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渊只张了张口, 刚发出一丝微弱气音意识便陷入黑沉。
体内神力流转,缓缓修复他受伤的身躯。在神力影响下,他又开始做梦。
这次梦中不再有纷繁复杂的过往,只是被切割为纯粹的光与暗两个世界, 炽亮处容不下一丝阴影, 黑暗中栖不了半点微光, 井水不犯河水。
虞渊就待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世界中,冥冥中似乎有什么东西牵引一切,他漫无目的地于一片墨色中踽踽独行,不知不觉间,竟走到了两个世界的交界之处。
直到走近, 他才发现光暗分拒之所竟有一面硕大的镜子, 镜中清晰倒映出他的身形容貌。不同的是,黑暗世界里的虞渊穿黑衣,镜中倒影却着白,他隐身黑暗里,镜中人悉数暴露于光明之下。除此之外,他们几乎一模一样。
虞渊定定地盯着镜像瞧,直到那“镜像”上前一步, 足尖在离交界处仅毫厘之微时堪堪顿住, 虞渊才恍然大明白自己不是在照镜子:
“扶旸?”
喊完之后, 他心情颇为复杂, 同时深切地后了悔。
半恢复的记忆告诉虞渊, 扶旸并非表面这般纯良。自己才堪堪撞破他的秘密,此时他进入自己的梦境中,恐怕不是巧合。
扶旸不答也不动,只站在光明处看着他, 目光依旧悲悯又淡漠,温和又疏离,像庙堂里供奉的完美神像。
这种眼神似乎与以往没什么不同,细细品来却又有几分古怪。
良久,他面上露出一个浅笑,语气温和地问虞渊:
“为什么不听话?”
虞渊猝然睁大眼,因一句简简单单的疑问下意识后退两步,心跳霎时间无比剧烈,疯狂叫嚣鼓动他立刻转身就逃。
他对扶旸的记忆实在有限,他明明没必要怕扶旸的,但那句话仿佛激起了他潜藏在灵魂深处的恐惧,条件反射般的举动在告诉虞渊,自己该怕他。
扶旸的目光被虞渊后撤的举动刺了一下,温和的笑意一寸寸冷却下来。
“哐啷——”
他再次向前一步,打破两个世界的镜面屏障:
“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想起一切对你没有好处?”
“为什么不一辈子待在昆山?”
“为什么不平平凡凡地过完一生?”
“为什么非要追寻过往的蛛丝马迹?”
“虞渊啊,为什么你要存在?”
他每多问一句,便朝虞渊逼近一步,最后一问咬牙切齿的疑问有如惊雷落下时,虞渊已与那张同自己一模一样却微微扭曲的脸面对着面。
虞渊看着他,记忆中那个在天谴临世的灼热夏夜将自己死死抱在怀里的哥哥,背着自己在战乱人间千里跋涉的哥哥的脸与眼前之人好像再也重合不起来,被抛弃于无人问津的角落模糊到褪色。
明明不该是这样的。
虞渊也问:“为什么?扶旸,我们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
“我不想这样对你的。”
扶旸垂下眼睫,遮盖眸中所有情绪,他飞速打断虞渊的询问,语气激烈,
“如果你愿意老老实实当一个无知无觉的普通人,我可以扛着神殿的压力,扛着所有人的期盼保护你的,我会是世界上最好的哥哥,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让你一辈子安乐富足,无忧无虑,下一世亦是如此,永世不变。这才是对所有人都好的结局。”
“可你偏偏要想起来,你为什么非要想起来……”
他眸中逐渐染上疯狂,喃喃重复着这一句话,也不知是在对虞渊说,还是对自己说。
“扶旸……”
虞渊心中涌起不祥预感,边后退边试图唤醒他的神智,而扶旸置若罔闻,仅一个心念,便让虞渊升起神魂受人禁锢之感。
他拼命挣扎,却连动也动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扶旸一步步走近,将五指笼在他脸上。
“别怪我,我也不想这样的,走到这一步,一切都是你自己亲手造成的。”
他的声音在颤抖,眼中却没有犹豫。
下一秒,世界一片漆黑,虞渊彻底失了意识。
扶旸像一只苍白的游魂般一点一点挪回光明处,冷眼看着昏迷的虞渊。自他归位后,光暗交界处无形的藩篱被重新筑起。
他尝试露出平常那般完美无瑕的笑容,几次牵动唇角肌肉无果后终于放弃。
“善就是善,恶就是恶,永远不会改变。我没有错,是你犯了错,我只是,把一切扳回正轨罢了……”
他像是在对虞渊说,又像是努力说服自己。
光明之下,黑暗无所遁形,尽藏于他阴翳沉沉的双眼间。
*
一缕起自扶旸手中的无垠之风穿越半个人间,来到极北冰原时,便已被寒冷侵蚀了骨髓。
狂风夹杂雪粒,迎面一吹便教人脸上结出清冷霜花,一行人不眠不休跋涉几日后,已来到冰原上的战事频发之地。
苍穹之上,一只只羽翼如刀的墨羽雕盘旋巡弋,振翅疾飞时,朝雪原垂下阴影,宛若大团遮天蔽日的乌云。
驭雕巡逻的琅山弟子隔着漫天风雪瞥见底下顶风前行的黑点子,立即令墨羽雕俯冲下去查探,待看到是一群衣衫褴褛的难民后,绷紧的神经终于松懈几分。
“难民?”他表情严肃,语气也一板一眼,分外冷硬。
为首的难民点了点头。
上月初,一小队魔族军队绕道打下云州东部,杀了当地驻守仙门,还屠了好几座人间村子。整个云东沦为一片焦土,幸存下来的少许人便冒死跨越冰原险地,欲前往琅山驻地寻求庇护。
墨羽雕上的黑甲青年用神识将所有人扫了一遍,确定没什么大问题后,便放了行,对他们指路:
“再往前走半日,便能到达回春城,城外有搭好的帐篷,治病的医者,施粥的棚子,待确定你们的来历没有问题后,方可入城。”
“我等跋涉日,已是累极,不知仙长可否送送我们?”
