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簪子?”

    当年去王丞相府上的稳婆,只被告知是给丫鬟接生。她便以为是哪个暂无名分的通房丫头怀了主人家的种,不日就会母凭子贵了。待接生完孩子后,她正要向主人家道喜讨个赏钱,却偶然撞见一丫鬟神色匆匆,遮遮掩掩的抱着刚出生孩子偷偷溜走,而王丞相紧随其后驱车追赶反正啊,王家给了稳婆一大笔钱活计费,并勒令她对这单活儿封口,才准她离去。此反常的举动,反叫稳婆留了个心眼,对当天之事久久不忘。

    关于木簪子,稳婆记得是孩子还没抱出产阁前由床榻上虚弱无力的少女产妇颤巍巍的塞进襁褓夹层的。在把孩子抱出去前她出于好奇便偷偷翻出来端看过。可惜稳婆目不识丁,不知上面刻了什么字。但好在她依稀听到产妇对身旁照料的女婢说“这把木簪刻有樱枫二字,独一无二。好方便日后寻这苦命的孩子”云云,而女婢又唤了产妇一声“小姐”

    本来那木簪是何样式,有何细节,十多年过去早该被遗忘了。只因是王相府的秘闻,又与金陵钗阁的出过的一款紫檀木簪相似,稳婆便记得一清二楚。

    金陵钗阁是天下有名的珠宝首饰铺,以别出心裁、款式繁多的精雅工艺而闻名。当年该店推出的一款紫檀木簪因被彼时已经名动京城的温禾筠小姐所钟爱,所以闺秀们纷纷仿而效之,都争相去购买。这款簪子一时间便成了街头潮流。

    温小姐认为,发饰的花式愈繁,愈辉耀,则愈有喧宾夺主之嫌。反而叫人忽略了女子自身的美感。所以京中的贵女们从此也摒弃了过分繁奢攀比的华胜步摇,皆以简雅高洁为美。

    这款紫檀簪虽然样式简单,木料却贵,细节处也很精致。普通人家的姑娘只能依样画葫芦,在市集间买些平价的仿款。稳婆接生那天看见的那把效仿金陵钗阁的木簪便是以红木制成的,但簪头处还简单刻有“樱”与“枫”二字。

    王学英出生优渥,乃是轩裳华胄。但杜尹氏听到稳婆说她那簪子不值一文时,却并不惊讶。原因无他,彼时年少的霍风没有建立赫赫功勋,更不是令人闻风丧胆的襄阳王。只不过是个家徒四壁,环堵萧然的低门小户。哪里有钱财能买到造价不菲的紫檀簪做定情信物?如此乞儿马医般的卑贱地位,更不可能入得了王丞相的眼。

    这尹杜氏掌握好当年的情况后千算万算,以为自己编排的足够策无遗算,足够百密而无一疏。却不料千虑一失,疏忽大意,竟在最开始就漏了马脚。那稳婆对她说木簪上刻有“樱”与“枫”二字,她便不假思索、自然而然的认为那两个字取自二人名字中的“英”与“风”,根本没有料想过是借物喻人,带有寓意的谐音字。而稳婆由于不识字,也压根没有意识到需要提醒尹杜氏一句“樱是樱花的樱,枫是枫树的枫。”

    所以,纵使那根木簪做得再仿旧,再逼真,王学英也一眼看穿了尹家母女费尽心思的拙劣伎俩。只不过是将计就计,暂时看破不说破罢了。

    当尹相栀将她知晓的一切都向我倾肠倒腹后,天色已逐渐大亮。过了一会儿,狱卒们开始交班了。新来的几人绕着牢狱巡视了一圈,做做样子就离开了。

    墙对面的年轻女子再无话讲,便默而不语了。而我内心震荡的波澜却久久不灭。城南、木簪、樱、枫。视野霍然开朗般,已知的所有线索都为我清晰的指向了真相。太后与襄阳王的私生女,不是叶知秋,更不是尹相栀,而是好几年前被凌|辱致死,死相凄惨的幼女浮萍啊。

    来不及感慨命运无常报应不爽,心中立马又悲凉四起,只觉得惊心怵目,替浮萍深深怅恨与不甘。太后可曾想过,自己惟辟作福,惟辟作威,仍鸿飞自在,报应却到了女儿头上?还有那叶知秋,明明自己也是因鱼目混珎才获封尊贵的公主之位,竟好意思那般不齿我。

    时至晌午,狱卒再次送来了凉水与发馊的馒头。身陷囹圄,我实在食不下咽,只将馒头先从洞里递去了对面。但对方没有动静。来不及关心她,就听牢狱外传来动静,像是什么达官贵人来了。那些东倒西斜的闲散狱卒纷纷笔直站立好,小心翼翼的奉承着那人。

