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知知也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如此地步。

    更没想到,原来国师藏在宽袍大袖下窄瘦有力的身板,很有风姿绰约的潜质。

    鹤知知不过是本能地多看了两眼,睢昼身边那个小童已经又红着眼咬紧牙关,一副要冲上来与她拼命的架势。

    睢昼轻轻伸手拦住,那刚犯过错的小童委屈地缩回去,也不敢再乱动。

    鹤知知总算回过神来,轻咳一声,扬颈朝外喊道:“福安!”

    房门大开,一位一脸慈和笑模样的公公微微弯腰站在门口。

    门内的情形昭然于人前,不知从哪里传来几道暗暗吸气声。

    鹤知知指了指桌上四处滚落的玉扣,道:“国师的玉带坏了,帮他补一下。”

    “是。”福安笑眉笑眼地应了,在自个儿身上摸来摸去,竟当真很快从袖口里摸出一个绣花针绵绵包。

    “不必。”国师伸手拢住自己的衣袍,挡住福安的动作。

    他脸撇向一旁,脸上的白皙不知是肌肤本来的玉色,还是被冒犯后气得脸色发白。

    看起来当真有几分可怜。

    鹤知知咽了咽口水,仍执意道:“补好再回去。”

    好不容易来一趟,当然要留满他两个时辰。

    睢昼神容如月,逸散着清清冷冷的光。

    他低垂着头拽紧自己的腰带,咬字加重:“不用。”

    于是扯过自己的衣襟,勉强整齐几分,拿起经书大步往外走。

    鹤知知只好对着他的背影补充道:“七日后再来啊!”

    小童赶紧弯腰抱起桌上的笔筒宣纸等物,不敢对鹤知知使脸色,只好愤愤瞪了福安一眼,忙不迭地跟上睢昼的背影。

    福安依旧笑呵呵地,看着国师走远,才回头道:“殿下,国师大人似乎不大高兴。”

    鹤知知亦看着睢昼的背影。

    “无碍,左右也不是第一次惹他生气了。”鹤知知想了想,道,“着人去月鸣殿守着,直到戌时,若是有闲杂人等出入,立刻来报。”

    “是。”

    这也是鹤知知长久以来的习惯了。

    若是可以,鹤知知定会日日都将睢昼召进自己的宫里,由自己亲自看管着,断绝他与其他女子的接触,这样才能提供最大的保护,免得让他被那梦中的恶女给玷污了清白,以至于黑化屠国。

    只可惜,国师身份毕竟尊贵,她最多也只能七天叫他来一回,于是其它的时候便只能叫自己的暗卫守住睢昼的住处,时刻监视。

    如此一来,公主对国师的独占欲金露殿上下早就人尽皆知。

    公主口中的“闲杂人等”,底下人都心领神会,其实就是指陌生女子。

    公主醋劲大得很,简直连月鸣殿寄居的野鹤都恨不得一只只检查是雄是雌。

    鹤知知并不知道底下人的想法,回头看一眼桌上的狼藉,揉揉额角道:“瞳瞳,把这儿收拾了。”

