快地撒下满天符雨,随即挥出三剑。
满天飞舞的明黄符纸下,三道蕴含些微神力的凌厉剑气势若雷霆, 咆哮而去, 一道朝段平旭疾射, 一道正中护法堂内空间隔绝中枢, 另一道却朝着紫金丹鼎西侧的裂缝而去。
“轰——”
阵法受损,空间坍塌让整座护发堂摇摇欲坠, 最终梁柱倒塌, 眼看朝段平旭砸下, 他却似连动一下的力气都没有, 顷刻被活埋堂内, 轰隆隆的声响后,一片烟尘四起, 再无动静。
虞渊从神像后跳出,接连挥出三两道剑气, 将紫金丹鼎的裂缝劈砍得越来越大。
在他手背上, 一点殷红朱砂灼灼如血,此刻亮得惊人, 也烫得惊人。
这是虞渊在唯一一次有机会接触枝和,拉她从婴灵潮出来时在她和自己身上留下的。
此物名曰遥遥一点红,是他在苦海时收缴的一份战利品, 由子母胭脂虫的尸体粉末所制,同时将子母胭脂抹在不同两人身上,母虫便能在一定程度上感应子虫的状态,甚至在千里之外牵制子虫的行动。缺点是子虫对修士无效,仅是修士用来控制凡人的手段。
遥遥一点红在种下时便产生联系,这也是虞渊敢放心将毒药交给枝和,不怕她发疯拉着自己同归于尽的原因之一。
此刻他手上红点尚在,便证明枝和还能再抢救一下。
对方虽然说过让他不要为自己收敛尸骨,但现在情况显然不同,枝和还活着!
不管她一个普通魔女究竟凭借什么在连段平旭都能毒倒的剧毒下活下来,总归虞渊得先将她挖出来。凭她对段平旭的恨,挖出来就是一份助力。
虞渊用力对紫金丹鼎的裂缝劈砍着,终于撬开一个巨大窟窿。天光涌入黑暗洞窟,最先从里面涌出来的是几百只畸形婴灵。他们如鼠群一般尖啸着在废墟中四散奔逃,从喉咙中发出的声音却未见劫后余生的欢喜,只有浓浓的恐惧。
虞渊目视婴灵,隐隐意识到不对,数以万计的婴灵活下来几百只他不奇怪,但这些逃出来的婴灵身上未曾沾染剧毒,魂魄却残缺了一部分,似乎另有什么东西令他们如此恐惧。
他咬牙继续破鼎。
“轰——”
剑尖刺穿鼎内阵法中枢,硕大骨堆哗啦啦倾泻在废墟上。这些本就枯瘦的骨头也像又“死”过一次一般,颜色枯黄焦黑,再没有一点水分,只消轻轻一碰就会立刻溃散成粉末。
虞渊在枯骨堆间跋涉寻找枝和,最终凭借遥遥一点红的微弱感应,用剑挑开一层层枯骨,在骨堆下方找到枝和。
最后一层枯骨拨开,眼前的景象却惊得虞渊不自觉后退两步。
他甚至怀疑乃至无比希望那个总出乎他意料的枝和早就发现了遥遥一点红的存在,故意用什么方法戏弄他以报复他的不信任。
焦黑骨堆之下躺着的与其说是一位奄奄一息的少女,倒不如说是一个不成人形的怪物。
她固然长着一张独属于少女的清秀容颜,但脸色却在剧毒摧蚀下变得暗紫,身上长满了密密麻麻的手和脚,宛若一只人形蜘蛛。
这些手脚扎根于她的肩背之上,有的已经枯死萎缩,有的却依旧□□,在她昏迷无意识的情况下源源不断地为她输送养料,自主抓住一只白骨或逃窜的婴灵抽干生机,供养她活下去。而抓不到白骨或婴灵的手脚则一点点干瘪萎缩,将生机全部供应给主体。
青天白日里,虞渊狠狠打了个冷颤,目光移开,已不忍再看。
那双由冰冷变得粗糙的手不是同一双手。
至少离她一尺远的约定是为了不露出破绽。
无数双脚重重踏地的声音不是幻听。
想活又不想活,想出去又不愿出去……
她若是枝和,黑暗丹鼎中的无数古怪与异样似乎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虞渊失神的瞬间,地上的少女眼睫微颤,似乎将要醒来,他再后退两步,下意识举剑戒备。
比起丑陋狰狞的怪物,她如今似人而非人的模样天生更能激起人的厌恶与防备,清秀容颜配合狰狞身体,一举一动都让人觉得毛骨悚然。
一抹殷红的朱砂出现在她的某一只手上,更让虞渊确定,她就是枝和,和自己同行了数十日的枝和。
这一刻,莫大震撼冲击着他,他心跳无比剧烈。
*
枝和睁开双眼,露出的却是一双涣散无神的眼睛。
仅一瞬间,她似乎就意识了自己正暴露于青天白日之下,仓皇地将所有手脚蜷缩在背后,想让自己看起来正常一点。
然而她娇小的身躯却根本挡身后庞大又狰狞的无数手脚,一切努力让她显得既滑稽又恶心,既惹人生厌又无比可怜。
很久以后,她终于意识到自己正在做无用功,颓然倒地,所有手脚将她整个人包裹住,她声音凄厉地向周围咆哮:
“谢渊,我有没有告诉过你,立刻毁了丹鼎,不要救我,不要为我收敛尸骨!为什么不让我悄无声息地死在丹鼎里!为什么……”
两行清泪从她涣散的瞳孔中溢出,她死死咬住嘴唇,不泄出一丝哭腔。
她曾经也很漂亮,哭起来梨花带雨惹人怜,轻易便能教人柔软了心肠,但现在她是一个怪物,没有人会觉得这样一个类人的怪物可怜,无论她哭得有多伤心。
毒药在摧残她,手脚在供养她,但如山的白骨和成千上万的婴灵已然被抽干,噬灵髓终究还是占了上风,她注定活不下去。
或许对她来说,有人替她送信以后,死在丹鼎里才是最好的结局。
“谢渊,混蛋,你给我出来,你在哪!”
