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沧玉的手臂被他稳稳托住,亦有些欣慰。
“二人本是两厢情愿,因此神仙也并未为难他们,便如愿成了亲。只是,人心易变,世事难料,曾经为了她可以淌生死关而不眨眼的男人,却在婚后对她非打即骂。”
“她并不娇生惯养,也不恃宠而骄,但丈夫却屡屡以自己冒着性命危险迎娶为由,几番贬得她哑口无言,心生愧疚。更何况她一弱女子,无家业无学识,更无钱财傍身,若是离开了他,只怕会流落街头难以栖身,因此次次吞忍。只是,她越是隐忍,丈夫越是肆无忌惮,最终开始动手。”
“之前的夫妻恩爱,互诉衷肠并不虚假,但万事万物并非一成不变,即便是验的了真心,谁又知道未来会不会变心,这样的男人又如何算的了是良配?”
苏雨宁恍然点头,却又惑道。“既然有这样的前车之鉴,师父为何不告诉她?”
“姻缘树本是山树精林,可小黑却说见到冲天妖气,可见她已为天道不容。我有心想说,却怕她执念更重…”
“她若是知道自己辛苦绸缪的幸福人间,仍旧是那吃人的地狱,只怕她会崩溃。”苏雨宁认可道。
“可是,她既然错得如此,师父为什么还要帮她?”
萧沧玉轻阖双眼,又睁开。“她心思不坏,甚至可以说是单纯至极,我所求是天下太平,她所求是人世安康,只是我杀妖抵不过昏聩君王,她杀人抵不过人心善变。最终都难以求个结果。”
“如果,”萧沧玉眼里流转出一丝光芒,抓着苏雨宁的力气也大了些许。“如果百年后,千年后,这个人世间女子可读书,女子可经商,所求之事皆不求于人,而可自己争取。那么,纵使和离又有什么畏惧?届时,女子只求真心,只要拥有过,纵使情谊改变,也绝不再忍受委屈,那姻缘树也就不必再杀人抑恶,人世安康终会到来。”
苏雨宁神色怔怔,心口处好像有一根琴弦被拨动,在反复弹跳之间发麻。忽而又有大鼓奏起,震得胸膛发热。
“师父。”
“嗯?”
“我们一定会看到的。”
萧沧玉微愣,而后莞尔道。“嗯。”
二人趁着夜色,行至一户人间,悄然在院内桥脚处种下,又施以法术,可保凡人动她不得。
“这户人家,夫妇恩爱,孩子孝顺,或许能柔化她的仇恨。”萧沧玉温柔道。
适逢展芷赶了过来,见萧沧玉面色发白,毫无血色,紧张的为她输些灵力缓解。
趁这空档,苏雨宁蹲在姻缘树前,放低声音问道。“我埋你之时,你说有话要和我说,是什么?”
姻缘树舒展开叶子,声音脆如银铃,即便是不化为人形,也可以看出她此刻的悠闲与打趣。
“你们入我结界时,其实并未动什么手脚对吧?”
苏雨宁蹙了蹙眉,“师父握着我的手,我们两个人就进来了。”
姻缘树的叶子飘的更加欢快。她柔柔一卷苏雨宁的手臂,将他拖得更近些。
“你可知道我的结界验证的是什么?”
苏雨宁摇了摇头,诚实道。“不知。”
姻缘树得意轻哼。“是郎心。”
苏雨宁像是被踩中尾巴,整张脸鲜血欲滴,咬着的下唇更加潋滟红润。
“你,你,你胡说八道!”
“我是不是胡说八道,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她哼哼两声,叉着腰。“还是说,你根本都不知道自己存着这份心思?”
苏雨宁不愿意接受,犟嘴道。“我对师父,是尊重,是爱护,并无你所说的什么郎心,你必定是将我对师父的敬仰当做了,”他不好意思的放低了声音,轻声念出那四个字:“男女私情。”
姻缘树不满拿叶子敲打着他的脑袋。“我可是姻缘树啊,要是我分不清楚什么是爱情,这就是在侮辱我,不如现在就把我烧了吧。”
苏雨宁摇摇头,“你必定是弄错了。”
“你错我都不可能错。”姻缘树骂道:“我本来也就是好心提醒,你却不知好赖。虽然此事确实离奇,但并非没有可能,你想想,你命都不要了去护着她,难道真的只有尊敬?”
也不知是说给自己听,还是说给姻缘树听,他喃喃说着:只有尊敬。
“欸,你这不开窍的傻小子!等到她以后和别人结为道侣,别追悔莫及!”姻缘树愤愤推开他,闭着眼睛就开始休眠起来。
苏雨宁却兀自失神,全然顾不上姻缘树。他的理智告诉他绝对不可以,心底却小小抗议。
“师弟,发什么呆呢?”
