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柱香要燃尽,  属实是快得很。

    手中失了剑,卿舟雪使出浑身解数,也未曾在其中扑腾出一个稍大点的水花。她周身的凛然寒气冻硬了一片绿藤,  腿用力踹去,发出沙沙的脆响。

    最终还是未将其揣折。

    一柱香过后,她一下子摔在地面。眼前的藤蔓悉数消失,只瞧见了一双精致的绣鞋。

    她脱了力气,躺在地上,虚弱地看着她。

    云舒尘站在她身前,看着她白皙肌肤割破的浅薄口子,就在这一眨眼之间愈合无痕。稍深一些的,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止了血,再生新肉。

    她俯下身子,伸手抚过徒儿手腕刚才流血之处,现下的确是平平整整。

    “你这等体质,莫要谈起,  也别让他人知晓。记得了么?”云舒尘蹙眉,又收回手。

    “嗯。”

    卿舟雪摸了摸地面,而后坐起来,  头一件事便是去拿自己的剑,  只不料手一空——

    云舒尘指尖微点,那把剑被水流包裹着悬浮于自己面前。她握上冰凉的剑柄时,只觉掌心被冻得发疼。

    清霜剑,  果然是名不虚传。

    她拿着卿舟雪的宝剑,回身又坐回原处,一指抚上清霜剑刃上凝着的霜雪,轻轻挑去,  而后道,“练好之前,这剑便无需用了。”

    “嗯?”卿舟雪一时愣住,她自从得了这把剑,便一直很仔细地养护,从不轻易离身,几乎与自己相伴而生。

    一方面,此剑与她天生契合。另一方面,这是师尊与她一齐挑来,算是她赠予她的。

    “徒儿可还记得,得此剑之时,那个卖剑老头儿所言?”

    “真正的剑修无所谓用什么,一草一木,飞花摘叶,皆可为剑。”卿舟雪渐渐回想起。

    其实话说到此处,她大概知道师尊是何用意了,轻叹一声,点点头。

    方才倒地之时,她第一反应便是去拿剑。云舒尘故意将清霜剑挪得远了些,本以为她会想其他法子,却未曾料到,徒儿手中无剑,便一直盯紧了那把,仿佛非要重新夺回来才安心。

    顾此失彼,太过依赖。

    在藤蔓蔓延时,她本可以靠己身之力,寻得几个机会。可惜宝剑不在手中,她的心神不定,白白错过了几次。

    她该明白的,天下各道,修行永远是修己身,而非练外物。

    云舒尘瞧她神色,知她心中已经明白,毕竟她自小聪慧,于修行一事上悟性很高。很多事情无需说全,只需要点拨一二。

    虽然苍天平等,让她在某些方面的悟性着实低了些,太低了些,不过也好——无须担心被乌七八糟的人轻易拐跑。

    这般想着,她又在心底暗道。

    卿舟雪再入阵练了几遭,虽是心境上有所开悟,但是一如既往地,被缠得死紧,一次也未曾能够逃脱。

    云舒尘问,“累着了?”

    卿舟雪却慢慢坐起,举手投足之间明显带了些有气无力,她却摇摇头,“只要师尊不累,我仍能再练。”

    此刻她坐在地上,发顶被人轻轻一揉,“无需贪多。今日就到此为止好了。”

