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明风清,银月高悬。

    一艘装饰华丽的大型楼船在海面行驶着,数十船桨将海面倒映的银月绞碎,溅起一条笔直的浪花路,洁白浪花转瞬即逝,溅起的涟漪也扩散开来,漫无边际的海面归于平静。

    夜色渐深,船头的桨手整齐划一地摇动船桨,负责安排轮值的小队长沿着楼梯从底层甲板走向楼船的第二层,他很轻易找到了在观望台矗立的青年将领:“将军,可要继续夜行?”

    这艘名为玉皇号的大型楼船拥有出色的远航能力,但这一次的远航,每到晚上就会被迫停航,因为安王需要足够安宁的睡眠,一点震动都难以忍受,为了这位挑剔的主子,玉皇开得比蜗牛还慢,原本六七日能到的行程,硬生生被拖成了十余天,就这样,航路还剩下一小半。

    身穿兵甲的青年将领楼战眺望了天色:“我去请示安王。”被发配的安王毕竟还是十一皇子,更何况他还有个在权利中心的贵妃娘亲和同胞兄长。

    玉皇共四层,桨手和士兵仆从两百人,安王一人独占船舱最顶层,原本肃穆的战船多了一堆花哨装饰,连船舱都挂上了上好丝绸裁剪的门帘。

    守门童子随了主人跋扈,见楼战靠近,下巴都抬高几分,语气尖锐刺耳:“楼将军,殿下身体不适,说了不让闲杂人等打扰。”

    珠帘撞击声响起,看诊的太医掀开帘子出来,让楼战得以窥探舱内的情形。角落里的紫金香炉飘出淡淡宁神香,烟雾缭绕之中,只见盖着浅黄绸被的青年一动不动地躺在唯一的软榻上,墨色的乌发披散,脸色青白,嘴唇发乌。安王五官其实生得十分出众,只是眉宇间的戾气和骄横破坏了面部的和谐。

    见到楼战,苦大仇深脸的随行太医压低声音:“安王气急攻心,昏过去了。”

    其实上船起,安王状态就不好,敏感又易怒,没人敢招惹得罪他,今日竟然硬生生把自己气昏过去。

    楼战眉头拧了起来,他内心不喜这位骄纵挑剔蛮不讲理的安王,却也知道,若是安王折在路上,贵妃和三皇子绝对不会善罢甘休,搞不好一船舱的士兵都要给这位落难的皇子陪葬。

    他扶了扶腰侧的佩剑,直接踏出船舱:“全部给我打起精神来,升帆、加速起航,争取三日后顺利抵达琼洲!”

    反正人都昏迷了,不会挑剔船舱的行进速度,把船开得快一点,但愿这位深受打击的天之骄子能早点想明白,至少撑到下船的那一日。

    到了深夜时分,船身忽然剧烈的震动起来,楼船底层传来桨手的惊呼声:“大人,海飓风!”

    楼战一出船舱,直接被大风吹得往前走了两步,不知道什么时候,平静的海面上起了飓风,甲板附近的船帆全被风吹得鼓鼓涨涨,原本平静的海面被风卷起惊天巨浪,纵然是玉皇这样的巨型楼船,在海浪之中也和一叶扁舟般飘摇。

    楼战来不及多想,厉声喝道:“愣着干什么,赶紧把帆降下来!”一个身形瘦小的士兵爬了上去,身手矫健如灵猴,两三下收起船帆,他带着笑扬了扬手中帆布,刚要滑下来,一阵巨浪在这个时候打了过来,没了船帆的桅杆直接被拦腰折断,重重倒了下来,杆头的士兵被大浪卷入海中,直接打落海底。

    汹涌的波涛中冒出来一个湿漉漉的脑袋,一边吐掉海水,一边呼救:“救命!”

    边上的桨手连忙抛下船舱上的粗麻绳:“你抓着帆布,我拉你上来!”

