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长老坐在案前, 正垂眸撰写着一本书,听到外边有人声,她挽好了衣袖, 将笔搁下。
新写的一些心得,她总是习惯性让大徒弟白苏看看。
可临到要唤她时才想起——那孩子早在一年前, 便辞别她下山去人间门游历了。
她说是留在太初境也无法修道问诊, 不若到处去走走,也算圆了此生心愿。
柳寻芹答应了她。
守在门口的如今是白苏的二师妹, 她扭头看去:“师尊, 是卿长老她们来了。”
至此, 灵素峰便迎来了两位贵客。
确切地讲,一个人立着, 一个人横着——横在卿舟雪怀中,已是不省人事。
许是平生从未受过如此离谱的委屈, 显得多年思慕都如瞎了眼一般。
彼时她难以接受,边哭便骂着“我竟还把你的话当真”——然后一口气没接上来,竟就在卿舟雪跟前晕了过去。
“没有事么?”卿舟雪搂紧了她:“这一时连出的气也没有, 甚是吓人。”
“太过激动罢了, 不多时就会醒。”
柳寻芹听完前情,反倒对卿舟雪更感兴趣:“你有了?”
正好。她乐于暗暗探究一下女希氏族的繁衍是如何进行的, 到底与男女有何异同, 对于修仙界而言,这方面一直鲜为人知。
大抵是因为仙魔之间门往来甚少,一见面总爱掐架,鲜少有魔女能心平气和地与仙人说话。无法沟通,自然无法探寻。
如卿舟雪这样的,又成了医修眼里稀罕的情况。
“最近只是恶心么?持续多久了?”
那股反胃的感觉又直往喉头冒去。卿舟雪刚欲说话, 食指侧抵着嘴,硬生生将其憋了回去。
柳寻芹见状让她坐下,扣住她的脉搏。
一般来说,喜脉是滑脉,如滚珠一般圆润流畅。
她摸了半晌,但只能感觉一番平平无奇,并没有什么特别的。
不过这个的确可能误诊,体质因人而异。她摁在她手上,闭上眼内视了一番,但是于她体内……也的确看不出什么异常来。
这是何意。柳寻芹神色微凝,难道双修的方式不同,竟会影响怀孕的方式?
“没多久,自昨日始。”
“头晕头疼?”
卿舟雪确实有一点,她轻轻点了点头。
柳寻芹蹙着眉:“你上一次行房是什么时候?”
“昨日。”
“昨日?”
柳寻芹陷入沉默,她撤开手:“倘若不出意外,你应该是……”
卿舟雪的神色严肃起来。
柳寻芹略一抬眸,冷漠地说:
“昨日饮酒过量。”
这并非是卿舟雪第一次饮酒,但是却是她第二日起身后相当难受的一次。柳寻芹说,也有可能是她胡思乱想,心绪也有时亦会作用于身子,导致不断想吐,进一步加深认知。
果然,她再次走出灵素峰时,感觉整个人头也不晕,胃也舒坦,整个人神清气爽。
卿舟雪松了口气。
只是可怜另一人被此事震撼得莫名晕了过去,目前还寻不到任何一丝清醒的迹象。
本来光论此事,是没什么大碍的。
可惜她身体底子弱,受不得激,到了夜里,人还没清醒,就又起了一场烧。
外头淅淅沥沥下着雨,打着窗沿,屋内倘若不点灯,就是昏黑一片。
卿舟雪将窗户关紧,端着药折返过来。
她将昏迷的少女扶起来,一勺勺喂着药。
回过神来仔细一捋,卿舟雪总觉得有点不对劲,什么叫“你到底还有过多少人”,“我竟还把你的话当真”?
自己何时骗过她么?
想着想着,她心中微凉。方才柳寻芹说,仅一日是不可能吐成这样的。
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云舒尘烧得晕乎,她靠在她的身上,终于在两口药下肚后找回来了一点意识。
朦朦胧胧睁开眼睛,又看见了那个带给她的青春一身伤痛的女人。
她才刚醒,甫一见她,惊怒之下一把推开卿舟雪,卿舟雪手腕偏了一下,好歹握住了药碗,汤药挤在里头一溅,没有洒出来。
盛碗里的还很烫,若是泼了,两人都得遭殃。
她将碗搁在一旁,神色稍微严肃了些:“别乱动,不知道自己烧着么?”
那双眼眸虽是烧得迷蒙,落到卿舟雪脸上,还是骤然凌厉了许多,她挣扎着支愣起来,“你……”
卿舟雪竖起一根手指,堵在她的嘴唇上,率先道:“没有身孕,是我多想了。”
然而并没有缓和多少。
似乎整个人被她用尽全力一拽,竟抵到了床沿。卿舟雪撑住床榻,错愕地看着她。
那张脸还透着少女的青涩,兼之本是柔婉如水的面相,哪怕是恼到极点,也不显得多凶。
卿舟雪却无端感觉到了一种压迫。
因为她幽幽地盯她半晌,忽地笑了笑。
记忆中倒是寻不到云舒尘太多发火的回忆,但是卿舟雪分明记得,当师尊心情极为不好,大抵是被气到肝疼时,反而会笑。
“先前是说——”
嘴被一把捂住。
紧接着,亲吻就落上了她的额角,擦过她的眉梢、压过眼睫。
“你当我好骗?”
