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伏景光接到警局的电话时很惊讶, 对面人十分礼貌地请他过来配合工作,确切的说,邀请的目标是“奥田悠辉”。
他的伪装身份。
以及, 他曾经的协助人。
“你还有什么要跟我说的吗?”猫眼青年道。
“没有了……”病床上,戴着眼镜的男人露出虚弱的笑意, “我的家庭, 我的朋友,我的过去……所有的事情, 我都告诉您了。”
“等我……那时候, 请随意使用这个身份吧。”
协助人永远地闭上了双眼。
而诸伏景光不久后卧底身份败露,一度与上头断联。几经周转, 他才重新和公安建立了联系,并服从下发的决议,以保护自己为主,让[诸伏景光]的身份沉寂。之后, 他替代了[奥田悠辉], 成为一个在药物公司工作的销售员。实实在在隐藏了不短的时间后,诸伏景光重新开始了打击组织型犯罪的警务工作。
由于黑衣组织势力庞大, 成员情况不明,诸伏景光与其牵扯过深, 身份敏感,公安上层分派给他的新工作尽管仍与治理暴力团相关, 目标却不是之前追查的[组织],而是横滨本地的暴力结社。
横滨早年作为租界,鱼龙混杂, 很多非法势力在此起家, 到现在依然有着不弱的存在感, 连电车站都贴有面向年轻人宣传“远离暴力团体”的海报。深山总一郎所在的公司,深山商事,便是和当地謙一会勾结很深的一家企业。其父深山至昭,和该团体的二把手有着数十年的深厚“友情”。
在调查未来的当家人深山总一郎的时候,“佐久间佑穗”这个名字闯入了诸伏景光眼的视线,有消息称,年轻的深山瞄上了一位研究员。这太奇怪了。他到底想从她身上得到什么?
上头命令诸伏景光前往犯罪研究社的研讨会展开调查,正是因为他的新身份恰巧与这几人有所交集。
谁知,明显有所图谋的伊东等人还没动作,意外已经先一步发生。倒地的年轻人呼吸急促,因着严重的肌肉痉挛,整个身躯上拱,凭借着多年一线的行动经验,诸伏景光回身抓住了女孩抬到一半的手。
“他可能是中毒了。”他说。
“我来了。”
有几分文气的男人用食指抵了下眼镜。
“请问,警官先生,你们需要我做些什么?”
单向透视玻璃旁,相泽夏美和萩原研二,以及负责本案的石桥友也,一同注视着审讯室内的场景。
笠井花照旧沉默着,她的手腕上扣着手铐,很多人一辈子都不会历经这样的场景,自然也无法想象,当周围一片漆黑,唯一的光线来自刺激性很强的人工光源时,被照射的对象会有怎样大的心理压力。
然而她适应良好。即使在发怒的警官不经意的动作下,被晃动的灯光扫过眼皮,女人也只是微微闭了闭眼。
她有种愿赌服输的气质,仿佛已经预见到了自己的最终裁决。
这份平静,直到另一人的身影出现,才被打破。
奥田悠辉踏入审讯室的大门,将一室光明掩在身后。
“警方说,你要跟我说什么事?”男人脸上是困惑和不解。
一半是诸伏景光的伪装,另一半,他是真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他在脑海里回忆背诵下来的奥田悠辉的资料。
其中,笠井花是奥田在横滨海洋大学的学妹,比他要低一届,关系还可以,偶尔两人会联系,频率是一月或两月一次。她温和有礼,经常和[他]分享些有趣的讯息,似乎是因为二人有着共同的爱好,比如某位摇滚歌手即将举办演唱会,又或是某个主题别致的展会。
“前辈。”
看到奥田,笠井花犹豫了一下,说出了今晚的第一句话。
“笠井,你……”
奥田的眼神被眼镜挡住一半。
他的话语很是缓慢,像是在思考什么。
“你还好吗?”
他最终说道。
……
滴答。
毫无征兆。
女人发出一声低低的抽噎,她滚圆的泪珠砸在银白色的金属桌面上。
“……我挺好的。”
笠井花说,嗓音里还有哭腔,她扬起头,用力咽下喉咙里的哽咽。
“不能再好了,前辈,你走吧。”
“我没什么要说的。”
奥田悠辉愣住了,他放在扶手上的手指无措地弯了几下。耳机里,石桥警官告诉他不要慌,再耐心等待一会儿。
于是,男人又坐了大约五分钟。
“看来不行啊。”石桥道,“相泽,你确定……”
“她的猜想应该没错。”相泽夏美还没答话,萩原研二反而先出言道,“石桥警官,你不认得那种眼神吗?”
