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柳在淮河之北, 听说那里民风淳朴,城里的百姓们时常聚众而歌,许多歌谣都是从当地传出。
名动天下的歌姬月娘, 不仅貌美, 作的曲子也悠扬动听,虽是歌姬, 却受万人追捧。
还有神秘的书生夜阑君, 著作的有关神鬼之说的话本在都城洛阳一经售卖, 便被一抢而空。
相柳是一个十分吸引人的地方,景昭是真的很想去看看那里的风光, 是否真得如传说中那般多姿多彩。
可她大概是去不了了。
那是她和沈思年赶路的第五日, 又是一个艳阳天。
白日里行走,沈思年怕她魂体受损, 便把她的魂体收进了自己的袖子里,只在夜晚将她放出来,欣赏湖光山色。
平常她只要戴着羃篱, 还有沈思年给她撑伞, 她就能在日光下行走,可今日晨曦一现,她就感觉自己的身体犹如一盘散沙, 正在一点一点的散去。
她从沈思年的袖子里飞了出来。
带着她行走的沈思年见她出来便也跟着停了下来,疑惑的问:“怎么了昭昭?”
景昭若无其事的抬头, 面上却是漫上了点点红霞,她道:“沈郎,你能抱抱我吗?”
沈思年明显一愣,喉结轻滚,一张俊秀的脸上也出现了跟景昭一样的绯色, 指尖微微收紧,他有些羞赧道:“现、现在吗?”
两人虽有婚约,但毕竟尚未成亲,做鬼魂这些日子多有接触,但也是发乎情止乎礼。
因此景昭这突然的要求,着实让沈思年懵了一下。
“嗯。”景昭点了点头,目光柔和的望着他,眼里像是包裹着万千柔情。
沈思年看得直心软,哪还顾得上什么君子之仪,微微侧身,张开手臂便将身前娇小的人儿揽进怀中,那种拥着所爱之人的踏实感令他十分满足。
“是不是觉得无聊了?都怪我光顾着赶路忘了与你说话解闷。”
沈思年有些自责,他也不想把昭昭装在袖子里,可这几日的天气都对她的魂体不利,比起她的身体,其它的事自然也就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不怪沈郎,我也没有觉得无聊,能跟沈郎在一起,我就很开心了。”景昭抵着他的胸膛微微将人推开,仰头望着他说。
喜欢的人满心满眼都是自己的感受,就像胸口灌满了暖酒,沈思年脑子都有些晕乎乎的。
平时那股能言善辩的劲儿全都不见了,沈思年嘴唇开合了半天,只吐出一句,“我也是,能和昭昭在一起,此生至幸。”
景昭闻言轻轻笑了笑,笑容如枝头轻颤的百合,令人忍不住心生摇曳,沈思年如同受到蛊惑一般微微低头,嗓音莫名沙哑,“昭昭……”
景昭顺从的挽住他的脖颈,宽大的衣袖从手臂滑落,柔软相接的美好感觉令人惊叹,沈思年忍不住索取更多。
良久,两人分开,沈思年耳后犹有红晕,望着景昭的目光却炽热灼灼,他将她揽得更紧,颇为小心翼翼的说:“昭昭,等到了相柳我们就成亲好不好?”
鬼魂又怎么样,她永远都是他的妻。
即便是做鬼,他也会为她准备最好的聘礼,予她风光大嫁。
沈思年目光期待的看着景昭,脑中已经在计划着两人的婚礼。
景昭笑着点了点头道:“如果能到相柳,我就等你来娶我。”
“如果?”沈思年顿了一下,以为景昭说错了,没有纠正她只道:“这条路走到底便是码头,等上了船,最多半个月我们就能到相柳。”
“到时候,如果你喜欢那里,我们就在那里定居好不好?”沈思年认真的询问着景昭的意见,丝毫不曾注意到怀中人的异样。
景昭一直望着他笑,他说什么她都说好。
沈思年说了许多,直到最后景昭才开口打断他道:“沈郎,对不起,有一句话我一直没跟你说过。”
沈思年皱了皱眉,佯作生气的模样瞪着她说:“我不是说了,不要再跟我说对不起了吗?嗯?”
景昭微微垂眸,随即伸出指尖轻轻抚上他的侧脸,轻柔的划过他眉间的那道朱砂痣道:“一直没有告诉你,你这颗痣生得很好看,我很喜欢。”
她的指尖落在他眉心,仿佛点进了他的心里,沈思年下意识握住她的手腕,谁知一伸手却握了个空。
“?!”
看着身前人滞愣的神情,景昭唇边带笑,目光却满是忧伤。
突然而至的心慌在沈思年心底蔓延,他再次伸出手企图抓住她,可这次依旧抓了个空。
沈思年不信邪,手中凝聚了借来的气,想要触碰眼前的人,可他还未接近,景昭的身体就从下至上如同微末的光点一般,一寸寸的散了。
怎么会这样?!
