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经武看着那根金砖,牙根发颤,苍白如纸的面上瞬间滚下豆大汗珠,眼神直打飘。

    “说啊。”

    鹤知知逼近一步,他便仓惶地倒在地上,姿态扭曲,好似全身的骨节都被打碎了,依旧扭着头不敢置信地盯着桌上的金砖。

    “……那、那,那不是我的东西。”

    好半晌,谭经武喃喃吐出一句,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鹤知知蹙眉:“你说什么?”

    方才谭经武装腔作态,游刃有余,所有的恐惧、愧疚都是装出来的,跪在堂下,还想把台上的人当傻子一般戏弄。

    可这会儿,他突然被魇住似的,那信心满满的姿态忽地消失了,像是遭遇了什么重大打击、极其不可理喻之事。

    就好似,突然从天掉下来一块大石头砸在他面前,石头缝里蹦出他死去多年亲妈的里衣里裤。

    谭经武牙关格格作响,过了一会儿突地如梦惊醒,伸手去拽鹤知知的衣摆:“公主,殿下,殿下救我,我无辜啊……殿下!”

    曾都使从台上大步下来,一脚踢开谭经武,将鹤知知护在身后。

    “拉下去,从严再审!”

    堂上士兵过来把谭经武拽起,一路拖出去,关进了外监。

    李少卿也走下来,对鹤知知拱手道。

    “殿下张弛有度自有分寸,年少有为,下官敬佩不已。”

    鹤知知神色稍松:“哪里,还要多谢两位大人这段日子如此尽心竭力,才能找到诸多铁证。如今事情告一段落,我也得写封信告知宫中和外祖家,感谢二位大人的勤勉。”

    李少卿和曾都使自然又是一番谦让。

    “公主,如今已经将主犯逮捕,剩下的便是详审,待他招认事实经过,这还需要花上一段时间。因为此地资料充足,不便移去京城,我等还需逗留一段时日。不如,下官先护送公主回京。”

    鹤知知摇了摇头。

    “我自己也有人手,若是想要回去,无需你们送,你们忙你们的便是。”

    “何况……”鹤知知顿了顿,“我也想留下来,再看看。”

    李少卿思忖一会儿,低头应道:“是。”

    此后审讯又过了一日。

    谭经武并不是个硬骨头,没多久就扛不住,吐露了更多罪情。

    清平乡的水坝的确不是自然因灾崩塌,而是人为抽空的。

    且这并不是第一例。

    谭氏手中掌管了多地的工程,从其中贪墨朝廷官银无数,仍旧贪心不足,竟想出了将手中建了一半的工程自毁、伪造灾害,再从朝廷的赈灾款、工程重修款里再贪一笔的法子。

    那些在灾害中丧生的尸骸,不过是他们贪赃谋利路上的踏脚石。

    谭氏行事小心,拉拢了许多别地的官员共谋此事,将这些“人造灾害”分摊开来,并不醒目,还不曾被抓到过把柄。

    这次水坝意外地没掌握好时间火候提前倾倒,又不巧,水坝图纸被曾卫平看过,曾卫平性情刚直、记性又绝佳,看过的图纸过目不忘,这才遮掩不过,引起宫中警觉,派人来查。

    再要问更多,谭经武却不肯说了。

    非要面呈公主,才肯招出谭氏勾连的其他官员名单。

    福安看向鹤知知,有些犹豫。

    “殿下,您真要答应谭经武,当面审他?”

    谭经武想要找鹤知知,鹤知知也并不是很意外。

    毕竟,那最后压垮谭经武的金砖,是鹤知知找到的。

    那日一个侍卫在街坊小店中听人说起怪谈,说当地的某座神祠偶尔深夜,会从神像背后传来叮叮当当的动静。

    有这个说法的人不在少数,甚至言之凿凿,个中细节越补越多。

    鹤知知听闻此事后心有疑虑,思忖再三,还是让人直接将神祠翻了个遍,竟当真找到一面中空的土墙,挖开后便是这惊人的金砖。

    谭氏一族盘踞清平乡已久,那谭经武又是惯会做表面功夫的,虚虚实实粉饰太平,哪怕是公主亲自来查,也依旧紧紧戴着他那狐狸面具。

    若不是此番被鹤知知抓到了铁证,他绝不会招出这些。

    鹤知知摇摇头,没有立即回答。

    她穿过宣化坊,走入街道。

    午后街上懒洋洋的,偶尔有几个人经过,摊主也懒得起身招呼,任他们自己翻看。

    平静的街市之中,没有人知道,前些日子还在给他们下跪请罪、让众人津津乐道的大好官其实就是谋财害命的罪魁祸首。

    只要外界没有战乱,他们的日子便总是平静如常,好似不会有任何变化。

    鹤知知沉默地慢慢走着。

    福安跟上来,拢了几次手,才小心地开口道:“殿下,可是有什么不对劲?”

    “不对劲……”鹤知知喃喃,“那谭经武的确不对劲。但我现下,最烦恼的却并不是这事。”

    福安再度噤声。

    他沉默地跟在殿下身后,穿街过巷,走进了一个被重重把守的神祠。

    四周都是宫中带出来的侍卫,齐刷刷朝鹤知知行礼。

    鹤知知眼神灰凉,提步走上石阶。

    神祠,这地方,鹤知知从前大约从未曾来过。

    因为她不信神,自然也就没有来这里的必要。

    国师在大金并不只是一个摆设,他手下像皇帝掌管诸臣一样,掌管着大大小小的神祠。

    在神祠之中侍奉神明、接受百姓敬畏朝拜的,叫做膺人。

    就像官员有品阶,这些膺人也有地位高低。

    他们称自己唯一的主子是天上的神明,但在俗世中,他们仍需听从国师的管辖,因为国师是离神最近的人,也有权对他们发号施令。

    如果将神祠膺人的存在理解为另一个官员制度体系,那么国师便是他们那个世界的帝王。

    神祠遍布大金所有地方,县丞掌管着百姓的衣食住行,膺人则掌管着百姓的心灵。

    这套体系延续了千年之久,在大金建立之前便已存在,到如今地位不可撼动,神祠的神圣权威不言而喻。

    它是无数民众的心神依托,也是威慑世间罪人的最强权柄。因为信仰者们都坚定不移地相信,它超凡的力量,它不仅可以惩治犯罪者的身躯,还可以惩治到灵魂,在灵魂上打上亘古不灭的印记,使其永世不得超生。

    鹤知知在一面墙壁面前停下了步子。

    这面土墙已被挖倒倾塌,里面还有一些残存的痕迹。

    鹤知知眼神一寸一寸地沉下去。

    可就是在这么“神圣”的地方,找到了整整三十箱金砖。

    三十箱金砖,足够买下一个小小的城池,足够使一个心志不坚的将领叛乱,足够匹敌一个世家大族的财富。

    可区区一个偏僻县镇,就藏着这样大一笔钱。

    这笔钱到底是怎么来的,是为谁所有,又是谁与谭氏这样的巨贪里应外合,在朝廷的眼皮底下如此大肆敛财?

    神祠,膺人。

    国师……

    鹤知知闭了闭眼,打断自己的思绪,不愿再细想。

    过了会儿,鹤知知再度睁开,眼底清明:“审。我要亲自问他,究竟是在与谁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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