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清粤逃不过面对母亲的宿命。也是,哪有女儿的小花招能逃过母亲。

    私房话持续一个钟头。回程,她意志消沉,一路沉默。

    周乃言喜静,今日车内倒是难得流动音乐,算是他良心发现吧。

    温清粤曾问过周乃言为什么开车不听音乐,他指着车窗说,因为想听风。

    几年前的温清粤想,真是神经病。几年后的她恹恹趴在窗口,音乐忽然听着吵闹,索性按掉,任风灌入耳朵,与发丝纠缠不休。

    他偏头看了她一眼,问:“因为喝酒?”所以挨训失落了?

    “没,只是说了些烦心事儿。”

    车速徐徐减慢,他让她享受会风。

    周乃言从不过问这方面的事。不少人向他打听,温家第一个领养的女儿现在去了哪儿,和温家还有联系吗?关系如何?养了这么多年的女儿当真分文没有?

    此事他婚前有所耳闻,实际情况与传言相差无几。

    生清粤时,武逐月已是四十不惑,是做过数十次试管,喝过上百盅中药,早放弃自然生育的高龄产妇。能有亲生骨肉当然开心,一家其乐融融,称家有两个姑娘是双喜。

    随清粤出入医院,气氛渐渐不对。温家长辈很重视血脉,认为清淼压住清粤的健康与运势,养女处境一度非常尴尬。武逐月在清淼四岁时领养她,养育十年,感情与亲母女无异。用清粤的话说,比她这个亲女儿还要好。

    几位风水师傅串通好似的,口径一致,表示“淼”字水多,势凶,十五岁的清淼只能被迫改名。

    如此荒谬之说,所有人深信不疑。等改完名,这个名字顺理成章也踢出了族谱。真像预谋好的,就等她出生,把清缈赶走。

    族谱是一本破旧的本子,清粤翻过一次,布制的韧质手感,羊皮的陈旧颜色,传了两百多年,边角仍保护得很好。一笔一划郑重其事,字迹清晰。

    有些名字取出来,刚落在族谱,人便夭折了。奶奶说,就怕清粤是这样,温家历来老二很容易没的,清粤得做老大。

    家中还发生很多事。次年企业重组上市失败,清缈被安排住到了外面。

    清粤体弱,体弱是无害的最强盾牌。而清缈顶着温家女儿的身份呼吸,都会伤害到清粤。

    清粤被保护得很好,对此一无所知。温松柏是一流马虎眼大师,大是大非面前口若悬河,轮到鸡毛蒜皮就只会打哈哈。这事彻底成了两个女人的明争暗斗。

    奶奶不满武逐月视清缈如己出,对亲女不闻不问。武逐月不满清缈被边缘,为女儿力争平等权利。最后,难免厚此薄彼,有亲有疏,婆媳关系闹僵,孩子成了使脾气的倒霉蛋。

    清粤端着“嫡女”身份牌,清缈拿着“养女”身份牌,沦为中式血脉家庭里两个尴尬的皮球。

    幸好清粤真的胖成一个球,没有在清缈痛苦的时候,活成一个漂亮的大小姐,不然她笨笨地靠近清缈,大概也不会被接受。

    奶奶做人又利益又强势,她走的时候,子女孙辈凭吊时表情平静,只有雇来哭丧的人和清粤是真的流了泪。

    一到家,温清粤往落地窗前一横,卧躺月光,开始疗愈。

    她好多话都可以同清缈讲,比如夫妻生活,比如购物心得,再或者,关于毫无弹琴天赋却要扮作天资娇女的自嘲,但关于奶奶的事,她不能提。

    温清粤重重叹了口气,甚是心烦,颠来覆去调整好几个姿势,最终蜷起身。

    硕大的蛋壳里挤来一个生命,离她几步之遥,不动,不语,只是静静跟她分享水和空气。

    疗愈心态掀起波澜,她眼睛咕噜一转,打破平静,问他在干吗?他依然不动,不语。温清粤爬到他面前,点点他的鼻尖,重复了一遍问题。

    周乃言食指抵至她唇边,“嘘,”他轻轻破开一条眼缝,溢出道荡漾心神的波光,“你很吵。”

    明明是他打搅她冥想,居然倒打一耙:“你!”