    落海的士兵很快被拉了上来,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等他从那种心有余悸的状态回过神来,可惜的看了一眼船帆:“帆布全部都被海水浸湿了。”

    “你做得很好。”楼战并不是一个过分严苛的将领,他的面容依旧冷肃,语气却温和许多,“先回船舱休息吧。”

    副船长正在掌舵,拥有丰富航行经验的他很快调转了方向,让玉皇号远离了飓风前进的行径,之前救人的粗麻绳还挂在船上,桨手正准备把绳子收起来,拖着拖着,觉得麻绳有些沉重。

    奇怪,刚刚还有人被大浪打落下去了吗?桨手用力一拖拽,一双油绿的手搭在了船板上,上来的怪物眼睛泛着诡异绿光,那手和鸡爪一般瘦小,中间还有一层薄薄的,像是鸭子一样的蹼。

    浑身湿漉漉,模样诡异的海怪把没有提防的桨手拉下了船舱,“噗嗤”一声,泛着绿光的指甲戳进血肉之躯……

    “怪物啊!”船舱里出来看到这血腥一幕的厨娘尖声惨叫,煮好的肉粥洒落一地。

    楼战拔出了身侧的剑,利剑出鞘,寒光一闪,砍掉一只爬上来的海怪的手,墨绿的血液落在船舱上,瞬间在厚厚的船板腐蚀出一个小洞,他怒吼道:“列阵,迎战!”“弓箭手预备,放箭!”

    玉皇原本就是大型战舰,武器配备相当充足,士兵也大多是经历过多场战争的海军,很快就占据了上风,清理掉了楼船周身的海怪。经过了短暂的激战,船舱上都洒满了那种浓稠恶心的绿色液体,除了开始被拉下去的倒霉蛋,没有人伤及性命,只是有十余人受了伤,因为海怪的血液有毒,他们露在外头手臂有被飞溅毒液腐蚀的伤口。

    楼战终于松了口气,经过了快速的调整之后,他擦拭被绿血弄脏的剑:“受伤的人原地休息,继续前进!”

    海上的飓风似乎远离了这片区域,但是楼战还来不及心安,就发现船头似乎偏离了原有的轨道。海域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了雾气,浅白色的雾气渐浓,往远处看,有一个巨大的雾团。

    玉皇号很大,设备齐全,对上海盗或者是海怪也无所畏惧,可是陷入迷雾之中就会错失方向,若是撞上礁石、冰山,或者是卷入漩涡之中,铁打的人也别想活!

    不知道是不是撞到了暗礁,就听到一声剧烈的撞击声,整座楼船都开始东倒西歪,船舱上的人顿时乱作一团。守着昏迷不醒的安王的小童试图抓住周边的东西,但船舱里的物件并不是固定的,柜子东倒西歪,甚至安王躺着的床也从房间的左边飘到了西边。

    “殿下!”

    安王被掉落的花瓶砸到了头,脸上都被碎瓷片割出一道血痕。太医,去找太医!小童慌慌张张的往外跑。危难之间,被安王带来的丫鬟小厮下意识寻找船上最靠谱的人。

    而此时,意识到不对劲的楼战却飞奔到了顶层,直奔船尾,那一处是最重要的船舵所在。他砰的一声猛踹开门:“老岑,你在搞什么?!船偏航了你知不知道!”

    中年男人转过脸来,往日里总是笑眯眯的脸却摆出一副泪流满面的样子,把楼战吓了一跳:“老岑,你怎么了?”

    透过船舱的窗户,楼战看到了远处的暗礁,暗礁上坐着一个纤瘦的背影,长发如海藻一般,赤着的上半身在月光下散发着如珍珠一般莹润的光泽,像是一个哭泣的女人。在这个时候他忽然听到了一阵空灵的声音,电光火石之间,楼战明白了什么:远处的那个家伙不是什么女人,是迷惑人心的海妖!绿皮海怪只是诱饵,海妖才是背后真正的猎手。

    他眼疾手快地劈向了老搭档的脖子,让对方倒地,一把抢过船舵,扭转方向,试图让大船掉头。但情况并没有因此逆转,因为有更多被迷惑的士兵听到动静涌了过来,舵轮甚至在争抢过程中直接被拧了下来,楼船停了,而且在风浪中摇晃。

