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渺跟李明琮回去的时候已经晚上九点多了,下过雨的长沙天气有些凉,以前网上总说,南北方的冷是不一样的,就是因为潮气把冷意放大,寒风仿佛刺骨。
李明琮以一面开门一面说,“早点回去洗洗睡了,明天白天我们出去走走。”
江渺温声应,回房间里找了洗漱用品,只是房子窗户多,好像比g市冷得多。
江渺拎着自己的东西去了浴室。
浴室并不算大,有浴缸和淋浴,但是有个大窗户,窗户虽然关上了,还是有冷风沁进来,江渺想冲个澡速战速决,结果开了淋浴等了一会,流出来的始终是温水。
李明琮将两个卧室简单收拾了一圈,出来的时候只听见浴室里是正常的流水声,他犹豫了一会,还是走到了房门前敲了敲,温声问,“水不热?”
“我再试试……是温水。”江渺伸手接着。
“要不你先关了吧,我给你烧点水你泡个澡吧,来的时候我看这里装的是太阳能,最近几天长沙阴天,水估计不会太热,今晚淋了点儿雨,洗个热水澡吧,别感冒了。”李明琮在门外说,“你出来等会。”
“会不会麻烦啊……”
江渺下意识说了一句,结果没听到回应,她屏住呼吸,听见了外面的走路声,还有烧水打火的声音。
浴室里水声哗啦,玻璃窗外映着静谧的夜色,隐约看到夜空中高高悬起的月亮,被毛玻璃晕染的模糊。
她站在淋浴旁边,忽然有些遏制不住的心酸。
这些年,她本来活的像被世界遗忘的人。
李明琮突然出现在她如沼泽一般昏暗不见天日的生活中,像春天的细雨,他保持着恰到距离,不远不近。
太近会让她退缩,太远会让她望而却步。
“叩叩叩——”
李明琮又敲敲门。
“我马上。”江渺抹了一把脸关上淋浴,从旁边捞过了自己的衣服慢吞吞穿好。
“行,也不是催你,怕你感冒了。”李明琮似乎笑了笑。
江渺“哦”了一句,用浴巾擦了擦微潮的身子,穿上薄毛衣和运动裤——是她拿来当睡衣的,出行在外,图个便利。
她发尾被淋浴溅湿了一些,客厅和厨房里都亮着灯。
房间里弥漫着淡淡的艾草香,江渺有些惊奇,以为自己闻错了,用力嗅了嗅,艾草的味道却浓烈起来。
“你在做什么?”江渺抱着胳膊循着味道去厨房,就看到燃气灶上搁着两个崭新的锅,咕嘟咕嘟煮着什么。
厨房里艾草的味道更重了。
江渺伸头一看,里面煮着艾草包。
她问,“你哪儿找到的?”
李明琮不知道她问的哪一句,“艾草包在客厅拿的,上面写了随时取用,锅是厨房的,新的,出来旅游的谁自己做饭呢,都是全新的。我还找到几个眼罩,你晚上要是怕亮可以戴上,我看次卧外面不远处有个路灯。”
厨房的光很暖。
李明琮说完后,外面的电热水壶“吧嗒”一下跳了,是水开了。
李明琮又快步出去——
两个锅,一个电热水壶在烧开水。
她没来由觉得有些好笑,厨房里热气缭绕,艾草的味道很安神,整个厨房里都暖洋洋的,她看着李明琮忙里忙外,笑意更甚,可是眼眶也耐不住的泛酸。
她慢慢走去了浴室,就看见李明琮挽着袖子,往浴缸里面加热水,才加了一小部分。
“再等十几分钟就行了。”李明琮伸手擦擦额头的薄汗,一回头,看见依靠在门口的江渺,“笑什么?”
“觉得你好像我外婆,”江渺说,“我外婆算是农村的,以前我妈每次带我回老家,那里没有热水器,都是外婆烧水给我洗澡,有一年我不知道怎么得了荨麻疹,我外婆听了别人说的偏方,就去山上给我找那种野草,烧水来给我泡澡。”
她仿佛回忆起了以前,伸手给他比划,“你知道吗,那种大木桶。”
“知道。”
“你也有过啊?”