有人垂涎地望着墨羽雕宽阔的脊背,它俯冲下来时疾若闪电,若能送他们一程,可比走路松快。
黑甲青年却摇了摇头,充耳不闻难民们的苦苦哀求,只目光扫过殊不知与魏先生时,眯了眯眼:
“请二位暂留片刻。”
待难民们怨声载道地走远后,久寻不到自己要的证据的魏先生终于找到发泄抑郁苦闷的豁口:
“这些难民都是可怜人,千里跋涉投奔琅山,这半日不知又有多少人倒在路上,琅山这么做当真无情!”
“琅山最不缺的就是可怜人。”黑甲青年
坚毅的面庞上勾起一丝讥笑,
“怎么,天机阁的秘使若为此打抱不平,不如将天机阁整个搬来云州,也方便济世救民,而非来此指点江山。”
“你!”见他一语道破自己的身份,魏先生不由惊骇。
而一旁静候的殊不知终于开口,朝墨羽雕上的人拱了拱手:
“梁师兄,昆山殊不知这厢有礼了。”
梁霄也朝他颔首,冷声道:“不知殊师弟打算如何处理此人?近来战事频起,琅山没那么多人力扣押他,不妨直接杀了吧。”
“殊先生,你,你们……”魏先生这才意识到二人是一伙的,气得张口结舌,好半天才道,
“好啊你们,竟然联合起来耍我?今日我若不死,侥幸找到昭明犯罪的证据,定然将你们这群同伙刻在竹简上,写进史书里,遗臭万年!”
殊不知轻轻叹了一口气,还欲说些什么,那缕起自扶旸手下的微风一路壮大,到达他们所在之处时,已化作一股狂暴飓风。
天地隐隐震颤,对峙的人一时不防,纵有灵力在身,亦被飓风裹挟着卷上了天。不知晕头转向地飞了多久,人砸落在一片雪原上。
“这地方……我没见过。”梁霄抬眼打量四周,皱眉道。
饶是他这般从小在极北冰原长大,乘着墨羽雕四处抓雪兔的人也没来过,倒令殊不知惊讶万分。
而魏先生似乎想到了什么,十指拼命刨着身下的薄雪,挖出下方埋藏的冰层。
冰层厚约丈许,其下场景却历历分明,隐约可见冰层之下未被冻结的湖水间,许多属于人族的尸骸于其间沉浮。
魏先生呼吸急促,忽然垂着冰面仰天大笑:“真是天助我也!这便是能一举将昭明钉死在耻辱柱上的证据了,果真被我找到了!”
尽管湖下尸骸似乎与常人有异,瞧上去仿若生了头六臂一般怪诞,但魏先生只以为那是无数具尸骨重叠造成的视觉错乱,并未过多在意。
“蠢货!”
殊不知也用灵力融开一片雪水,见到下方密密麻麻的尸骸后,没忍住骂了一声。再联想那阵忽如其来的怪风,他狭长的狐狸眼微微眯起,仰头望天,
“有命找到真相,也要有命走出去才行。”
*
云端之上,昏迷的虞渊自梦魇中惊醒,一睁眼便发觉自己置身于一处幽静敞亮的房间内。
并非他和昭明住的小破屋子,房间大得惊人,周遭羽纱飘飘,耳畔仙乐缭绕,屏风桌椅布局无一不以记忆中他在神殿的居所重合。
虞渊立刻警惕了起来。
屏风外的侍女听得此间动静,正欲绕过屏风上前查看,不料整个人刚掀开羽纱,下一秒便视线倒转。
醒来的少年掐住她的脖颈,将其按在桌上,狠厉逼问:
“谁带我回来的,昭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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