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渺惊醒了一次后怎么都睡不着。

    冬天早上五点的天空是浓墨的深蓝,像是克莱因蓝,她在床上辗转反侧,在无眠的心悸和惊恐里去寻找能让她安心的一点碎片。

    江渺无眠,垫着枕头坐起来。

    五点多,早餐店大概开始营业了,能在清晨的空隙中听到卷帘门拉开的声音。

    她疲倦合眼,可闭上眼,眼前出现的画面,是某天早上李明琮站在楼下的早餐店门口买早餐。

    他是这些年里,唯一一个出现在她生命里的人,也是唯一一个停留下的人。

    也是那一刻,她找到了让她此刻安心的碎片。

    早上六点半的时候,她听到客厅里隐约的动静,李明琮刻意放轻了动作去洗漱,而后带上门。

    江渺掀开被子下床,拉开阳台的门往下看。

    她在心中默数,一,二,三……十。

    在早餐摊袅袅的热气中,她看到李明琮下了楼。

    江渺无声笑笑,仿佛默契,她的视线追着李明琮的背影。

    就在这样一瞬间,江渺从床上爬起来,抓过了旁边的外套穿上,她一路小跑着下去,李明琮还在排队,江渺下去的时候,李明琮讶异,“怎么下来了?”

    江渺摇摇头,“想下来吃早餐。”

    “堂食。”李明琮对着里面的店员说了一句,里面的服务生带着他们进去。

    g市有很多早餐茶楼,可堂食可外带。

    为了便利,门口的位置也支了个简单的炉灶,是小锅煲粥。

    江渺和李明琮坐在靠近门口的位置。

    这也是江渺第一次正儿八经地看到这个正在苏醒的城市。

    早餐店的生意很好,堂食的更丰盛,八仙桌,木椅,抛光似的岁月痕迹。

    江渺的视线看着门口的炉灶,那是老板的儿子,矮瘦但动作麻利,炉灶上是煮沸的白粥,薄薄的肉片烫进去,撒一把菜叶,几秒出锅。

    热气弥漫,饮食人间。

    江渺觉得新奇,从玻璃窗上看,干贝粥,青菜瘦肉粥,香菇鸡丝粥,滑蛋虾仁粥……洋洋洒洒十几种粥。

    这样的感觉很奇妙——她已经很少有体验过这样鲜活的开始了。

    以前总觉得时间日复日的麻木,她从未看过窗外的风景。

    吃饭的时候李明琮接了个电话,他面色稍犹豫,还是说了一句好。

    江渺挺喜欢g市的早餐,卤凤爪金钱肚,核桃流心包,鲜贝粥。

    “我等会要去一趟办公室,交一个反馈总结,可能要下午才回来。”李明琮放下手机,跟她说了一句。

    两人都没什么大计划安排,江渺点点头说,“那我去办公室吧,把周一要发的稿子校对一下。”

    “你忙完了过来找我也行。”

    江渺点点头,在传媒行业加班很普遍,所以周日江渺去办公室的时候,他们楼层已经有零星几人在了。

    只是他们组里只有林记者在。

    林斌看见江渺的时候挺惊讶,“怎么过来了?”

    “在家闲着也是闲着。”

    “行,哎江渺,上回你说的那个医院门口乞讨的,我打算周一就发一下试试,”林斌说,“可能效果会微乎其微。”

    江渺点点头,林记者跟她说,“我打算帮她申请一下线上渠道的捐款,不过需要她家里的资料,她老公从农村过来颠簸了两天。我写了一个关于她的报道,你一会看看,这个明早八点在我们公众号推送。你等会有空吗?我打算去做一个简单的采访发在咱们公司的自媒体号上。”

    “有。”

    十点多的时候,林斌忙完手里的事情,带着江渺开车过去。

    林斌开了一辆老款别克,车子开得慢,车前挂着一个平安扣,但是平安扣上是一个小小的全家福。

    林斌女儿跟江渺差不多大。

    林斌看见了江渺视线,活络气氛说,“我闺女在家啥也不会,整天就知道睡觉打游戏。”