    周乃言拉过她的手,压低声音:“你不能动得太厉害,泡泡会破。”

    他将她揽入怀里,两人身贴身叠躺,分享起一个并不宽阔的泡泡。

    他让她想象一个漂移的世界:“我们躺在一个巨大的浮动的泡泡里,感受到了吗?”

    耳下枕的是他起伏的胸膛,随他平稳的呼吸,温清粤配合地陷入他虚构的治愈。

    身体酵变起泡。眨眼间,铺满光尘的蛋壳里长出一个包裹他们的泡泡。她牵唇:“嗯泡泡上五光十色,还能照出畸变的脸。”

    大泡泡随着他们的呼吸抖动,弹出湿漉漉的泡沫星子。她鼻尖一动,嗅了嗅,有柠檬味洗洁精的味道。

    他箍紧她,防止她滑落:“小心点,别弄破了。”

    时间按下暂停键,她听到微弱的风声,和隆隆的心跳。

    烦躁在一呼一吸间按下,她隔着衣料咬他一口,瓮声说:“周乃言,我还是很难过。”错综情绪里的烦躁消除,留下一份难以切割的伤心。

    他在她额角印下一个干燥的吻:“那就再在泡泡里呆一会。”

    温清粤又呆了一会,两眼充满倾诉欲望地望向他:“依然难过。”

    周乃言抱着她重重呼出口气,像是把胸腔里一股气排出去,好腾出位置接纳她的浊气。

    “那说吧。”

    “很短的。”她知道他对这些事一点兴趣也没有,但总归和他是有点关系的。“我妈说,要把清缈重新写进族谱。好了,我说完了。”看,她多利落。

    “族谱?”周乃言知道温家有这东西。他没想到这么古老的东西沿袭的同时,还有如此重要的影响。只知道身份证丢了寸步难行,族谱留不留名字,有什么重要的。

    “我也觉得没什么,但”她欲言又止。

    “你不愿意?”

    “没有。这东西在我看来也一点都不重要。我只是突然想到我奶奶。”她想起凶巴巴的奶奶,真可怜。她努力控制儿子纷争内斗,坚持股份均分,机关算尽赶走清缈,剔出族谱。结果她一走,什么都没能改变,还落得个不讨好的母亲形象。

    武逐月颇有熬死老太太大获全胜的释然。她今晚只是通知清粤,没有过问清粤的意思。把清缈重新写进族谱,是她一个不甘心的心病。

    清粤自然不能在母亲面前念奶奶,只能默默低落。

    很长时间里,她都是被母亲挑刺的对象。只因她是奶奶带的。病了,奶奶没带好,胖了,奶奶没控制好,练琴不乖,奶奶没督促好。清粤好使劲,却怎么也满足不了武逐月有心的挑刺。

    照周乃言理解,温清粤作为亲生女儿,处境理应不会尴尬:“清缈知道吗?”

    清缈那天她还去找她聊离婚呢,但她一嘴都没提这件事。

    温清粤想了想,告诉周乃言:“我和清缈几乎不聊家事。”就像我和你从不聊感情。

    她知道再说下去,话题就要深入了,而周乃言一向不愿听这些事,遂转移话题道:“我们的泡泡还在吗?”