“嗯,小时候暑假寒假,都跟爸妈回老家。”
“你小时候是不是挺皮的?”
“小时候确实挺皮的,我没上过幼儿园,跟着奶奶长大,后来因为要上小学么,才被爸妈接过来,但是他们工作都忙,没什么时间管我,小学初中我还是挺自闭的,高中叛逆了一阵子。”
李明琮又去了厨房,江渺像是一个小尾巴一样跟着他。
李明琮跟她说起了小时候的事情,前半截其实都没怎么听的认真。
她只是,很喜欢这样看着他。
在明亮的灯光下,李明琮穿了一件长袖的卫衣和休闲的运动裤,明明是很普通的穿搭,但是在她眼中很不一样。
他没有年轻男人的稚气,也没有三十后男人该有的成熟。
这种介于年轻和成熟之间的感觉,像是午后的阁楼,空气中漂浮着淡淡的木质味道,有被百叶窗切碎的养温暖阳光铺在地板上。
有些感觉,是不太起眼的沉谧,如和煦阳光一般暖。
关于安全感,关于温暖,关于她喜欢的每一分每一秒。
李明琮,就是这些词语的代名词。
她的视线垂了垂,落在他的小臂上。
他的袖子挽了起来,露着半截胳膊,线条硬实,有种力量感,隐约没着的青色血管镀上一层淡淡的荷尔蒙,他肤色也不算太白,手臂上甚至有些浅浅的疤痕,一看也是留了很多年。
江渺没有问,觉得关于这些,他应该不会想说。
“所以在烧一次,你差不多可以去泡澡了。”李明琮看她有点儿出神,就自然地转了话题。
“我在听呢,”江渺心虚,“那现在呢,你奶奶呢?你也很久没回去过了吧?”
“我奶奶前几年就去世了。”
他答得很坦诚,甚至语气都很平静,江渺下意识想说“对不起”,但是李明琮靠在墙边,歪头看着她,淡淡笑了,“不用对我说对不起。”
他停顿了几秒说。
“其实也挺好的,我在这个世界上基本没有直系亲人在世了,虽然听起来很孤单……但对于我们这行来说,某些层面,也算个好事吧。”
李明琮低眸看着烧水的锅,艾草包泛着浅浅的绿色,咕嘟咕嘟地沸腾着。
玻璃窗户上涂上了一层厚厚的水雾。
模糊的看不清外面的夜色。
也模糊到不记得很多种感觉。
空气中只弥漫着淡淡的艾草香,还有水烧开的声音。
李明琮抬手关了火,两手端着锅,“去洗澡了。”
“好。”
江渺默默应了一声,跟在李明琮身后,看着他把烧开的水倒进浴缸,然后开了淋浴兑了一些温水。
“那我出去了,你多泡一会,有什么事叫我。”
李明琮说着,就要带上门出去。
“李明琮。”江渺站在不算大的浴室里,叫住了他。
“嗯?”
他握着门把手,停住脚步看着她。
江渺抬眸,与他的视线相撞。
一些话如同顶在喉间,怎么顶不破一堵无形的墙。
是因为他的眼睛太坦荡干净,还是因为她总想将自己某部分藏起来的自卑。
他又问了一句,“怎么了?”
“没……想说谢谢你。”她低下视线,笑笑说,“那我洗澡了。”
“好。”
李明琮点头,帮她关上了浴室的门。
水温偏热一些,但泡澡刚好,江渺坐在浴缸里,水刚好没到胸口。
她靠坐在浴缸里,慢慢闭上眼睛,身体向下滑。
很浓的艾草味道,以前老人都说艾草泡澡是温通经络驱寒的,也很催眠。
她在水里缓缓闭上眼睛,用力地憋着一口气。
她的脑海中一片空白,氧气在消耗殆尽。
上次这样,是多少年前的小时候,她和妹妹江凛去外婆家,小镇是有一条环绕的小溪,穿过田野,中间有一个不算深的池塘,水清澈见底,下面密密麻麻的石子。
那时她和江凛仿佛两个没见识的孩子,穿着泳衣扎进池塘里,用才学来的三脚猫游泳技术在里面扑腾,学着电影里演的那样——躺在水里,咬着一截吸管练习呼吸。
那时睁开眼就是白云蓝天,回家有妈妈和外婆做好饭,对于在城市中成长和上学的江渺来说,这样慢节奏生活的小镇一切都显得很稀奇。
记忆是一种奇妙的东西,你可能会忘记某岁时发生的很多事情,但你一定会记得那时正在经历时的某种感觉,这种感觉可以被味道唤醒,可以被熟悉的音乐唤醒。
江渺沉在浴缸中,在氧气耗尽的最后一秒,在即将窒息的前夕。
能撑着她度过前些年的支柱,是她拼命地搜寻那些为数不多的童年记忆,记忆翻来覆去,被她描摹到几近模糊。
而能够撑着她继续往后走的呢?