    江渺笑笑,说挺好的。

    她能感觉到,身边的大家都很照顾她的敏感,尽管她也并不是那样想被刻意的对待。

    就像她小时候的伤口,明明只是一道口子,越是精细地照顾,越是容易感染发炎,以前妈妈说,不就是个小伤口么,消消毒晾两天就好了。

    那时她不信,涂上药膏,仔仔细细包扎,结果还是在炎热的夏天处理不当发炎了。

    察觉到江渺失神,林记者没再多说。

    等到了地方,江渺才怔忡回神。

    车子停在了医院不远处的一个很老旧的招待所——整条街都仿佛零几年的产物,地面坑洼不平,很破的灯牌,都是一些廉价的饭馆和宾馆,一些亮着彩灯的足浴按摩店。

    每个城市似乎都有一些这样的角落,陈旧,腐朽,一些涂着艳丽好指甲油的女人从门窗内往外看。

    江渺跟着林记者去那招待所,这里住的大多都是病房陪护的家属,因为价廉,几十块一晚。

    林记者买了一些实惠的食物,江渺帮忙提着。

    “他们住这里。”林记者解释了一下,前台就是一张桌子,店主抽烟看还珠格格,并没有理他们。

    江渺跟林记者上了二楼,这里类似青旅,一个房间四张上下铺的床,就三十块一晚,因为住的人多,也不锁门。

    江渺一眼就看见了那女人,床边放着一个旧书包。

    林记者跟她打了招呼,单刀直入打开录音笔。

    那个小孩子看起来不满一岁,安安静静地在简单的襁褓里咬着手指。

    这孩子看起来格外的漂亮,跟面前的女人似乎没有什么相同点,那时江渺想到了歌舞伎面谱综合征——这样的孩子格外漂亮,但智力有障碍。

    “小雪是一种罕见的退行性基因病,她爸爸前几年在矿上做工,才做了几年,有肺病,没什么劳动能力,现在在我们村里做零工,我也没有学历,这是我们的孩子,我知道不好治,可天下哪有妈妈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孩子病着……”那女人说着,眼眶泛红,“林记者,你帮帮我们……”

    “肺病,做工的时候有保险吗?”

    女人呆愣一秒,黯然摇头,“我们不懂那些,一天一百块,日结的工。”

    “也没有赔偿?”

    “赔了,矿上的人赔了一万块。”

    “……”

    江渺坐在一边看着那襁褓里的婴儿,她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天真不谙世事。

    她不懂人间的苦难与艰辛,不懂冷漠和危险。

    江渺和林斌出来的时候心情挺沉重的。

    林斌开了车门,有点压抑。

    江渺看出来了,抿抿唇说,“林记者,你不用……”

    林斌摇摇头,似乎也憋闷良久,“我可能真的不一定能帮到她。”

    “为什么这么说?”

    “社里这两年不让报道太负面的东西,网络舆论现在很容易发酵失控,如果一旦有发酵失控的可能,社里只会让删掉消息,她现在的情况……我们还是先试试帮她求助一下社会吧。”

    江渺觉得语言太苍白,只能说,“试试吧。”

    试试吧,总要有一丝希望。

    即便微渺,也要试试。

    林斌组里负责的是社会民生方面的新闻,常常有很多无能为力,林斌从业多年,感悟更深,他能衡量利弊,所以在开车回传媒大楼的时候,斟酌语言。

    他对江渺也并非那样单纯——当年的林斌也像所有中年男人一样,在公司里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还只是个普通的大龄记者,没有做出过什么爆款采访。

    直到两年前,因为认识张警官,一次意外采访到了江渺——那起案件中唯一一个幸存者。

    江渺刚被带回来的时候,很久都拒绝与人沟通,因为找不到她的家人亲属,林斌接江渺去他家里住了一段时间,女儿外出上学,家里空着房间,他妻子人很好,待江渺不错,也让江渺慢慢卸下了防备,偶尔会配合他做一些记录。

    林斌全程跟进着,将江渺的口述模糊处理,发表了几期公众号推送,将公司里运行的一个自媒体账号引爆,几十万阅读量的爆文,让林斌算是在公司里站稳了脚跟,也升了职。

    林斌也会受良心的反问,但真到了这年纪,良心道德和自身的利益是要平衡的,他只能尽可能当个好人。

    所以林斌还是提醒江渺,“所以这件事情,顺其自然,能报道就报,如果实在不能……江渺,我们希望为他们发声,但如果不能,也是人之常事,世界上太多苦难的人,我们也不是菩萨圣人,别投入太多。”

    江渺点点头,但脑子中有些空白。

    下午一点多的时候,李明琮才迟迟给她发了一条短信。

    江渺看到屏幕上的文字:我快忙完了,我去接你?

