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亦感觉自己就像一台死机被重装了的电脑,葡萄糖是cpu,呼吸机是主板,青霉素是硬盘,纱布网是显卡,维生素是内存……
如果硬要说声卡,她内部没有,外部倒是有一个,持续响,扰得她睡不好。
那个声音清冽又有磁性,含着哑带着鼻音,明明该是个很好听的音色,却翻来覆去只会说句‘对不起’。
她还在迷迷糊糊中听到那个声音说了很多,像是解释了一个她亲身参与过的误会,又像是讲述了一个她没参与过的故事,反正是真的吵。
所以她在又一次听到耳边‘对不起公主,只要你能醒来再看我一眼,你愿不愿意和我在一起无所谓了,你要什么我都给你’时,烦了,动用磨的巨疼无比的嗓子,骂出一句:“滚、开。”
然后整个黑暗世界都静谧了,她陷入第三次深层睡眠。
再睁开眼,姜亦的第一眼是洁白无暇的天花板,第二眼是右手上方吊着的三瓶水,第三眼是天堂众生相。
白衬衫像□□灵的江欲铭靠在窗边、黑旗袍像黑精灵的鞠喻捷翘二郎腿坐沙发、红黑撞色吊带短裙像暗翼天使的屠杳倚在沙发扶手、蹲在进门边地上像矮人的陈子羡。
和……左手边暂且能称为人类的,泥人主支雕塑旁支的叶延坷。
叶延坷最先发现姜亦醒来,因为她动了动指尖把左手从他掌心中抽了回来。
就这么一个简简单单的动作却疼得她骨头要散架。
眯着眼看他猛的站起来,表情惊喜又担忧,沾染泥尘的脸上盖着大大小小的伤疤,眼眶下的黑眼圈赛比熊猫,满是血丝的眼牢牢盯着她看。
吓了鞠喻捷和屠杳一跳,椅子被膝盖带动磕到身后江欲铭的腿,陈子羡失去平衡跌坐在地上。
姜亦既笑不出来也哭不出来,只能用尽全力清了清嗓子,一个字一个字吐:“滚,你、好、丑。”
……
气氛长时间凝滞的病房因姜亦的突然清醒而重新流动,人随着风动了起来,不再像先前那般僵硬。
姜亦自然没有脸大到以为上周喝了顿酒玩了个游戏,鞠喻捷就跟她成为朋友,知道她出事会第一时间来医院看望她。
十秒里有八秒余光黏在江欲铭身上,一秒半分给旁边的屠杳,剩下半秒才捎带她。
倒是经叶延坷一通折腾,帮她看清了赵婧柏,也认熟了屠杳,“小贱人你是真行啊,又能喝又能——”
鞠喻捷用手背拍了拍她大腿外侧,屠杳撇了撇嘴不吭声了。
“既然你醒了我们就放心了,好好养着吧,我下午还有行程先走一步,有空再来看你。”鞠喻捷缓缓放下二郎腿,动作间瞄江欲铭好几眼,踩着细高跟理理披肩,领着眼带杀意的屠杳走了:“小贱人!等你好了咱俩的账再慢慢算!”
姜亦有点生锈的脑子还没太转过来是怎么个事儿。
江欲铭喝药后说要去警察局跟进后续,临走前把陈子羡一道拎走,诺大的病房里瞬间空的只剩她和洗了把脸就回原位的叶延坷。
门被‘咔哒’轻轻阖上,最角落开了条缝的窗涌入被暴雨洗刷的新鲜空气,烈日当头照,照的四海八荒都是暖意,橙光透进窗户打在病床前,却照不到病床上,从始至终都是冰冰冷。
叶延坷又牵起她的手,夹裹在他温热的掌心内试图捂热,不准她抽出去。
浓墨的眸子一转不转的盯着她看,里面的情绪多到将要泄洪而出。
“……”
“公主,是我混蛋没拎清楚,让你难过了。”
“……”
“我和她什么都没有,你来找我那会儿我在江欲铭那儿,我不知道你来了,对不起,就算不知道我也不该那么对你,你别跟我这混账……”
“等我好了…再说,没力气…和你吵。”姜亦一句话说不完就在喘粗气,小腹和胃同时泛疼,捂着叶延坷给她充的热水袋都没什么用,“去…洗澡,臭。”
叶延坷摸了摸她的额头,不拒绝,“好。”
等他上个卫生间的功夫出来,她又睡着了。
姜亦一直维持睡睡醒醒、醒醒睡睡的混沌状态,每次醒来话也说不了几句,大部分时间都在望着天花板发呆。
期间屠杳来过好几趟,大部分时间都在骂她;鞠喻捷趁进组前又来了一次,没碰到前脚刚走到的江欲铭。
反倒是听叶延坷说岑漾天天在她睡着以后来看她,还跟碰到来探望她的阿玉大吵了一架。
日历纸在昏沉间被扯掉五六页,也扯掉她的高烧、胃痛、脑震荡,虽然身体还有点虚,总归是能出院恢复正常生活。
姜亦在医院就没怎么搭理过叶延坷,大部分时间都是他在说她在听。
听他说虎哥招供是戴曼出的主意,而江律初是帮凶;听他说上一次虎哥知道警笛是他用手机放出来的,也是因为戴曼告密。
听他道歉,把事情的始末解释了一次又一次,怕她不信还拷来监控录像给她看;听他费尽心思把别人打破脑袋都弄不着的好资源全给了她。
同时也听到江欲铭念叨她今天出院真好,明天正好还是个暴雨天,能满足他在酒店补一天觉的欲望。
姜亦专门当着两人的面给江律初拨电话,开门见山,“你有空的话能把约会补上吗?”
