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渺等了挺长时间,李明琮这会开的时间久,直到六点半的时候李明琮才从楼上下来。

    冬天天黑的早,路上已经亮起路灯了。

    办公室的其他人还要值班。

    李明琮下来的时候看到坐在那儿的江渺,一楼大厅的玻璃门开着,冷风往里灌,她坐在角落里等着他。

    大概是因为这漫长的会议,因为舆论的发酵,公安部这几天的压力挺大,各省份汇总了数据联网,李明琮看到那些数字,心里很复杂。

    兰姨活跃在很多省份的乡镇城市,这十五年,诱拐了多名儿童,作案毫无规律可循,从婴儿到四五岁的幼儿,他们高度怀疑是有组织的人口拐/卖犯罪,这两年消失的孩子大多在边境省份,组长也有怀疑是国际犯罪,但如果上升到国际化,这案子更棘手。

    这些年关于兰姨的画像就有七八张,每一张都大同小异,组长也甚至觉得“兰姨”只是一个代号。

    会议开的很沉重,但是让李明琮分神的,还是那“国际犯罪”四个字——队长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有一名十五岁的女孩被一个中年女人带走。

    被带走的地方恰好有个监控,但监控非常模糊,依稀看得到是个瘦小的女孩子,大屏幕上投了那女孩的照片,天真无邪的少女,人贩子基本不会带十几岁的孩子,少女、边境省份,跟猖獗的国际贩/运有某种微妙的联系。

    大概是因为那女孩照片,让李明琮有些分神,看到坐在门口的江渺,李明琮心中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涩然。

    江渺像心有灵犀,抬眸看到了他,而后弯唇对他笑笑站起来,“你才忙完呀?”

    “等这么久,怎么不去里面坐着,这里风口多冷。”

    李明琮看了一眼,江渺的手有些发青,一看就冰凉,李明琮让她等会,去旁边的保安室拿了瓶矿泉水灌上热水递给她,让她暖暖手。

    江渺有点不好意思,跟他说谢谢。

    李明琮笑笑,“谢什么,让你等这么久,本来今天该跟你庆祝你第一次发稿的,不知道火锅店这个点儿还能不能去成。”

    反正算是顺路,两人去看了一眼,结果前面还有35桌要等,江渺拽拽他袖子说,“楼下是超市,我们买点回去吃好了。”

    火锅店是在购物广场的三楼,下去地下一楼有一家便利超市,两人买了点火锅底料和蔬菜回去,江渺今天心里没有预想的开心,反倒是隐约的不安。

    这种不安直接体现在了她的反应上,回去的时候有些堵车,江渺一言不发,李明琮说什么,她就回,但也没主动找话。

    李明琮心里挺歉疚,让人家多等了那么久,斟酌语言要开口的时候,却发现江渺看着车窗外。

    红灯刚结束,车子起步慢,江渺的视线仿佛被什么吸引,回头去看。

    “看什么呢?”李明琮问她。

    “我好像看错了,”江渺揉了揉眼睛,“我还以为是路过了市医院,刚刚那边围了好多人。”

    “今天有点忙,让你等太久了,你要是……”

    李明琮想说点什么。

    江渺错愕了一瞬,才意识到自己失神,她摇摇头,“我没事……我只是,我只是觉得今天好像会发生什么。”

    “发生什么?”李明琮还不知道,他下午抽空看了一眼江渺写的推文,中规中矩,但那会留言开了精选,所以李明琮没看到之前的评论。

    “也没什么,可能是我太容易不安了,”江渺撑起笑容说,“我最近有跟柏医生微信沟通,减了一半药量呢!”

    ……

    两人在超市里逛了一会,李明琮是有意的,从蔬果区逛到火锅餐品区,还有厨具区,这几天吃饭都是在李明琮家里,他是怕江渺家里太冷清。

    火锅咕嘟咕嘟开,香气在小小的餐厅里飘着,江渺暖了过来,犹豫几秒,认真地跟李明琮说,“李明琮,谢谢你。”

    “那我接受了。”他知道她要说什么,端了果汁主动跟她碰杯。

    江渺放松下来,也觉得那种不安是因为减了药量,但总归生活是真的有朝着好的方向去的,药量减半后虽然起床仍然头晕,可比以往好了不少。

    江渺觉得这应该是很开心的一天,直到她睡前打开手机,想要给柏医生发条消息征询今年有没有可能停药。

    她在慢慢打字,手机上跳出来一条本地新闻推送——

    市医院街口疑似出现人/贩子

    江渺看见这几个字眼,心惊肉跳,下意识点进去,没想到这条tag挂在热门的前几上,后面热度被炒得很高。

    那是一条很模糊的、只有几秒的视频,隐约可见一个女人抱着孩子跪坐在那儿,周围围了不少人,还站着几位保安。

    纵然在模糊,江渺也一眼看清楚了那是谁。

    而这条微博下面,都是一些几千赞的热评——

    “早就怀疑兰姨是个代号了,我怀疑这女人就是,以前还觉得她职业乞讨,今天看见公众号的捐款推文,这女的怎么可能生出这么好看的孩子?”