枝和依旧凄厉而仓皇地叫嚷嘶吼着,涣散地瞳孔望向四周,声音却愈发低弱。
她并不知道虞渊就静静站在她面前。
虞渊看着她失焦的瞳孔,看着她像一只被人误当作鸭子扔进河里的鸡崽般无助又凄凉地警惕四周,他觉得,自己可能犯了一个错。
很久很久后,他故意露出一点脚步声,朝枝和靠近,语气不耐烦地道:
“吵什么,我在,你小声点,当心把婴灵吸引过来!”
“你骗我,你把丹鼎打碎,现在婴灵都已经跑了!”
枝和为他如常的态度怔了一下,随即语气愈发激烈,却并未攻击,而是手脚并用地一点点缩远。
虞渊语气依旧不耐烦:“是,丹鼎是碎了一个口子,但这鬼地方照样黑不溜秋,什么都看不见,要不是为了找你,你以为我愿意进来。”
“丹鼎、丹鼎没完全被打碎?”
枝和像溺水之人抓住一根岸上伸来的稻草。
虞渊讽笑:“我要有打碎丹鼎的本事,能被段平旭丢进来当丹炼?我最后再问你一次,要和我出去吗?”
知道自己仍置身于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枝和绷紧的全身骤然松懈。她呕出一大口黑血后,摸出了藏在身上的骨刃,面上笑容轻松:
“我快死了,就不和你一起出去了。你一定要记住我们的约定,不许为我收敛尸骨。”
“嗯。”虞渊喉头干涩。
“段平旭死了吗?”
“埋在地下,还没来得及看。”
“我朋友们的遗言,你一个都不曾忘吧?若非她们牺牲,我一定无法活到现在,所以我必须将她们的遗言带到,接下来就交给你了。我帮你投毒,你就要帮我,不然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她的眸中浮现出浅浅的泪光,那些不属于同一个人的双手却像有意识般朝她围拢,无声地安慰。
“……好。那你呢,你有遗言要我带给亲人朋友么?”
虞渊尽力抑制自己声线的颤抖。
好在枝和不曾发觉,她只是偏开头去,生硬地道:“没有。”
从始至终,她都未曾提及过关于自己的过去,自己的亲人。
说罢,虞渊眼睁睁看着她用手颤抖着举起锋利的骨刃,毫不留情地斩下为她续命的手脚,如同割舍陪伴已久的亲人。
最后她将骨刃对准自己的胸口,轻声说:
“不管你信不信,骨刃都不是为杀你准备的。”
“哦。”虞渊眼眶酸涩,回答却依旧冷漠。
“好了,你可以走了,现在就走,我听得到你的脚步声。”
“搞得好像谁稀罕再这陪你似的。”
虞渊深吸一口气,发出重重的脚步声,朝远离枝和的方向走去。
一步,两步,三步……
废墟底下忽然传出剧烈的响动。
“啪啪啪——”
有人在不紧不慢地鼓掌。
段平旭掀开身上的瓦片,一身白袍不染凡尘,纵然嘴角带血,姿态也依旧高洁。
“你没死?”虞渊如临大敌。
段平旭温和地摇了摇头,指着废墟道:
“之所以一直被埋在下面,只是好奇你究竟想干什么?令我没想到的是,堂堂神尊,放着不知死活的我不管,居然会去救一只怪物,还会为了一只怪物的死而自责伤心,乃至欺骗她,为什么?”
他的眸中闪过真心实意的困惑,而后又被冰冷与癫狂取代:
“你根本不配为神。”
虞渊握剑的五指紧了紧,蓄势待发。
“你,你骗我?”
忽然,枝和的声音传了过来。
临死之前,她空茫的眼睛瞪着虞渊,流下了大滴大滴的泪。
最终,她并未死在虞渊构建的黑暗梦乡之中,她死于光明,在青天白日下暴露无遗,屈辱又清醒地死去。
段平旭看着枝和,眼里难得闪过一丝怜惜,就连声音也温柔了几分:
“他当然是骗你的。说起来,就连我也没想到你真的可以活下来,我毕生寻求的‘不死之药’,我的‘人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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