    他轻抚她的背,“你说呢。”

    “在。”她深呼吸几个来回,将起伏传递给他,“感觉到了吗,这是泡泡的动态。”

    他笑了,震感传递给她,整个泡泡发出震颤。

    “嘘!”她食指抵至他唇边,复制他方才的举动,“小声点,不要笑,泡泡会破。”

    不知道温清粤知不知道,她有一双小孩子的眼睛,笑起来会摄魂。唇上抵来的这根食指,像胸膛贴上来一把左轮□□,她一笑,就扣动了扳机,用力在他心上开了一枪。

    这一枪的余震,打出了情人最原始的反应。

    温清粤自然察觉,腰际一偏,不禁羞恼:“喂!泡泡破了。”

    周乃言亲亲她,“那我们现在又回到蛋壳里了。”

    “你把泡泡弄破,我没有地方疗愈了。我心情还没有恢复。”

    知道是假的,但仍真实地感觉到身上有东西碎了,四肢很没有安全感。

    意识真是个神奇的东西。

    “没事,”他换了个姿势,覆盖她身上的月光,哄她道,“在蛋壳里,一样可以疗愈。”

    温清粤撇嘴,“哼。”泡泡也太容易碎了,就像她的一百分情人,转瞬即逝。

    周乃言贴近她的耳朵,哄骗似的将欲望传给她:“蛋壳里有蛋清黏液,很舒服的。”

    “你真是啊”温清粤埋进他怀里使劲拱脑袋,又酸又甜,低喃道,“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他好笑:“怎么办?又更爱我了?”

    噫?

    温清粤猛地抬起头,撞进他好整以暇的笑意。一瞬间,心跳失序。完了,为什么没喝酒,却凭空想撒酒疯。

    许是为配合她并不高涨的情绪,今晚他特别温柔。

    温清粤的阅读理解题本里,周乃言对待夫妻生活有一套方程式,x是他的状态,y是她的状态,他会预设一个结果,一般根据工作日还是休息日来定。工作日60-80分,休息日他会提到90-120分。

    今晚x的马力显然很足,花样百出,配合y的低落。

    圆月高悬。

    一轮之后,他没急着洗澡,抱着她又编了段泡泡番外。他说,过去西方不爱圆月,因为月满会引发潮汐,那边人认为,人脑也会因此处于“过度潮湿”的状态。她问他,人脑过度潮湿会如何?

    他告诉她,过度潮湿轻则会发生一些精神症状,比如幻想自己在泡泡里。

    她嘿嘿傻笑,来了劲,问他,那重则呢?

    耳边划过一声苦恼。

    周乃言稍作休整后再次上膛。他说,重则么,会要了还要。

    温清粤喜欢这一晚。

    她窝在丈夫怀里兴奋入梦,醒来感觉自己在动。破开眼缝,原只是阳光在身上移动。也不知怎么,连着清晨热烈,今日没有,居然有些失落。

    她醒来比较晚,周乃言早走了。

    她原封不动作出表达:怎么今天没有动静?我以为我又会被撞醒。

    周乃言:温小姐,我不年轻了。

    温清粤问:那年轻的你是什么状态?

    在他没有回复的这段时间,温清粤心里替他补充:年轻时候老子风流倜傥,游戏人间,四处哄女孩开心,拉过示爱横幅,放过漫天气球,看过冰岛极光,坐过大热气球,种过玫瑰海,爬过阿尔卑斯山,游过奈良若草山,激情跳过伞,也发疯跳过海。这都是能让人知道的。要是有一夜七次这类不便为人所知的事,也不奇怪,他现在这方面也很能耐。

    清缈问她,和周乃言结婚,你会在意他以前的事吗?

    温清粤不解,就是因为他玩得开,才想跟他结婚的。她的人生太无趣了,遇见的男人也太无趣了,她想要一个好玩的丈夫。

    只是,她以为会获得一个浪漫制造机,平静地走入一段匹配的婚姻。谁晓得,他会是一个工作狂人,谁又晓得,她居然会在毫不浪漫的婚姻里,每天心动过速。

    而这个狂人,在明知他太太爱他之后,居然一天没再回复消息。

    呜呜为什么为什么她的丈夫像光一样,看得见他的亮,看得见他的暖,却摸不到他的心,抓不到他的形。

    怎么办。他冷酷,他无情,她想无理取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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