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舒尘那个午觉睡得并非很踏实, 半梦半醒间,总觉得庭院内有些吵闹,乒乒乓乓地, 像是打碎了一地的瓷。
一连几日, 皆是这般。
起先她总蹙眉,最后听得都适应了。
终于有一日下午, 她梦醒以后, 循着声音去往灶房一趟, 正巧碰着卿舟雪端出来了一盘菜。
瞧见云舒尘,卿舟雪站定看着她, “师尊。”
云舒尘的目光向下挪去,盯住她端着的碗里那几根绿油油的青菜, “现下还这么早, 这是?”
“……徒儿闲着无事,学一学。”
卿舟雪的肩膀上探出一个猫头, 耳朵动了动,喵了几声, 似乎有何话要说。
“你亲手做的?”
卿舟雪点点头, 云舒尘以灵力将那只猫揪下来,扔回地面, 又吩咐它取双筷子来。
她复而看向卿舟雪,笑了一下, “既是你做的,尝一尝。”
“师尊。”徒儿却握住了她的筷子, 顿了顿,“也不知这次口味如何,我自己先试一试。”
她炒的不过只是一碟青菜, 这般简单的菜色很难做得好吃,也难吃不到哪里去。云舒尘看着那绿油油的一片,觉得卖相还不错,并不是很介意地挡开了她的手,两根木筷直接夹起了一株。
“第一回学这个,不太好也很是正……”
“……常。”
云舒尘在尝这一口时,不禁蹙了眉。一股子青菜的生涩脆嫩自舌尖荡开,隐约夹杂着一丝野草的蛮荒气息,兴许是没有太熟,光论本身并不算难吃。
不过紧随着脊髓而上的一股子盐也压不住的甜腻味,让口舌一时无处安放。云舒尘在心底默默盘算着,这不是一道小菜么?
可以咸口,可以无味,甚至可以酸辣,为什么偏偏是甜?
她已经有点想蹙眉,抬眼对上徒儿眸中有点紧张的神色——
云舒尘深吸一口气,以五百多年深厚的修为,精准地摆弄着脸上的表情,最终把嗓子眼的那一团东西艰难地咽下,她面上云淡风轻道,“还好。再多练练,定然是极好的。”
卿舟雪观师尊神色,并无勉强,神色依旧温和。
她稍微松了一口气,“这最后一次,终于成功了么。”
“……到底甜了些。为何要放糖?”
云舒尘终究没忍住问她。
“我看菜谱上说,适量放一些糖,与盐中和,可将鲜味勾带出来。”她的语气略有疑惑,“只不过总是说‘少许’,我大抵控制不好这用量。若是如丹书上一样标明斤两就好了。”
她当是炼丹么?
云舒尘在心底微叹,又轻笑一声,“依着炼丹的法子做饭,你倒是个奇才。你柳师叔的手艺已然很是惊天地泣鬼神,徒儿就莫要学她了。”
卿舟雪放下碗,“柳师叔的手艺……很好吃?”
好吃得能去阎王殿走上一遭。不过这很是正常,云舒尘觉得能把一碗寻常汤药熬成百般复杂滋味的女人,做饭是正常水准才见了鬼。
云舒尘如此一比较,倒是觉得徒儿的菜甜了点生了点,还算是清新可口。
她意味深长地嗯了一声,“倘若她此生还能再做一次,定然带你去见见世面。”
“少许就是少许,无需太过纠结。难不成你练剑时,头脑中还得盘算着手往东南边挪三寸还是四寸?”
卿舟雪听了,似乎顿悟了什么。沉思一阵,又往厨房走去。
她家徒儿一向对此较真,这毛病也不知何时带来的,总之,还蛮可爱。
不过徒儿并不算是个兴趣广泛的人,无端学习厨艺,看似也不像是她能做出来的事。
这一点疑惑很快在簌簌冬风吹白了鹤衣峰时尽数消解。云舒尘向来不曾刻意记过自己是何时生辰,但卿舟雪却记得很清楚。
那日云舒尘离开后,卿舟雪夹了一筷师尊尝过的青菜,随即神色微僵,连忙吐了出来,这才知她有多勉强。
她素有坚持不懈的秉性,将心态放平,在阿锦面前一遍一遍地练习着,纵然是对厨艺并无心得,不过练到最后,大部分的菜已经能顺当入口了。
当夜正好未下雪,月色清朗。
她的徒儿端来了最后一盘菜,就坐在她对面,看她吃下一口才动筷。
卿舟雪自己尝了一口,终于是很正常的味道。
最终她已有了自己的风格,做得比较清淡,也正如人一样。其实云舒尘未曾清心寡欲到这般地步,她反而更喜欢口味鲜明一点的。
不过就这样什么重料都不搁,清汤寡水地入了口,平平淡淡,却让人甚是安心。说不喜欢自然是假的,一个不擅做饭的人,不管是出于对长辈的关切还是别的什么,洗手作羹汤,为她花了这样多的心思。
至少是,独一无二的心思。
“师尊,好吃么?”