    门外的小婢女应了一声,小碎步进来仔细擦拭桌面。

    越擦脸越通红。殿下将国师大人召进来,不过一会儿便扯断了腰带,殿下此前从未如此露骨过,今日还是头一回。

    瞳瞳看一眼门外的柳色,果然啊,是春意催人。

    话本里写的那些道理果然正确得不行不行的。

    鹤知知看着自己的小婢女脸色通红,鼻子吭吭喘气如牛,虽觉得奇怪,但也没多问什么,伸个懒腰走进了殿内,翻那堆奏折去了。

    最近母后将一些琐碎事务挪给了她,鹤知知还未能完全上手,折子也批得不大熟练,需要多花些时间适应。

    -

    睢昼领着小童点星快步回了月鸣殿,一路步履生风。

    月鸣殿位于和清池西北,在一座高高矗立的白塔上,距离宫城中心有些遥远。

    这座白塔是百年前皇廷专门为国师修建的,象征着大金至高无上的月鸣教中心。

    大金的历代王侯将相,大多都是月鸣教信徒,上行下效,几乎所有臣子及其家眷也都信奉月鸣教,唯独如今这位中宫皇后和公主,从来与月鸣教无缘。

    月鸣教在百姓心中的影响力极其巨大,可谓一呼百应,在某些方面,甚至比皇权的威力还要有过之而无不及。

    而国师身为月鸣教的掌管者,则是天下身份最独特之人。

    虽然明面上,皇室是天下之主,国师的权力低于统治者,但实际上,国师一人的地位便几乎能与整个皇室平起平坐。

    白塔高耸,靠近山峦,山间稀薄云起缠绕在殿周,烂漫生长的野树野花竟不约而同将花枝伸向殿宇,仿佛环抱着月鸣殿,甫一走进,真仿佛进了天上月宫。

    点星快步跑进屋内,挑了另一套月白长袍替睢昼换上,一面整理衣袖一面压不住恼怒道:“公主行事越发乖张,简直叫人可气!”

    睢昼眼睫低垂,看不清楚在想什么,但面上的神色多少是有几分尴尬。

    看了看那被扯断的腰带,收回目光。又忍不住挪过去看了看。

    如此几番,才慢慢舒出一口气,神色淡然下来,懒懒倚去榻上。

    点星说着说着,眼眶又红起来:“如今外面的流言蜚语越来越多,大人您明明是清风皎月一般的人物,却也被那些污浊之人天天提在嘴边。”

    “竟然还揣测您与公主之间有不正当的关系,这这这,真是脏得让人耳朵痛!”

    “今日大人这样狼狈回来,不知又被多少人看见,明日,明日他们只会传得更难听。”

    殿门外窸窣说话声,点星扒在窗边分辨了一下,发现又是公主宫中的人来了,正打听今日有谁出入国师殿中,还死乞白赖地站在门口,看那架势,又是不到戌时不会走了。

    点星气恼不已,有意提高嗓门喊道:“都是那公主惹的祸,连累大人声名受损,真是可恶!”

    话音刚落,一阵凉飕飕的目光落到肩上,点星缩了缩脖子回头一看,正对上睢昼斜倚榻上投来的目光。

    点星知道自己失言,不甘不愿地收了声,回到他旁边来,专心替他奉茶。

    点星才十一岁,其实并不是仆从,仔细算算,应当要算是睢昼的小师弟。

    师父圆寂前不久将襁褓中的点星带回,虽没有明示,但月鸣殿内已经都将他当做师父的第二个徒弟看待。

    点星年纪小没有什么大志向,从未将自己看作前任国师的弟子,又对睢昼崇拜非常,于是丝毫也不计较身份高低,硬要留在睢昼身边充当小侍从。

    睢昼是点星心中最伟岸的人,自然舍不得他受委屈。

    吸吸鼻子嘟囔道:“大人,难道你不想骂两句出气?”

    “往日不也是如此么。”

    睢昼在月鸣殿内坐姿远不如在外的端方,他斜倚在一条长榻上,劲瘦腰身尽显,长发微乱,宽大袖中生出幽幽檀香,偏头摆弄棋盘,语气已恢复了往日的淡定轻飘。

    大人竟是被欺压成习惯了么。

    点星握紧拳,终于将积压了多年的疑惑吐出:“那公主行事专横,可对其他人,并未像对大人这样冒犯。她对大人不敬,大人却屡屡忍让她,这究竟是何故?”

    睢昼稍稍顿了顿,解释道。

    “她没有恶意,也没有你说的那样可怕。”

    “对,她只是想控制大人你而已。”点星认真点点头。

    睢昼微微蹙了蹙眉:“怎能这么说,也不是控制。她只是,必须时常见到我,知道我时时刻刻都在做些什么罢了。”

    “?”点星抱住自己的脑袋,“这不可怕吗?”

    “……”

    睢昼竟有些语塞。

    他目光悠悠抬起,似是回忆完了一桩往事,才道:“幼时公主于我有救命之恩。我不慎落入深水中,是她费尽心机将我救起,那一回她也吓得不轻。”

    “从那之后,公主便对我格外留意,也是源于那日留下的阴影。你以为她行事骄横,其实她只是关心过甚而已。”

    睢昼语气平平,娓娓道来,沉稳声线中自带坚定人心的力道。

    点星不由得有些被打动,听完后,放下抱着脑袋的双手,怔怔道:“原来还有此等内情。”