“……”
“行,那明早十点半在我家门口接我吧。”
余光内叶延坷的脸都绿了,但他又不敢说什么。
-
姜亦被清晨刺眼的金光晒醒,没有窗帘阻挡的光亮自被雨水洗刷干净的落地窗内铺洒而进。
昨晚的狂风暴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抢险队随着积水的消失而撤退,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树木清香。
都说人总会因为战胜黑暗的光明而心怀希望,姜亦对此倒是感受平平,只觉得因为亲密的阳光接触令心情转好,大病过后虚乏的身体也壮了筋骨。
她没那么圣母心,在明知道江律初劈腿、与戴曼同流合污试图帮人欺辱她后,还能当作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给他留下个什么狗屁的美好恋爱结局。
单纯是因为听江欲铭靠在窗边感叹,今天的暴雨估计比周三晚上的还要大,姜亦想知道,江律初会不会因为约定而冒着暴雨来找她。
他对她,或者对这段感情,到底有几分真心在。
看样子,计划得泡汤,江欲铭的嘴也不准。
姜亦端着杯热牛奶坐在落地窗前晒太阳,眼花的,暖烘烘的,不会产生丝毫坏情绪的,把藏在骨子里最后一点疲惫全然激发,倒在毛绒绒的地毯上又回了觉。
没睡一会儿,就被辅导员催命般的电话催醒。
外面是比闭眼前更热烈汹涌的潮热,一把将夏末秋初的老虎尾巴甩进窗,闷了姜亦一身汗。
导员上来就是一阵劈头盖脸问她怎么有急事儿都不知道提前让家属来请假的,再晚点旷课数就要达重修线了,让她先忙她的别再急学校的事情,只要按时回来参加期末考试就行。
姜亦晃了晃被晒到一片茫然的眼,理智随视线回笼:“导,我能问下是谁去帮我请的假吗?”
随着问号落下,室外突然下起太阳雨,颗颗豆珠大的雨砸在落地窗上,顺势拉下一串串雨渍。
太阳想往云里藏,彩虹趁机显了眼,姜亦的指尖触上窗面,好像感受到了雨。
“嗯?不是你让你哥哥来请假的吗?叫什么来着我看看啊……哦对,姜延坷,你哥哥长得还挺年轻的,感觉和你差不多大。”导员手边的资料翻的哗啦啦响。
“病好点了吗?年纪轻轻的爱护点自己的身体别太拼了,你们这行啊就是表面光鲜实际难得很,也别太为难自己,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姜亦怔了怔,反应过来以后憋笑憋的难,抿着唇强硬把笑意憋回去,压低声音道:“好多了,谢谢导,麻烦您了。”
挂掉电话准备把喝光的牛奶杯放回厨房,大片大片迅速移动的灰黑色乌云瞬间笼罩整个城市上空,从阳光明媚到阴沉可怖仅用了一分钟不到。
轰隆炸开的巨大闷雷在闪电未露面时先出声,姜亦感觉自己都有点耳鸣,摁着耳蜗看乌云层层重叠,街上的车水马龙提速前行,行人慌慌张张往躲雨地跑,瓢泼大雨充斥在天与地之间。
姜亦的心情反而因坏天气变得更好,进卫生间泡了个热水澡,热气熏的脸绯腾腾的,毛孔都打开。
距与江律初约定好的时间还有两个小时。
从小被骂狐狸精不是空穴来风,在其他女孩觉得悄悄涂个指甲油、带条小手链就算标新立异的美时。
姜亦早已经带全妆摩梭于一套套设计独特的内衣裤、还没面市的漂亮衣裙中,美与审美是在无意中被一次次疲惫不堪的高质量拍摄提高。
野性张扬、明艳妖媚是每个见过她的摄影师对她最适合的风格的定义,她也一直在走这条可以架的起高端奢侈的风格路线。
唯独在江律初身边的这一个月,把自己打扮的像朵毫无特点的小白花,如果不是脸足够漂亮,早就被埋没在泱泱人群。
今天是最后一次,用遮瑕膏细致的将脖颈上的纹身隐藏,上扬具有攻击性的丹凤眼尾被眼线拉下,拇指为软唇上抹了层红枫色口红。
没再带唇钉,bulingbuling会随动作摇晃的不规则金属耳环被替换成小白花耳钉,披散在耳后的大波浪被分成两个宽松的麻花辫儿,别了两个白色蝴蝶发夹。
趁指甲长长还没剪,一时兴起涂了个玉脂渐变的粉色裸甲,又粘了两颗小钻石,很温柔,但她不喜欢。
及小腿正中的收腰宫廷小白裙连脖子也被花边堵的严严实实,罩了件不会出错的蕾丝开衫,蹬着黑色小皮鞋坐在沙发上看暴风骤雨,也在等手边毫无动静的手机。
还剩二十九分零三秒。
劈头而来的电闪雷鸣捂住了整座城市的口鼻,除了巨声呜咽再发不出其他声响,西南涡和冷空气造成的强对流风将路障与垃圾桶吹倒,姜亦眼睁睁看着散发着腐臭的垃圾被卷在空中,烂在马路。
还剩十五分四十三秒。
一棵抱臂的粗树被拦腰砍断,行人顶着劲风走一步退两步,停在路边的私家车被饭店外的宣传架砸出一个巨洞,车灯忽明忽灭,照亮如雨刃的风,隐匿满地狼藉。
还剩四分二十一秒。
手机毫无动静,没有一条来自于江律初的消息,也没有一通来自于他的电话,不知道他是否在逆着狂风为她而来。
58
……
36
……
23
……
……
9
……
4
……
1
“咚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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