“昭昭?”沈思年惊慌失措的大喊出声,然而使劲了浑身解数却依旧只能看着眼前人在他面前一点点的消失不见。
“沈郎,答应我,就算我不在你身边,你也一定要……好好……的。”
随着空灵的嗓音落下,景昭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沈思年的面前。
沈思年猛的向前扑去,却摔到了地上,什么都没抓住。
神情仿佛陷入了癫狂,沈思年双手握拳,猛然一挥,周围成片的竹林尽数轰然倒塌,砸起一片尘土飞扬。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又丢下我,说好了要一直在一起的。”
沈思年神情似哭似笑,颤颤巍巍的从地上站起身来,往日英朗俊秀的面容只剩一片阴霾,他骤然抬头望向天空。
“我们好不容易才在一起,为什么要把她从我身边夺走!为什么要分开我们!”
一句愤怒的质吼,仿佛带上了撼天动地的力量,原本的艳阳天忽而消失不见,黑云层层集聚,惊雷炸耳,天边闪电,白光如昼,声色骇人。
沈思年的双瞳漆黑如墨,凝聚着若有似无的黑气,墨发垂下,无风自扬,眉间红痣也生出些许异样,艳色褪去,朱砂痣变得黯淡无光。
那一刹那,沈思年的脑中倏然多出了许多记忆,身上红色光华若隐若现。
他缓缓闭眸,片刻后陡然睁开双目,眸中黑气消失不见,却是现出两点金色竖瞳,其中威严令人不敢直视。
沈思年抬眸扫视了一眼周围环境,随即袖袍一挥,整个人霎时消失在原地,不见踪影。
*
往生河。
人生而有灵,死而为鬼,大道天则,鬼不容于世。
人死后,体中的灵便会自动回到往生河,洗去前尘记忆,去往来世而生。
沈思言用最快的速度赶到了往生河畔,墨蓝色的水无边无际,遥远的天际是绚丽而灿烂的七彩霞光,一颗颗拳头大小的球形光点在水面沉浮,不用多久便会被往生河的河水淹没,去往来世。
那些散发着不一样光彩的小球就是人死后体内产生的灵。
世间每时每刻都有人死,数以万计的球形光点漂浮在水面,有大有小,有光彩斑斓,有容色暗淡。
沈思年沿着河畔走了一圈,心急如焚之际,双手对着河面轻抬,所有的灵球便脱离了河面漂浮在了半空。
眸中金色竖瞳闪过莫名光晕,沈思年耐心搜寻,终于在神识探查过一颗散发着莹莹白光的灵球时,浮现惊喜之色。
他一松手,其它灵球全部重回河中,只那一颗荧白小球渡过大半个河面,缓缓飘至沈思年的面前,被他恍若珍宝一般捧在了手心。
沈思年捧着小球,低声轻叹:“我终于找到你了昭昭。”
手里的小球没有任何回应,只有球面的荧白光晕越来越弱。
沈思年也察觉了这一点,不过他没有惊慌,只是神色柔和的对着小球说:“没事的,我和你一起,你不要害怕。”
说完便迈动脚步,捧着手里的白色小球一步一步的往河中心走。
在河水刚刚淹过他的衣摆时,河畔倏而出现一道绿色灵光,灵光消失,显现出一个人来。
“君上!不可!”
说话之人着一袭绿色青衫,黑发高束,身姿颀长,面容却似隐在雾中让人瞧不真切。
沈思年听到声音,脚步微顿,回眸毫无感情的看向来人,“朱赫?”
“君上三思!您不能渡往生河,您这一去,千年功德毁于一旦啊!”
