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纱窗日落,残霞渐消,三两个掌灯的内监迈入殿内,于阴蒙中点亮了银烛,再躬着身子依次退下。

    “娘娘身怀六甲,去恩渡寺舟车劳顿,不如不去的好。”幽微的烛光下,玉棠一边替我收拾行李,一边忧忡道。

    三四名宫女穿过回廊,手上各端着足桶、玫瑰花瓣、纯露、脸帕和汗巾,由远而近。凌波玉足踩着桐油饰面的黑木地板,飘动的宫裙无意中剐蹭着一旁花圃里探出脑袋的秋绣球和糯牡丹,抖落了一地的花瓣儿。连带着衣襟都沾染上了花露的清香。

    入了殿内,她们依旧保持着静默恭顺,侍奉我梳洗。

    我微闭着双眸,放松自己,任由这些豆蔻年华的小宫女儿为我捶肩梳头。少女柔荑在肩头推按捏揉的触感,让我享受了片刻安宁。

    “恩渡寺就在京郊,路途也并不算远。况且还有马车轿撵,又不是自己步行。应该无碍的。”我不禁有些慵懒,松弛着身体,回了方才玉棠的话。

    攀援在高墙上盘虬卧龙的凌霄,枝叶依旧葳蕤,只是连夏接秋的花儿早已败落的差不多了。我仰靠在贵妃榻上,只需抬眼一扫,便能瞧见嵯峨的残花凌空随风摇摇欲坠。

    没一会儿,杜欢姑姑掌灯入殿,朝我道,“方才宸妃宫里的传话太监果真来请了。奴婢就说娘娘您刚才已经洗漱好,躺下歇着了。借口推辞了去。那太监见婢子们恰好端着足桶路过,不好多邀什么,便回去回话了。”

    今日是宸妃芳诞,她早在颐秋园的芦苇馆设宴,邀请众妃前去。而今天我之所以洗漱得早,就是不愿花费时间虚情假意去应承。

    “我安心养胎,就不去节外生枝了。况且本就不熟,我是连走个过场都不想的。明日中午就要启程去恩渡寺了,还是留些体力吧。”

    第二日,排场浩荡的皇家仪仗队朝着京郊出发。不料才出京二三十里,山雨欲来,风势飒然,黄叶漫卷。皇上遂下旨,在黄栌成片的避夏行宫就近休息一夜。待明日放晴,再徐行至恩渡山上的恩渡寺。这次到了行宫,我依然被安置在了上次住过的碧波轩。

    才换好轻简的衣裳,守门的小女婢便来报,“娘娘,归乐公主方才派人来,邀您去后山的桐庐馆一叙。”

    我纳罕道,“她不是在京中吗?怎么也跟着来了?”

    还真是阴魂不散。

    杜欢姑姑恰好奉来糕点,接话道“想来也是要跟着去恩渡寺祈福的。好歹也是皇家名义上的公主,请求陛下恩准,随我们一路,也无可厚非。”

    “很快就不是了。”我兀自喃喃。

    杜欢没听太清,或没大明白,不禁追问,“什么?”

    她很快就不是什么公主了。我在心里笃定的答复了一遍杜欢。见我朝她露出冶丽的微笑却不言语。杜欢有些不明就里。

    在杜欢愣住时,我发髻上的玲珑碎珠一晃,人已经转过脸,对那传话的女婢交代道,“你去回了知秋公主。就说这黑云密布,风雨欲来,不宜去后山。叫她自己也早些回去吧。”

    丫鬟听令去回话了,本以为能躲过这尊五瘟使,不料没一会儿,叶知秋竟自己从桐庐馆绕来了。既然她亲自登门,我自然得笑脸迎人,假意应承。一番嘘寒问暖后,她道,“许久不见,琼嫔娘娘看着越发的雍容华贵了。丰姿冶丽,更比从前。”

    我一怔,结合今日对叶知秋的整体观感,只觉得她的气质谈吐,得体了不少。举手投足间落落大方,没了初步入贵族皇室时的忸怩和拘谨。

    叶知秋打量了一眼我身侧伺候的杜欢跟玉棠。眼珠一转,然后有些慌张的摸索了一圈儿自己衣袖间的口袋,不安道,“娘娘,今早离京那会儿,爹娘给我了一份书信,嘱咐我务必要转交给你。但信好像不见了,可别是落在了刚才的桐庐馆。不如娘娘随我一同去找找?”