    点星琢磨了一会儿,眼中敌意淡去大半,只道:“公主竟是一片好心。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公主太过珍重大人,才有这诸多手段罢。但公主也不该如此不加遮掩,如今外面流言如云,听了总是叫人着恼。”

    睢昼听了,倒没再不悦,将一颗棋子推过一格,眉眼淡淡:“旁人要碎嘴,那也怪不着殿下。我会找机会同殿下好好说的。”

    -

    晚膳公主是陪着皇后一起用的。

    宫中人少,唯有这对母女在一起时,宫室内才有暖融融的味道。

    鹤知知替母后夹去一块芙蓉果,又从母后面前的碗里换回一块夹酥肉,吃得心满意足。

    她桃腮粉面,脸颊精致,换下厚重的公主朝服后,便是个瓷娃娃少女模样。

    挺翘的鼻尖沁出点点汗珠,圆润乌眸中映着烛光,显出几分幼兽一般纯稚,尤其在啃肉之时,更像小兽进食似的专注蛮狠。

    而一旁的皇后则完全是优雅美妇,每一举一动都怡然自得。

    母女同桌,没那么多规矩,皇后浅尝了一口去年新酿的雪梅酒,淡淡道:“听闻今日国师从你院中拂袖而出,可有这事?”

    鹤知知咽下一粒肉丸,点点头解释道:“是,但女儿并非故意惹恼国师。”

    皇后听了这一句解释,就没有再多问,“嗯”了一声,只嘱咐:“把握分寸。”

    皇后对她从来是百分百的理解包容,只要是她亲口说出的话,皇后都会无条件地相信。

    哪怕是从前惹出了乱子,皇后也会替她收拾好,收拾完之后再同她该罚就罚,教她下回如何可以不再犯。

    鹤知知望着烛光下的皇后,眼眶中有些氤氲。

    鹤知知对前世的记忆不多了,隐约记得自己那时四五岁,小小的躺在病床上,终日受着痛苦折磨,养成了坏脾气。

    偌大的病房内,除了穿着无菌服的医生护士,她看不到别人。

    偶尔听见护士在病床边说话,说她家早就没了关心她的亲人,所有人都在等着她死掉,好彻底瓜分她身上的遗产。

    鹤知知当然倔强不肯死去,可生死不由人,一觉长眠过后,她发现她变成了个刚出生的婴孩,被人抱在怀中,细心呵护。

    对她来说,她上辈子遭受的只有痛苦,这一世却有母亲爱重,细心教养。

    她不会允许这一切被梦里那个恶女打乱,她要认真守护母后,守护母后的国家。

    先帝逝世已有十数年,他只留下了鹤知知这么一个女儿,这些年来,皇后替他执政,既不曾登基为女皇,也不曾从旁的宗室子弟中新立太子。

    但皇后治下,一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世人早已习惯。

    皇后转了个话头,又问起:“给你的那些折子,批好了吗?”

    鹤知知点点头,应道:“都处理好了,已经分发下去,还有一应安排布置都已妥当。”

    皇后赞赏地瞥她一眼,夹了根碧□□白,慢条斯理嚼完道:“从明天起,内宫事务也交给你掌管。”

    鹤知知微微一顿,放下碗筷,手心彼此磋磨。

    “怎么?”皇后曼声问。

    鹤知知方才还吃得嘴唇嘟嘟,鼻尖冒汗,这会儿却没了那番肆意畅快:“母后……若是我能力不足,做得不好,岂不是辜负了母后的期望,也、也辜负了大金。”

    她隐约猜到母后的意思,可她只是想辅佐母后,还没想过承担那么大的责任。

    那可是整个大金。

    再说了,她身为公主,若真要如母后所言登上大统,不知会遭遇多少艰险阻力。

    皇后的目光似乎能轻易将她看穿,在她脸上停了一停,道:“不要紧,万一你父皇在民间还有个私生子呢?”

    私生子?

    鹤知知嘴边一圈油光,突然在饭桌上听闻了这么一个大秘密,眼神发懵:“……母后你说真的吗。”

    宫中除了母后,其余妃子都无所出,人丁的确寥落得不寻常。

    难不成,父皇真有什么私情在外?

    鹤知知越想越吃惊,小声问:“母后,父皇真有私生子吗?在哪儿呢?”

    皇后淡定道:“这不是还在找吗。”

    ……

    还在找。

    鹤知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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