什么眼神?
单身至今的石桥警官很迷茫。
“充满期盼的眼神。她还没习惯把这些收回。”
奥田出现的第一秒,她变得目光灼灼,满怀期待,她忘了自己身陷囹圄,希冀着得到对方的回应……那是暗恋者的眼神。
他们又等了五分钟。
笠井花说完拒绝的话后,便垂眼再也不看对面人。
石桥无奈地摇了摇头,拿起对讲机,准备通知审讯室旁值守的警官将奥田带出。
相泽夏美按下观察室操控台上的通话键,审讯室内的扬声器里传出一道女声。
“不再看他一眼吗?”她的声音平静,毫无波动,“也许这就是最后一眼了。”
[奥田]已经走到了门口,闻言微怔。
诸伏景光瞬间明白发生了什么。
原来如此。
他想。
刚才的奇怪氛围有了解释。
随即涌上心头的,便是深深的无力感……以及压抑不住的愧疚。
石桥紧盯着玻璃旁嫌疑人的动静,笠井花被说服似的,真的抬起头看了一眼。
“没什么要跟他说的吗?他可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你的担忧,不知道他人的险恶,一不小心,他可能再入歧途,毕竟,有人离他那么近,心思又那么可恶……”
“你离那个女人远点!”
笠井花冲口而出。
她平静面容不再,嗓音凄厉:“听到没有!不许再接近她了!她只会给你带来不幸!”
[奥田悠辉]猛然顿住。
耳边警官在提醒他如何回话,诸伏景光呼出一口气,这才道:“你说的……是谁?”
“你装什么傻!这么多年,你心里还有过别人吗!佐久间!离她远点!”
“佑穗?”
“闭嘴!不许叫她名字!”
女人显而易见被触怒了。
“再说,她根本也没让你叫过她名字!”她动作剧烈地挥动双手,带动铁链发出一阵牙酸的声响。
在桌上狠狠砸了一拳后,笠井花无力地掩面。
“她甚至都不让你喊她名字……”
“她吊着你,然后你就信了她那套鬼话,你都做了什么,别以为我不知道!她会害死你的……”她突然大哭起来,上气不接下气。
“那次,你伤得那么重,她都没来看你一眼……”
“前辈,别再……别再看着那个人了……哪怕是,是别人也好,不用是我……只是不要是她……不能是她……”
诸伏景光久久无言。
从她零零碎碎的言语中,他捕捉到一部分信息。正是这些信息,让走出这扇门这个原本简单无比的动作,变得艰难起来。
他最后还是推门出去,不管耳机里警官们的疑问,直接对门口警察道:“负责人是谁,我有话要说。”
石桥友也肃着脸和奥田交谈了几句后,神色微变,他很客气地通知相泽夏美和萩原研二回避。
诸伏景光的目光从二人背影上收回。
他对着石桥和他赶来的上司正色道:“以下我要说的情况,需要保密,之后我会向上汇报,不出意外,随后公安的内部通知应当会下发至你处。”
“事情是这样的,几年前,我做过公安的协助人。”
石桥友也听到这样一个故事。
名为奥田悠辉的青年男性,在几年前毕业后,偶然和公安部门的某位成员达成合作,成为了对方的协助人,以一名普通销售员的身份,出入各种公司,帮助公安收集不同目标的信息。
“现在我已经不干了。”奥田道,“但是那几年,笠井作为我的好友应该是发现了什么吧,她没跟我说,我也一直都不知道,她居然对我的暗地里的身份有所猜想。”
“佐久间是怎么回事?”石桥问道。
奥田一阵苦笑:“我,上大学的时候,对那位小姐很有好感……显然,笠井认为我之所以选择去做危险的事,源头都在于佐久间的‘蛊惑’。”
“那,佐久间佑穗到底对你说过什么吗?”