    杜欢当即与我对了对眼色,主动前行一步,站了出来,“还是奴才去吧,这天儿阴云低压,成群的蜻蜓盘旋空中,是暴雨之势啊。娘娘可别外出走动了,当心淋雨感冒了。”

    见状,叶知秋身侧的女史毓欢也自觉站了出来,为杜欢领路去了。还不等两人走远,叶知秋又将目光移到了玉棠身上,笑道,“我记得半年多年在宫中,玉棠似乎为我煮过南岳的云雾茶,茶香扑鼻,口感甚好。不如今日再为我泡一壶可好?”

    我很是诧异的别过头看着玉棠。在被拨来伺候我之前,她可是一直在御前当差的,只伺候翁斐一人。而且这岳山云雾茶生于断壁峡谷,高山浓雾中,采摘之路可谓险峻,是仅向皇帝朝贡的贡品,叶知秋怎么能喝的到?我不禁忆起了之前繁昌公主翁韫对我说过的话,她说叶知秋暂住在太后宫中时就不安于室,总是狐媚的接近翁斐云云忐忑的危机感霎时间漫上心头。有些事情,仿佛不言而喻。

    玉棠见我面带疑色,遂解释说,“之前太后娘娘带归乐公主去给皇上问安。奴婢恰好在皇上跟前当值,便有幸给归乐公主奉了一次茶。”

    我掩住将要挂不住的凝重表情,云淡风轻的笑了笑,“出行一趟,追求轻便。能想到带些平时喝的茶就不错了。而且,听说今年云雾茶进贡的少,皇上赏给我的那些,早喝完了。”

    “没事儿,我那儿啊正好还有些。原是皇上孝敬给太后的,太后疼惜我与阿晟,又赏赐了我们。”叶知秋早有准备般,朝着玉棠微笑道,“这样吧,玉棠你去我今晚暂住的泡桐居去取些来。我刚才就带了毓欢姑姑一个随从,毓欢一走,就没个人跑跑腿了。只能麻烦你了。”

    待玉棠也离去后,叶知秋才大松了口气,握住我的手,笑着抱怨说,“支开你身边儿的人可真不容易啊。方才让你去桐庐馆,你若去了,倒省事儿些。非要我大费周折呢。”

    我有些不明所以的望着她,“是有什么事吗?非要执着今日见我,还支开我贴身的宫人。”

    “你猜,我给你带谁来了?”

    我满脸疑惑,顺着叶知秋的目光朝碧波轩的庭外望,只见一太监打扮的男子紧紧低垂着脑袋,手上端着云雾茶茶叶,对守门的女婢说是来给归乐公主送茶的。然后就由女婢引路,领到了我的跟前。

    我不禁紧张的捏紧手中玉兰春鹃手帕。不必看清面容,只凭身段,我就能辨别出他的身份——阔别多时未见的刘清慰。

    叶知秋朝我邀功般的笑说,“我知道你们分开都是迫不得已,你一定很想见他吧,我只能帮你们到这里啦。”

    不,不想。至少,不想在这里见。周围的楼宇住着全是妃嫔,各个对我鹰视虎耽,且身上都有无风起浪本事在。叶知秋公然带刘清慰来这碧波轩与我见面,稍有不慎就会暴露无遗,被冠上与刘清慰旧情难忘、暗通款曲的欲加之罪。最重要的是,若翁斐真误会了,又当如何?

    叶知秋到底是好心办坏事的蠢,还是嘴甜心苦的奸?能如此如此牵累我

    似乎也是从这一刻起,我对她最后的恻隐之心终于荡然无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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