    不解决内患,楼战根本无法在这种状态下掌舵,他把被他劈晕的舵手硬生生拖出来,强行堵住最上层船舵所在的大门,逼自己打起十足的精力迎战。

    年轻将领的视线所及之处,那些受伤的士兵轻易被海妖迷惑,身体还带着伤,转头就开始攻击起照顾自己的同伴。大家可以毫不留情砍了海怪的头,却无法在清醒状态下轻易对往日并肩作战、同样是血肉之躯的同伴下狠手。巨浪接连袭来,船体本就厚重的楼船重新剧烈的摇晃起来,即便性格坚韧,强大如楼战,也不由的生出几分绝望之心。

    不可以这么想,面目刚毅的青年将领咬破了自己的舌尖,血腥味涌上来,他双目赤红,大喝一声:“别伤要害,把他们武器卸了,把人打昏!”

    此时此刻,天空已经逐渐呈现鱼肚白的颜色,在夜里呈现墨蓝色的海水也朝着浅蓝色过渡,马上就要天亮了。再一次袭来的飓风把天空分成了两半,天的确快亮了,但那是在他们咫尺之遥的地方,楼船所在的海域,海水和天色仍旧浓得如同墨汁,天色阴沉,一边是仙境,一边是深渊。就好像,他们无法挣脱现在困境,只能陷落深渊之中。

    无形的绝望笼罩人心,一直在努力抵抗的士兵忍不住陷入失落状态中,心神一松懈,就落入海妖哀伤的歌声之中。

    “滋啦”一道极为刺耳的声音强势的打断了这缠绵哀怨的歌声,互相攻击的士兵忽然停止了动作,目光有些呆滞的看着船舱处。

    绸缎帘子早就在狂风中被打落,只剩下一道珠帘,一只手拨开珠帘,一道让楼战觉得熟悉的身影抱琴走了出来。

    和他记忆里满脸狂躁,阴郁扭曲的十一皇子不一样,抱着古琴出来的安王举手投足之间有一种闲散慵懒的气质,像是阳春三月的桃花,成了这漆黑夜幕中唯一的一抹温暖亮色。

    之前摔落花瓶的碎片正好伤在安王眉心,被对方用袖摆擦净之后,只在眉心出留下一个暗红色的血痂,圆圆润润不偏不倚的一个小红点,配着青年盈盈带笑的眉眼,让他成了昏暗天光下一尊散发佛光的玉观音。

    “歌唱得这么好,怎么能没伴奏呢。”青年兴致勃勃的起了个弹琴的手势,修长的手指搁在琴弦上,众目睽睽之下,他轻拨弄琴弦,“铮”上好的名琴琴弦断了一根,紧接着是一道又一道的弦断声,没一会儿,十几根琴弦就只剩下细细两根。

    “不好意思,琴弦断了。”这样说的青年桃花眼含笑,半点对琴的内疚之意也无。

    听到这句话的楼战没来由一股怒气,这安王脑子被砸坏了不成,这种时候还来凑热闹,他刚刚到底在期待些什么!就这一会儿的功夫,被打断的歌声再度响起,被海妖控制的士兵可不会管安王的皇室血统,一起举着染血的利刃冲了过来。

    楼战心下恼怒,却还是上前挥舞长剑,替安王清理迎面而来的麻烦。站在他身后的青年抬起手来,绸缎裁剪的长袍滑下一截,露出因为生病而消瘦的一截手腕。淡青色和淡紫的血管在凝脂一般雪白的手腕上尤为明显,但一点都不显得丑陋,反而让他显得更像是一尊玉人。

    江潮生似乎没瞧见眼前的风险,浑不在意的席地而坐,把古琴竖了起来,随意的拔出束发的银簪,仔细一看,那哪里是什么簪子,分明是一根吃饭的筷子。没办法,江潮生不是死在这场浩劫中的安王江朝盛,而是潮生潮落的潮生,江潮生不通古琴,只会拉二胡。

    楼战只见安王以银箸为弓,古琴为弦,竟然拉起了曲子,曲调从生涩转为流利,不爱丝竹声的粗人楼战也听出了安王在拉什么,这位皇子拉的竟然是那种声色犬马之地才有的《十八摸》!哀乐配上欢乐喜庆的《十八摸》,谁能还能哀的起来!