“……”[奥田]重重叹息。
“没有。”
——所有材料上,他临终的交代,没有任何一句话,提到那个女孩。
“她是个正义感很强的人,很理想化,笠井大概是误解了。”
“抱歉,我能提供的消息只有这些了,请你们保密。”
“好的,谢谢你的配合。”
等到男人走后,石桥才犹犹豫豫地开口。
“长官,您觉得他现在真的不再是公安的协助人了吗?还是只是在说谎……”
“嘘!”管理官斥道,“这些不是我们需要管的,不要再说了。一旦确认他这边信息无误,就按常规刑事案流程处理。”
诸伏景光也知道,横滨警方顶多猜测他的“特殊工作”是否还在持续,和[奥田悠辉]不够熟悉的他们,不会怀疑奥田本人的真假。取代了曾经的协助人身份后,他某种意义上“深居简出”,明明到处奔走,却很少和人建立深入的情感联系,不管是朋友,还是别的……
笠井花,奥田的“友人”,多半也是误会了这点吧,以为他的心,全部被另一人占据。
而她所说的“受伤”,也许正是那次,真正的奥田悠辉……表面上看,他是不小心事故重伤,濒死后痊愈。
其实,“治愈”后的他,已不再是过往的那个人。
怀疑他在从事危险活动的笠井,将这一切归咎在佐久间佑穗身上,认为她的话对他产生了影响,让他盲目地踏入危险地带,迟迟不肯抽身……甚至因此对她产生了杀意,在得知聚会消息后准备了周密的计划。
这样一想,这次见面后,出于调查的目的对于研究员小姐的过多关注,大概也被对方看在眼里,加深了她的仇恨。
她恨到失败了一次之后,又尝试了一次又一次,势必要清除使他执迷不悟的根源。
“佑穗,你来了?”
被警方临时呼叫的佐久间满心迷茫,在警局门口,她撞见了正要离场的诸伏景光,当然,在女孩眼里,那只是奥田悠辉。
“你叫我什么?”
女孩眨眨眼。
“佑……”才发现自己保留了之前在刑警的指示下,出于激怒嫌疑人的目的而唤出的名字,诸伏景光面上浮现歉意。
“佐久间小……”
“你可以叫我‘佑穗’,没关系的。”女孩反而笑开了,“我们都认识这么久啦,我也不明白奥田君你为什么总是这么见外……”
深山总一郎会喊她的名字,西尾那个轻浮的男人更是肆无忌惮地直接叫她“小穗”。她不太在这方面计较,况且正如她所说,[奥田悠辉]怎么说也是多年的旧识。
“记得毕业的时候吗,你跑到我面前,问我,能不能喊我‘小穗’,如果自己成为……”
“成为什么?”
诸伏景光感觉自己抓住了某个很重要的线索,不,严格来说这并不重要,投毒案的嫌疑人早已被抓获,他的伪装身份也安然无虞,但是……
对于曾经的那个青年,他并肩战斗的“战友”,这段记忆非常重要。
“成为‘正义的伙伴’。”
女研究员娇小的身躯被上方的灯光照着,身后投出长长的黑影。
“你说……”她轻声道,“下次见面时,如果我成为了正义的伙伴,我能喊你小穗吗?”
“你回答了什么?”诸伏景光迫切地追问,几乎忘记“他”就是故事里的另一个主人公。
“我说,好啊。”
——最后一块拼图,送你了。
“那时候,我可真幼稚啊,倒是你还挺奇怪的,平时也不像对中二发言很感冒的样子……”佐久间佑穗碎碎念着过往。
“小穗。”男人忽然出声道。
“哎?”
“[我]践行了自己的诺言。”诸伏景光在“我”字上发了重音,他侧过脸,不去看身边的女孩,只望着无穷的如墨夜色。
那么远,仿佛永远没有尽头。
“我可以改口了,对吗?”
“当然。”
“你不会不相信吗?”
“我会信啊。你虽然话不多,可你从不说谎的。”
“我的家庭,我的朋友,我的过去……所有的事情,我都告诉您了。”
永恒的黑暗降临前,为正义牺牲的青年毫无遗憾。
只除了……她。
他想。
我没跟她交代过什么,连话也说得不多,日后不出意外,也没有再相见的可能……所以,这份年少的爱恋,无望的誓言,一度生出的隐秘欢喜,就请允许我保留在心底吧。
我不后悔因为她走上这样的道路……
直至今日,为了这份事业,我愿意献出一切。
这固然与她有关,又早已与她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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