    江渺想了想,给他打字:我自己走过去吧,就十几分钟。

    李明琮:好,那你注意安全,看车。

    江渺收起了手机,跟林斌打了个招呼才走。

    走到门口的时候,江渺回头看了看。

    传媒大楼的玻璃墙折射着刺目的日光。

    江渺往前走,思维发散后知后觉。

    在她眼中,林记者是个好人,李明琮也是好人,可他们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李明琮纯粹,他的善意像剔透的玻璃。

    可别人的好,都是建立在某些前提下。

    他们不一样。

    江渺慢吞吞走到公安大楼,站在门口给李明琮发短信:到了。

    李明琮:想上来坐一会吗?我要等十分钟,临时有个一个小任务。

    江渺:我在外面就好。

    李明琮:那你在大厅等我一下,外面冷。

    江渺:好。

    她将手机塞回口袋,搓搓手暖了一下。

    “小姐,要来看一下吗?我们新开业。”

    公安大楼就在路边,附近也算是有个小商圈,一个发广告单的女孩子将一张广告塞给她。

    “啊……谢谢。我看看。”

    江渺讷讷接过来,那女孩子沿着人行道继续发传单。

    江渺拿着广告去公安大楼的大厅,如李明琮说的,在门口做了个登记。

    一楼大厅很空旷安静,江渺坐在门口,无事可做,便低头看着手里的传单。

    是个四折页的小册子,墨绿色的底,印着好多图案——

    5d电影院劲爆开业,新奇体验,感官更刺激。

    册子上印着好多宣传图,果然看着新奇,江渺只知道2d和3d电影,还不知道5d是什么体验。

    她打开册子看,可惜上面并没有介绍5d电影是关于什么,只有一些夸夸其谈的形容刺激。

    “你们为什么不给我一个交代?都几年了?你们是不是根本不想管?你们说严肃处理,这话说了几年?我姐姐到底是生是死能不能给个准信?”

    正在江渺低头看手里的册子时,楼梯那边传来了一道尖锐的女声。

    “林小姐,你姐姐的事情我们需要时间去调查……”

    “你别跟我踢皮球,我要交代!”

    “林小姐,我们非常理解你的心情,但是没有这么简单,你要相信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法律是正义的,我们一定会给你交代。”

    声音愈近,江渺抬眸看了一眼,那是个年轻的女人,长发扎成马尾,牛仔裤风衣,看起来也就二十五岁左右,眉眼总觉得有些熟悉,似是而非的熟悉感。

    女人往这边看了一眼,一双眼睛有些冷意,看起来不太好沟通。

    江渺脑子里有零碎的画面,似乎想到有个穿着长裙的女人站在破落的巷口前抽烟。

    “行,我再等你们三个月,不然我要去网上曝光你们!”

    女人恨恨说一句就拂袖离开,高跟鞋踩在地板上声音听着让人心惊。

    “这女人谁啊,怎么这么横啊?”另一个值班民警从楼梯上下来,“琮哥得罪她了吗,进来就打了琮哥一巴掌。”

    “家属吧,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听说是两年前一次解救行动里,没有把她姐姐带回来,一直觉得是警察解救不力,那女的听说是个小网红,这两年一直在网上发她姐姐的事情,网民都同情她们,怕她在网上颠倒黑白影响不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她本来就是受害者家属,舆论都是倾向于她的。”

    年长的警察处事圆滑,衡量之下择优处理,要真以袭警拘留了,网上又是一场舆论,尤其是最近这段时间——现在办案都是全国联网,有一些被拐儿童的父母自发做了一个寻亲网站,各个寻亲志愿者协会跟也出谋划策,在一些快递箱或者广告单上印发寻亲的碎片化消息。

    也正是近期,各地警方排查出了一个嫌疑人,但仅有一个画像,找不到嫌疑人,发布到网上寻求网友们的社会帮助,但时间一天天过去,不免有些人带节奏质疑办案能力。

    所以必然是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再推倒一片多米诺骨牌,否则还会引发海啸连锁效应。

    “哎……这社会,王哥,这都二十一世纪了,真有那么恐怖么?”

    “怎么没有,只要有人就有犯罪,多了去了,你再多干两年就见识了,”年长的警察说,“你先上去吧,我抽个烟就回。”

    “行,我去看看琮哥。”

    江渺坐在大厅椅子上,好半天都没反应过来,这个cong哥说的是不是李明琮。

    江渺又等了一会,今天毕竟是周日,一部分警察轮班,大厅里显得安静。

    她听着楼梯拐角那里有人在抽烟,深深地吸气叹气,就三两分钟,他灭了烟咳嗽几声上楼,而后又传来一些说话声。

    “小李,走了啊?”

    “嗯,回去了。”

    “别放心上。”

    “没事。”

    “那就行,林静她姐姐的事情也不怪你,跟你没关系。”

    “……”

    “行了,回去睡一觉就好了。我们不被理解太正常了,人民的公仆么,都正常。”

    李明琮笑笑,拿着手机钥匙下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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