    云舒尘的另一只手忽而抬起她的下巴,几滴水珠自空中悄然凝结,而后相和于一处,先是润湿那唇瓣,再喂了她一口水。

    卿舟雪愣在原地,眼睫微颤,而后又垂下。

    不知为何,这几滴裹着师尊灵力的水珠,贴上她的唇边的那一刻,恰如一根小槌敲动心中的钟。

    她莫名想起了织梦蛛的幻境。

    而后几日皆是如此。

    卿舟雪其实不大在意自己,反倒更为紧张她那个不能吹风不能受累的娇贵师尊。每次看她动用灵力脸色苍白些许,总要提出来歇息一二。

    她从不明说,只是道自己累罢了。

    云舒尘心中知晓,亦然很有默契地未曾点破这不显山不露水的关心。

    卿舟雪这些年一直修习剑道,于术法上的长进不大。凝水还是勉勉强强,凝冰也只在周身三尺之内较为便利。

    现下手中失了宝剑,她不得不只靠自己。

    藤蔓还是在紧紧束缚着她。

    卿舟雪闭上双眼,将丹田之中不算充盈的灵力延展开来,把每一处都摊得薄如纸张,尽力向远处够着。

    起先她只凝风中飘来的水汽,冻白了周身一圈。以己为中心,身边的冰霜相当厚实,冻僵了一大片蠢蠢蠕动的藤蔓,再往外走,霜色逐渐稀释,逐渐盖不过草木的青翠。

    在这三尺之间,她与云舒尘拉锯着,能自葳蕤怒放的花草之中感觉到她的气息。

    她闭眼蹙眉,将暗劲儿使到了极致,冰霜一旦蔓延哪怕多一寸,便立马会被地下勃勃的生气钻破。

    师尊的修为比她高太多,漫不经心间,稍一施压,让她极为吃力。

    在这种寸步难进的僵持下,卿舟雪的额头上渗出一层薄汗,她侧头看见手腕上又被尖刺割破,血珠落于藤蔓上,开出了一朵鲜红的小花。

    愈发多的小红花簇拥于她身侧。

    此刻藤蔓疯长,几乎已经完全将她的身躯笼罩。

    云舒尘看得微蹙眉,徒儿已经练了几日,每每都是这样一个结果,没什么长进。

    需要再逼一逼么。

    她瞧着那姑娘虚弱的神色,手指微微动了一下,心中的不忍一瞬而过,随后她不再犹豫,又缓慢地抬了手。

    卿舟雪感觉喉头之处不太对劲,挣扎着垂眼看去,一根藤蔓绕上了她的颈部,缓缓收紧。

    她被迫张开嘴喘息,濒临窒息的感觉让她用尽全力挣扎起来,可是缠着四肢与颈部的藤不让分毫。

    人在昏沉之间,她努力构想着一片霜天雪地的景像,长风掀起水珠,如浪潮一般吹向天空,遇上山岭上的寒气,而罡风在无人之处尽情呼啸高歌,将寒气吹得弥天皆是,化为万千大雪。

    它们是如何卷上天空的,又是如何落下的,如何借着广袤天地间的水汽,让自己凝聚成形。

    风吹得这里一阵,那里一阵,埋没世间万物,诸多颜色,统统归于一片白茫茫的死寂。

    云舒尘见她良久无甚动静,以为是晕过去了,本想松开她。可念头一起,却又感觉不大对劲——卿舟雪周身的冰霜并非消退,而是有意识地回拢于丹田。

    她萎靡不振地垂在一片凄艳红花之中的手掌,稍微动了动。掌心寒霜渐渐将那一处的皮肤冻成青白。

    云舒尘忽觉有趣,这是什么?

    她的手心寒气缠绕,凝出一把剑柄,向上倏地展开,一把华美而透明的剑,带着粲然冷光,重现于世。

    借由凝水成冰,做一把剑是相当简单的把戏。

    可云舒尘仔细看去,那剑并非由冰所锻造,甚至无有实形。只是一团至寒的白气,环绕成形。

    外边儿一圈与空气中的水相碰,弥散出剑身大致的模样。而再向内里——是虚无而绝对的冷意。

    她的手指渐渐攥紧那把剑,捏得骨节发白。

    下一瞬,周身的藤蔓尽数僵硬断裂,随着她这剑尽可能地一挥,白霜赫然突破三尺。

    四尺,五尺。

    艰难地突破这几层围困以后,冰霜蔓延的速度相当迅捷,甚至将云舒尘脚下站着的那块儿也冻上了。

    她往后退了一步。

    只见一道凛然的剑气划过她身侧,只略略擦过了她的发梢,那一两根便彻底凝结成霜白。

    此剑一出,目之所及,皆为浩雪,将所有木系的生气埋没。

    卿舟雪昏沉地睁开眼,手掌在地下一摸,皆是碎成段的藤萝荆棘,只留了一瞬,悉数湮灭。

    天色逐渐放晴,该是回到了现世。云舒尘立于不远处,抬眸一笑,“不错。可算破阵而出了。”

    她莲步轻挪,走到卿舟雪面前,看着她慢慢坐起来。

    “方才那使的是什么?”

    “……徒儿也不知。”

    “现下还会用么。”

    卿舟雪摊开掌心,寒气又凛然环绕,似一把虚虚的剑形。她现下发现自己凝冰愈发随心所欲,一种莫名的熟悉感涌上心头,此般情形,似乎在书上瞧见过。

    “剑意?”她低声念了一遍,站起来随空一指,草木就此白了一片。

    无心插柳柳成荫。先前苦苦追寻之物,在搁置一段时日后,竟在师尊的磨练下忽然顿悟了。

    可为何她手中只有一把虚虚的剑?那日比试,萧师兄身后分明不止一个剑影。

    “既然有些心得体会,就记一记。省得日后忘了,那多可惜。”

    云舒尘拂去肩头飘落的一片雪,指尖沾起微凉,她拿在眼前看着那片小雪花很快凋零。

    她们御风而行,踏上归程。卿舟雪站在云舒尘身后,她想起先前云舒尘谈起她自己年轻时求索道法,也是孤独一人摸索。

    她不禁就此事问道,“那一个人,这样累么?”

    “你现下不也一样,个中冷暖,又何必问我呢。”云舒尘并未回头,但她能感觉徒弟揪着她衣袖的手紧了一些。

    “师尊陪着我,”她不甚赞同,“这怎么能叫一个人?”

    云舒尘顿了顿,嗯了一声。

    那时她累么?

    徒弟委实是问住她了。

    似乎从未想过。

    其实也只是在近几年,再突破风险过大时,她才慢慢将修炼速度缓下来,人也懒散许多。

    可是在与卿舟雪相同的年纪,她清晰地明白自己想要做成之事,需得付出滔天代价。她对自己要比对卿儿更加苛刻,堪称狠毒,无所不用其极。

    弱是原罪,她不容许自己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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