    我不由得起身望去,只见木之涣打点好那些狱卒官兵后,快步朝我走来。终于见到有人能翻越阻隔为我而来,我先是喜极而泣,后又感到羞愧,只得靦面相迎。

    “我什么都知道了。”木之涣的神色里布满焦虑与担心,“太后下了懿旨,所以二叔二婶他们进不来。我也是托了韫儿与皇太妃的关系,才悄悄进来的。”

    我自责道,“你们实在不必为我涉险。只怕以后太后知道了,会牵累繁昌公主她们。”

    “逢春”木之涣唤了我的名字,却欲说还休,相顾无言了许久。他应该明白在木府备考的那一日,我去木芙小阁探望他时说那番话的深意了吧。我曾对他说,若有朝一日,我身废名裂、身陷囹圄,还请他看在我为他向繁昌公主极力美言的份上,也能始终对我保有善意,替我齿牙余惠一番。所以如今,他来了。

    木之涣忽然愧疚道,“前天我与韫儿去了宁康宫,想请太后赦免你。但太后以正在礼佛为借口将我们拒之门外了。后来韫儿请了皇太妃去为你说情结果本来态度好像松动了的太后见大家都那么袒护你,反而有了逆反排斥之感,又对你生了厌恶。”

    “或许,是太后故意这么表现的呢。只不过为了折磨替我求情而去烦她的人,让大家心里不好过。”我低头苦笑道。

    木之涣是瞒着太后来探监的,想必时间紧迫,我得分清主次,只拎重点。于是又抬头,极小声的朝他附耳道,“哥哥,无论如何请你帮我去趟木府,我的桌案下有块暗格,里面有把木簪子,请你务必要在我流放前带来给我。切记,不要让第三个人知道。”

    现在我一无所有,只有握紧这把簪子才安心。决不能让它落入他人手中。

    木之涣颇为费解,同样压低声音道,“区区一把木簪子,有何重要的?你应该让我多准备点银票才是,好打点这牢狱里上上下下的人。”

    我思忖了会儿,望了眼隔壁的暗室,险些踌躇,终究还是果断道,“实不相瞒,我最近发现那把木簪子可能才是我亲生父母留给我的信物。反正若我真的不幸被发配边疆,连父母的信物都丢了,那便真真是找不到回家的路了,成了连死了都没祖宗魂魄牵引去投胎的孤魂野鬼了。”

    这么多年过去,大杂院儿里几乎没有什么人记得浮萍的存在了。那里的人们死的死,长大的长大,遗忘的遗忘。而她,就像从未出现过一样。从今天起,我便是浮萍。若要扮演好这个身份,使人信服,那便连自己都要骗。更何况是骗别人呢。

    不能以自己真实的身份活着是很可悲,但现在的情况是,以自己的身份活着不单过不好,甚至还可能活不了。

    “我答应你。”木之涣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叠银票,“这个你收好,以备不时之需。我过两天会想办法再来。”

    我紧接着问,“哥哥,你可知皇上什么时候回京?”

    “皇上冬巡估计还有十天半个月才回来。如今你自身难保,为何关心起了皇上的行程?”木之涣不解的望着我。

    远水救不了近火,就怕我是挨不到这十天半个月思量半晌,我径直说道,“哥哥,我真实的身世其实这段时日自己已经调查出了一些眉目,但是还没有十足的把握与证据,所以不敢贸然认亲。其中的很多事情目前还不便对你讲,怕你知道的太多反而危险。我很可能是某位权贵的私生女,木簪就是信物。若我被押解离京,请你务必帮我在京中贵胄间甚至是宫中把我只带了一根木簪流放的消息传出去。”这招主要是为了让太后知道,而且又不会显得刻意。

    “为何现在不能替你放消息出去?”木之涣关切道,“若你亲生父母位高权重肯救你,也许太后会看在他们的面子上对你网开一面呢?”

    我之所以现在不让木之涣替我向太后说明“我才是她的亲身女儿”。一来是太后接连经历了两次错认女儿的事故,如今必然甄心动惧,更为警惕戒慎了;二来是怕她又以滴血认亲为准,若我与她血不相溶,岂不是彻底自掘坟墓了。还是等真的走投无路了,被逼到流放的路上了,再让木之涣与翁韫帮我在太后耳边将我的身世旁推侧引吧。而且,就当这是个缓兵之计吧,让我趁此期间想想有没有什么应对滴血认亲的法子,方便以后施展。

    我回复道,“若现在就放消息出去,我恐怕就不是发配边疆了,而是直接死在这里也说不定。反正,请你相信我,我这么做一定是最利己最慎重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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