    “孩子肯定是偷来的,推文不是写了吗,家里一套自建房,要是自己的孩子为什么不卖房治病?”

    “艾特一下官方看看,隔壁的话题也带上,寻找兰姨。”

    江渺茫然地看着那些评论,手指悬停在屏幕上,世界仿佛被消了音,她无知觉滑了滑,看到她那篇推文被人截图,仿佛当成了指认的罪证。

    她一字一字整理的文章,根本没人仔细看,反而被人当成了砸向那女人最锋利的石头。

    ——“家里有房产吗,这个在开通募捐的时候需要登记的。”

    ——“有,一套自建房,价值就两万块,卖不掉的,我们村里一共就一百多户人……怎么可能卖得了……”

    ——“当初你丈夫没有合同吗?这个问题是我们写推文必须要问的,得有据可依。”

    ——“没有,我们农村出来,小学毕业,哪里有知道合同……我们去做工,一天一百块,发的现金,包吃一顿饭,孩子她爸病了就赔了一万块,村里给办了低保和残疾人证,一个月还有几百块……单据我让孩子她爸回去拿了。”

    ——“行,到时候我们把单据都附上,哦对,还有产检单,保险单这些。”

    ——“产检都做了,这个病产检查不出的,我们没保险,保险钱……我们都治病了,没有这个钱……”

    ——“林记者,江小姐,你们是我们家的恩人,我没本事,孩子她爸爸从村里回来,就在饭店里刷盘子,孩子离不开人,我只能带着她在医院这里讨钱……我知道这病难治,但这是我的孩子,我不能看着她病……“

    江渺退出这个话题,而那个寻找兰姨的话题高居第一,最新一条热门微博,是一个知名博主截了一张警方公布的兰姨的画像,和医院门口乞讨的女人做对比,不知道是为了热度,还是真的关心这件事。

    江渺盯着手机屏幕,手指不自觉地发抖,她点回今天的推文,一字字去确认,她明明都写了,可是为什么没人看到?

    所有单据的证明都附了,可是为什么没人看?

    江渺往下翻,一遍遍去检查,微博下有人反驳贴了单据,那些人以更尖锐的语言回——

    “单子不能造假吗?”

    “跟人/贩子共情?这种事不是宁可错杀一千也不放过一个吗?”

    “发这推文的人有病吧,核实过吗?”

    “都2022了,还有这么穷的人吗,我不信还有人不知道医保呢。”

    “还说孩子是基因病,产检不做吗?”

    江渺难以控制地发抖,语言如刀,很多封锁的记忆重现,那是她刚从缅北被带回国的时候,整个人好仿佛被抽空了灵魂,只会发呆,到了晚上就会惊恐发作,缩在病房的角落里,躲在衣柜里。

    那时来处理还有一个新警察,说话直,让她一遍遍去复述自己的经历。

    伤口被反复揭开,并不是不痛,是几近溃烂,痛到麻木。

    “怎么就她自己出来了,别人呢?”

    “好人还能给骗到缅北去啊?”

    “报道不是写了吗?她是去找自己妹妹。”

    “她妹妹长得挺漂亮,估计是自己愿意去的吧,看那几张照片,她有个受害人的样子吗?”

    “听说东南亚色/情业猖獗,啧,以后娶这女的的家里祖坟冒烟。”

    恶毒的,尖酸的,阴阳怪气的语言。

    大家好像并不是想要发表观点,更像是更坐在台下审判和嘲讽。

    隔着网络,人人都是审判家。

    隔着网络,人人都可以肆意谩骂侮辱,脱下伪善的人皮,语言就是恶魔手中的无形的刑具。

    江渺眼泪毫无预兆地滚下来,心脏沉重地跳动,她甚至深陷一种罪恶里,好像她写的这篇推文害了那位母亲。

    江渺忽然很担心那位母亲的安慰,她心里的不安侵袭,按照她自己的经验,那大概是焦虑发作的恐慌,她知道这种时候自己不应该出门,但她没有犹豫,抓起了钥匙拿着外套直接去楼下打车。

    她想,她至少应该去确认那位母亲的安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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