朱赫神情急切,魔君为转魔成仙,已修行千年,只要渡过今世情劫,便可功臣,如今却要为了一介凡人亲渡往生,情劫未过不说,千年功德也功亏一篑,怎能不叫人大惊失色。
而最让朱赫惊讶的还不是此事,而是他明明算到君上的情劫不应在此时,而今却一切都乱了。
沈思年却全然不受影响,自顾转身,继续往河中心走,“朱赫,我意已决,勿要阻拦。”
朱赫倒是有心阻拦,可君上心意已决,他就想阻止也阻止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君上一步一步踏入往生河内。
河水已然漫过腰身,沈思年也到达了河中心,他轻轻捧起手中的荧白小球,指尖在上面轻轻一划,一道红光便被注入了小球之中,球面也变成了荧白与绯红两色。
他缓缓伸手将小球放到水面,修长的指尖在球身的水面上波动,脸上温柔神情掩盖了金色竖瞳的可怖。
“千年功德换与她一世相守,很值。”
良久,往生河的河面重归于平静,之前发生的一切犹如幻觉。
朱赫站在河畔,望着河面那些消失又生出来的灵球,幽幽叹了口气。
这里只是一方异世罢了,原以为君上轻轻松松就能渡过情劫,毕竟千百年来,君上可都是不近女色,万万没想到竟会在这里栽了跟头。
情之一字,当真难猜。
想罢,朱赫也不再多做停留,身上光影浮现,随之消失在了往生河畔。
*
绥阳历二十四年,春。
相柳。
相柳景氏是洛阳景氏的旁支,景家世代从商,家世不显,但家底颇丰。
景家家主少年娶妻,非常宠爱其夫人,其夫人先后为其诞下两子,后时隔三年又为其诞下一女。
时逢景家家主生意兴隆,更进一步,又因膝下无女,所以对这幺女倍加宠爱。
坊间传闻景家三娘,凶悍跋扈,面貌更是像极了景家家主,无盐丑陋,故而年芳十四,眼看着就要十五及笄,却迟迟未有人上门议亲。
真要说的话,提亲的人也有,不过都是一些肖想景家家财妄想攀附的低末氏族公子,景家家主看之不上,上门提亲之人无一不被赶了出去。
后来,便再也没人上门为景三娘说亲了。
三月十五,踏春的好时节,望溪河边的酒楼位置爆满,平时闲在书院书斋的世家公子尽皆闻风而动,只因那甚少出来见人的长月坊歌姬花玲今日要在望溪河上的画舫一展歌喉。
这花玲是月娘培养已久的徒弟,声望名气已铺垫多时,就等着今日露面,企图效仿当年的月娘,一举名动天下。
此时景府后院。
两个身影鬼鬼祟祟东张西望的一路小跑到后院墙角,前面的一个姿态窈窕,一张玉面玲珑剔透,头上戴着一顶黑色幞头,身穿白底绣墨竹纹大袖衫,手中还拿着一把折扇,俨然一个俊俏风流的小郎君。
而她身后跟着一个体态颇为丰盈梳着十字髻,着粉色抹胸襦裙的小丫鬟,对方正一脸苦恼的看着前面的小郎君道:“三娘子,使不得,这要是让夫人知道了,非扒了我的皮不可!您就听奴婢一回劝,别出去了吧!”
“我去一会儿就回来,我今日已经给娘亲请过安了,她不会发现的,红蕊你就好好待在我的屋子里,别被人发现啊!”
作男子打扮的景三娘一边嘱咐着丫鬟红蕊,一边动手将一旁的箩筐重叠,随后双脚踩在了箩筐上,奋力的爬上了墙头。
眼见自家娘子飞快爬上了墙,红蕊也只能咬了咬唇道:“那娘子一定记得早些回来,注意安全!”
“知道了,快回去吧!”景昭好不容易爬上墙头骑坐着,冲红蕊挥了挥手后,转头望向墙的另一侧,顿时犯了难。
刚刚上来还不觉得,这墙这么高?她就这样跳下去,不会把腿摔断吧?
三娘晃了一下脚,试探着往下爬,下一秒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真得太高了。
正是犹豫之际,墙下拐角却倏然走出一个人来。
对方一袭白底绣飞鹤纹长衫,墨发用一枚白玉簪束着,身量颀长,肤白若玉,眉飞入鬓,微微上挑的丹凤眼带着些许的凌厉,略深的眸光却透露着柔和。
他像是偶然发现了端坐在墙头的景三娘,打量一番后,微微挑了挑眉道:“需要帮忙吗?”
“这人长得真好看。”
景三娘嘀咕一句,没有逃过底下人的耳朵,他微微勾了勾唇,双目更加柔和,冲着对方展开双臂道:“跳下来,我接住你如何?”
景三娘望了脚下一眼,犹豫道:“那你可一定要接住我啊!”
“嗯。”男人低低应了一声,看着三娘的目光带着鼓励。
三娘咬了咬唇,随即一股作气,闭眼跳了下去。
肩背和腿弯被人搂住,景三娘睁开双眼,映入眼帘的便是比刚刚瞧着还要令人惊艳的一张脸,她悄悄红了脸,随即轻轻挣动着身体道:“你放我下来吧!”
男人依言将她放下,随即朝他拱手道:“在下沈清河,不知……小郎君名姓?”
“景、景庭玉。”景三娘随口报了自己二哥的名字,反正她二哥是个浪荡子,不怕出名。
景三娘报完名字,全然没有注意到面前男人眼中一闪而过的笑意,以及隐晦注视她的眸光。
沈清河垂眸,掩下眸中异色。
心下却不忘感叹,他的小娘子终于长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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