云舒尘抬眸看着她,卿舟雪周身晕开一层朦胧的月光。心中骤然想起一个恰如其分的词。只不过对着她……似乎略有孟浪,不太适合用。
她最终是没有说出口,嗯了一声,对着她微微一笑。
好吃的并非落入唇齿间,而是放在眼里——
秀色可餐。
她在心中轻声这样说。
也只能留在心底说。
第二次选拔算是顺利通过,诸峰子弟并非都如卿舟雪她们这般顺利,有的费了好大一番周折,现下都在峰上打坐休整,整个太初境弥漫着一股慵懒的氛围。
念起问仙大会,卿舟雪心头压着事,她并未闲下来,每日完成照旧的训练与习剑后,她便安安分分待在云舒尘的书房内,寻找着有关于“剑意”的一切著作记载。
若能将此道悟好,不仅于剑法的体会上更上一层楼,还能将剑风波及之处变得更为广阔。
当时与顾若水对战时,她只分神一瞬,便被人刺穿了肩膀,当即觉得浑身如触电般疼了一瞬,麻木紧随而至,随后便失去了意识。
实力愈是相近,便愈发需要谨慎。这样的对决,经常是短短一招之内就常见胜负。
掌门事后曾安慰过她,无需将心中垒着个大石头,一身轻松反而更利于出剑。但凡比试,便有输有赢,正如灯下有明有影,尺寸有长便有短,都是相当自然之事。况且人的水准并非是一成不变,余下时间还有多年,慢慢来就是。
卿舟雪自然知道。
可雷灵根迅捷,强大,不慎被一剑刺中,还能致使人昏迷不醒——从各种意义上来看,皆是霸道又强横的灵根。
所以她只能在剑道一事上,对自己精益求精。
她的手指抚摸在或泛黄或崭新的书页上,文字逐列流淌过眼中,汲取着一切有用的描述。
卿舟雪时而看书看得累了,便合上书本,以灵力操控着一个小冰人,浮在自己面前一招一式地悟。
后来她又觉得不够,另外捏了一个小冰人,让它们有来有往地过招。
两个小冰人儿不过三粒米的大小,攀在书架边缘,开始你追我逐,上窜下跳,很是活泼。它们手中拿着一把细小的冰剑,彼此戳来戳去。
正奔跑间,其中的一个却无端绊了一跤,它的屁股坐在书架边,挠着脑袋摇摇晃晃站起身,立马被另外一个一剑穿透了身躯。卿舟雪走过去,正是奇怪于它怎么突然摔跤——
她的手刚抚过那一处,便感觉其上有一个暗格。卿舟雪当时并不知道这是暗格,只觉得摸到一处凹陷,拇指内扣,下意识地一摁——
赫然一面墙被剥离,露出一层摆放得相当整齐的书籍。卿舟雪不禁小退了半步,心中正是诧异。
书房内有书,本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只不过当卿舟雪借着窗外洒进来的光线,看清某本书脊上写的几字以后,堪堪愣在原地。
那不是她没留在手中几日的《师姐在上》么?
这儿平日也不会有别人来,那定然是师尊放的。
无怪乎之后就再没看到此书,原来师尊将其安置于此处。
可这是暗墙,既然藏着,定然是不愿意示于人的。
现下被她无意发现了,这似乎不太好。
卿舟雪决定当做未曾发现一样,万万不可让云舒尘知道,免得她尴尬。
她抬眸心神不宁地扫过——《师姐在上》、《风流寡妇和小姑子的二三事》上下全册,《双生花魁》、《驸马她身娇体软》、《嫡母万安》、《聊斋之封三娘新编》、《太平秘史》……这些书名有雅有俗,或浓或淡,瞧着倒是妙趣横生。
有点想看。
卿舟雪看了半晌,盯上了那本《嫡母万安》,似乎是兜里没钱又有点想吃糖糕的小孩,那般巴巴地望着。
她莫名地想拿下来瞧一瞧,但又心中谨记着此乃师尊的私藏,不可轻举妄动。再者又想起自己发誓过再不看这等凭空扰人清梦的东西,一颗道心稍微坚定了些,将眼光一点一点用力挪开。
她正准备合拢这暗墙时,书房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云舒尘走进来时,瞧见了僵在原地的徒儿,正觉奇怪时,她往墙上一瞥——
一整面墙的话本,不知怎的就昭然于天光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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