“但凡有这种‘可能’,难道敢说毫无关系么?”
鬓角边被蹭了几滴滚烫的泪珠,她一面颤抖着吻她,一面低喃道:“那个人是谁?前道侣也就算了,为什么别人也能快我一步?”
卿舟雪握上云舒尘的手腕,紧紧闭着眼,示意她松开捂她的手。
不是在问她么?这样怎么说话。
“你为什么不说话。”
这样怎么说话?
趁着她用力微松,卿舟雪终于得以用一种不刺激到她的方式,偏开了头,结果还没开口又再次被捂紧。
还比之前捂得更严实了些。
她眸光渐冷,双颊酡红:“是不是根本不屑于告诉我?”
她要她如何说话!
卿舟雪最终没有办法,蛮力拽开了那只手,将一口气畅然呼出,直起腰身,一把摁住了云舒尘的双肩。
“怎会有别人?”
她的手掌向上捧去,抚去她眼角的泪花,温声道:“不哭。只有你一个。”
空气再次安静下来,传来些微的抽气哽咽声。
“不信。”
她愤而抬起衣袖,撇开卿舟雪的手,一点点沾着自己的眼角,企图将满面狼藉擦干净。
这种话术她话本里见得多了。先哄着一个,再想套下一个,无非是骑驴找马。
这话说得信手拈来,衬出这人简直烂到了根里。
她一面在心底埋汰着,一面垂眸擦着眼泪。她为先前自己如何拼拼凑凑粉饰师尊而感到羞愧。
可见不是为人师者,就一定光风霁月!
如今还气得病了一场,头脑疼得就像要裂开一样。
她愈发替自己不值起来。
正一点点地擦着泪,整理着破碎的心灵。
而头却愈发疼痛,几乎让人无法忍受。
如今这一事像一个急急劈来的巨锤,将心中镇压着何物的磐石砸得裂开一角。
记忆……咻地闪回。
云舒尘擦泪的衣袖堪堪顿住,僵在原处。
她捂着额角,古往今来许多幕记忆,像是坠入湖面的鱼群,一个劲地往深处钻。
卿舟雪正抵着额头,在一旁苦思冥想该如何措辞,她全然未发现,云舒尘的神色渐渐变得相当不自然起来。
“此事也不知该如何说起。”卿舟雪轻声道。
那些有关魔域血脉的记忆,她若能自己想起就好了。
从前不能和她说太多,因为云舒尘小时候一想这些,总头疼得睡不着觉。
“月灯节那日,你与我双修,的确可能会有孕。”
“……我不知你在说什么,我没有与你双修。”
不知为何,她竟一下子也不哭了,垂着眼眸的模样很温顺,慢慢放下了擦泪的衣袖。
卿舟雪一僵,顿觉尴尬:“……”
“误会许是在这里。”
她轻咳一声,再次轻轻揉了一下尘儿的发梢,“而我误以为你与我双修过了。你应当想明白了吧。”
那少女乖巧地点着头。
嗯?
还以为会哭很久,怎的突然如此懂事了。
卿舟雪正疑惑时,云舒尘轻飘飘地开口:“师尊。我累了,况且还烧着,休息可好?”
不知为何,卿舟雪从那声“师尊”中听到了一丝冷笑的味道,似是嘲讽。
背脊凉飕飕的。
她暂且没有多想,只道是这丫头置气还未消。
今日她还发着烧,又是晚上,还是早些放她休息较好。
端起碗来,照常给她喂下药。
卿舟雪并未睡熟,照看了云舒尘一夜的情况,直到天亮时,高烧终于退下。
这时云舒尘闭着双眸,看似睡得很熟。卿舟雪起身时,看了一眼那睡容恬静的少女,替她再盖好了被角。而后如往常一般,换了一身衣裳,准备去主峰参加晨会。
推门声,走路声,逐步远去。
待到听不见一丝声响了。
云舒尘自假寐中睁开眼,她拖着大病初愈的身子,忍着尴尬,立马满屋收拾行装起来。
回想这十六年,她叫了卿舟雪十二年师尊,还险些认了越长歌为亲奶奶,修习炼丹当着柳寻芹的面被炸了一脸炉灰。旁的几个师兄虽未靠近她,但各看各的笑话。
每日更是恃宠而骄,一言不合就开哭。
更恐怖的是,她如今和整个黄钟峰还有灵素峰的小辈们都混得相当熟悉。
那时和她们一同研究某个死女人写的荤色话本,称得上是挥斥方遒,豪气干云。
以后这……太初境怎么待?
云舒尘思及此处,愈发绝望,这脸丢得宛若泰山之崩,声势浩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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