    风浪骤然而起,狂风吹起青年满头泼墨青丝,不像疯子,反而给他添了几分狂仙的浪荡不羁。一曲毕,《十八摸》转为慷慨激昂的《破阵曲》,鼓声阵阵,千军万马齐奔腾,曲音如利剑出鞘,把萦绕船舱的浓雾破开,直指恼羞成怒的海妖。

    礁石上的海妖其实生得十分丑陋,青面獠牙,眼珠发绿,无法靠美貌骗人,才要利用歌声和白雾来哄骗旅人。

    青年低沉嗓音响起,如金玉相击:“楼将军还等什么,要本王亲手帮你杀妖不成。”

    手下的将士失去控制,呆呆的站在船舱上,楼战回过神来,足弓绷起,在甲板一点,直接飞身跳到礁石上,一剑结束了海妖的性命。

    海水墨色褪去,楼船终于驶出了海妖攻击的领域,日出的霞光染红了半边天空,也驱散了船上所有人心头笼罩的阴霾。

    江潮生放下了手里只剩下两根弦的古琴,生死劫过了,他要回去重新躺着了。不过在躺平之前,有件更重要的事。他熟练地用银箸把头发简单束了起来,在霞光中伸了个懒腰:“本王饿了,吃饭吧。”

    船体有不小的破损,江潮生原本待着的船舱也需要修复,他在看景台附近摆了一套桌椅,独自享受美食。

    和士兵们风卷残云的姿态不一样,江潮生举手投足之间十分风雅,就是盘子上的食物减少的速度一点都不比第三层的士兵慢。

    硬邦邦的饼子其实并不美味,但这是楼船短时间内能提供的最好的东西。江潮生不习惯浪费食物,随手把咬了一口的玉米饼子揣在了袖子的口袋里。

    但是袖子过于宽大,他有些不太习惯,沿着船舱散步消食的时候,饼子不小心掉落到了海里,只激起一小朵水花,涟漪便转瞬散去。江潮生可惜的看了眼深不见底的海面,算了,一个饼子而已,回去躺着,上岸再说。

    海面下,一群小鱼围了上来,一只纤细却不失力量的手蛮横地把鱼群挥开,抢走了这块不慎落水的大饼。

    楼船驶出一段距离,无人注意到一个生得雌雄莫辨的少年冒出了水面。他生了一双翡翠色的眼睛,海藻一般浓密的湛蓝长发披散身侧,上半身未着半缕,凝脂般的肌肤在霞光下闪耀着水润璀璨的色泽。

    鲛人默默跟了楼船一路,一直凝视着那个容貌俊美的青年信步走进船舱,彻底望不见肆意风流的身影,少年才缓慢转动手里的圆饼,学着那人的模样,微微张开嘴唇,他明明生得唇红齿白,如同好人家娇养的少年郎。

    可是少年张开嘴的瞬间,却只会让人联想到食人鱼银光森森,满嘴利齿的血盆大口。

    姬玄冰特地模仿江潮生进食的动作,很是舍不得的在有浅浅牙印的那一块咬了一大口,只听咔嚓一声,饼子在少年的利齿下直接碎成了饼渣。

    这就是传说的间接接吻吧!传闻东边国度的人类十分羞涩传统,这哪里是简简单单投喂了一块饼,分明是足够大胆的示爱。姬玄冰脸颊爆红,隐匿海浪中的鱼尾激动得用力一拍,直接在海域掀起一波巨浪,早就游得远远的鱼群到底没逃过,悉数被浪花拍晕,纷纷翻起了死鱼眼。

    鲛人美得雌雄莫辩的脸上浮起羞涩红云,昨天海妖在海面诱惑船只,他同对手在深海下斗法。多亏有恩公昨日奏曲,琴声传入深海,令他如醍醐灌顶,迅速战胜了对手。

    他打斗完腹中饥饿,恩公自己舍不得吃的食物还赠予他,解他困境,当真是人美心善。鲛人记仇,却更记恩。滴水之恩,都应涌泉相报。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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