展芷过去推了他一把,不料他竟然真的被推倒了,连忙伸手去握着他的手,将他拉起来。
“师弟,你的手好冷啊。”
苏雨宁身躯一震,立刻将手瑟缩回来,忙回。“没事,师姐,我就是风吹多了,有些发冷。”
“诶,不对啊,师弟…”展芷还想再问,苏雨宁却避嫌一般的避开,不愿师姐再深入询问。
展芷只能歪了歪头,就此作罢。
夜色朦胧,月光清辉,苏雨宁跟在展芷与萧沧玉身后,却隔了四五步远。
回到客栈,苏雨宁急急躲进房间里,这样的反常让展芷与萧沧玉都很错愕。
“师父,师弟他…有些不对劲。”
萧沧玉轻拧着长眉,淡声道。“我知道了,你回去歇息吧。”
径直走向苏雨宁房门前,抬手敲了敲。
“谁?”他的声音很是紧张,犹如惊弓之鸟。
“是为师。”萧沧玉出声道。
房间里静谧了好一会儿,才传来脚步声,紧接着房门被打开。苏雨宁站在门前,将头垂得极低,分明是不敢看她。
萧沧玉浅叹着气,伸手不容分说的扣住了他的手腕,屏息去感受他此刻的脉搏。
咚,咚,咚。
萧沧玉担忧的蹙起眉头。“怎么跳的还是这么快?”
苏雨宁耳尖爬上几分热意,略微挣扎摆脱了萧沧玉的接触,侧身站立,竟活生生让萧沧玉看出来几分女子的羞赧。
“师父多虑,雨宁只是受了些伤,吃了点药,所以脉搏才有些异常。”
萧沧玉轻轻颔首,走进他房间里,为他倒了杯茶。“那就好,为师担心你受了什么伤却一直忍着,最后拖至重病。”
苏雨宁手指无措的在身前打颤,他飞快坐在桌前,深吸一口气与萧沧玉对望。
“师父,你要寻道侣吗?”
萧沧玉忽然一愣,“为什么这么问?”
苏雨宁眼神躲闪,扯了个借口。“那姻缘树掐算了一番,说师父你找了道侣,就会赶我和师姐出去。”
萧沧玉听后,哑然失笑。
“那姻缘树当真是恩将仇报,我费力救她,却要如此挑拨我们师徒之间的关系。”
苏雨宁为自己撒谎感到良心不安,却还是穷追不舍的继续往下问。
“那师父,会找道侣吗?”
“不会。”
苏雨宁的心里有些高兴,却又感觉到失落,最终有如蚂蚁噬咬般难受,难受的叫他说不出话来。
“师父,为何不找道侣?”他的掌心悄悄濡湿着。“是没有遇上心怡的吗?”
萧沧玉笑意蔓延,苏雨宁以为她会笑出声,但她没有,只是无声的微笑着。
“为师于十六岁离家,十六岁,正是寻常女子嫁人的时候,但为师的家庭并不和睦,虽然这个家未散,却总觉得不如散了的好。自我懂事起,我就不太明白这样的家庭关系,母亲告诉我,这是爱,但我却觉得如果这是爱,我宁愿不要。”
“有些嫁过来的姐姐,与丈夫每日吵架,吵到人尽皆知,吵到头发凌乱,吵到眼里的星光都被磨灭,我又在想,为什么要嫁人,仅仅是为了这一儿半女,却要牺牲自己半辈子的幸福与笑容,参杂在这小小的家庭里斡旋劳碌,这辈子便是能一眼望到头的委屈。”
“于是,”她笑了笑。“我离家出走了。”
“从前是,现在也是,我远可以做到更厉害的事,为什么投身家庭去养儿育女?我可以与天地同辉,又为什么要做泯然众生的缥缈一粟?倘若我只见过麻雀,那我能做一粒谷子,但我见过仙鹤,我就只能做灵丹。”
“师父,道侣可以陪你千千万万年,可以与你一起斩妖除魔,难道这不快意吗?”苏雨宁问她。
“我没有所谓的儿女情长。”她深深望了他一眼,又悄然移开。“如我之前所说,在这样的家庭下,为师甚至不知道什么是爱。”
苏雨宁身子轻颤,喃喃道。“我又哪里知道什么是爱…”
萧沧玉闻他轻声,便问了一句:什么?
苏雨宁却抖若筛糠,连忙否认,“没什么,没什么,我只是,从未想过师父竟然会是这样看待世间情感。”
萧沧玉勾了勾唇。“是啊,但即不害人也不害己,甚至因为这冷情的性子反倒让我的修仙之途更加顺利了。”
苏雨宁张了张口,犹犹豫豫,终是将那个请愿说出了口。
“师父,我想离开你和师姐锻炼。”
房间里的声音突然停了下来,空空荡荡的,只剩下烛火在不安分的跳跃。苏雨宁觉得这不是一个好时机,等到时间都变得煎熬起来,萧沧玉却应准了他的要求。
“好。”
“只是你单独闯荡,为师总会力有所不及,先前我将戒指予你,你要戴好,此戒可在你遇见危险时,借为师一半灵力。虽未必能诛杀对方,亦能给予重创,届时,为师一定会赶来救你。”
苏雨宁紧紧抓住戒指,喉间涌上了苦水,眼泪便不动声色的蓄了起来。
心中暗自宽慰。“这一步是对的,唯有远离师父,才能放下心中不该有的非分之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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