能让她可以称之为精神支柱的的美好回忆呢?
他像是一个节点。
像是一束并不耀眼的光。
将那段枯暗的岁月一分为二。
前半生的快乐和痛苦模糊,又在无数个午夜轮回的噩梦中具体化,可是快乐越来越少,那些回忆一次次的退潮,甚至越退越远。
就在她在黑暗中即将溃散的时候,她在一个平平无奇的午后遇见了他。
在胸腔中的氧气耗尽的最后一秒,她看到了很多李明琮的背影。
他站在有些昏暗的厨房中,做一碗福鼎肉片。
他坐在她的床边,困倦却仍然支着额头。
他站在黑暗潮湿的巷子中,为她遮挡溅起的雨水。
他站在她的身边,热气腾腾烟雾缭绕。
江渺忽然止不住地落泪,因为长期以来的焦虑症,她的情绪开始敏感化——痛苦总会在黑夜里突然侵袭,她会突如其来哭出声,后来压抑不住,加大了药量,吃下就能睡着,可不再哭,药物的副作用将其他的感觉一并带走,更像行尸走肉。
她并不知道自己此刻到底为什么哭——因为她已经开始依赖他,开始习惯了他融入了她的生活,她根本不敢想以后会是什么样子。
因为这场长久的焦虑症,她开始因为这场虚无的疾病深感自卑。
所以,那句“李明琮,你不会孤单了”,卡在喉咙,像独自吞下了一根鱼刺。
说不出口,又顺着胸腔一路痛下去。
江渺怕李明琮听到什么异响,抱着膝盖坐在浴缸里捂着嘴哭了一会。
然而,还不等江渺调整好心情——
“滋啦——”
浴室上方的灯闪烁了几下,然后冒了几颗微小的火星后瞬间熄灭了,紧接着,浴室外面也陷入了一片黑暗——浴室是木门,中间嵌着一块厚厚的毛玻璃。
江渺心猛的一紧。
“你洗好了没?”李明琮的声音从门外传来,莫名让她提起的心又落回去。
“差不多了……怎么了?”江渺刚才哭过,不想让李明琮听出来,但嗓子有些沙哑,她咳嗽了几声,声音也听着湿漉漉的。
“没事,可能是最近长沙一直下雨,电路哪里出了故障,”李明琮说,“这房子有点太老了,我看还是老式的线路,短路也有可能……我担心你害怕来着。”
江渺坐在浴缸里,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说什么,心里又热又无端难过。
“你要是洗完了就穿衣服出来吧,不用怕,我在门口。”
——这话说出来,其实李明琮有犹豫那么几秒。
他并不知道江渺在这短短的十几分钟里想了些什么,只是刚才听到她声音,第一反应就是好像哭了,又或者像受惊。
这房子没有灯光,夜色格外的深。
江渺没应。
李明琮听了听,听见了窸窸窣窣的声音,应该是在穿衣服,他松了口气。
“我在门口呢。”
怕她是不好意思说,他倚靠在墙边儿,隔上一分钟就说一句。
江渺知道他是安慰她的。
“我在——”
“哗啦。”
门从里面打开了。
摸黑的夜,扑面而来的湿漉漉的艾草雾气。
李明琮就那么站在门口,手里捧着一个玻璃杯香烛。
火苗跳动,一闪闪的,他的轮廓格外深邃。
江渺头发还湿着,裹着毛衣出来。
李明琮拿着那个玻璃杯蜡烛,往她脸边晃了晃。
“吓哭了啊?”他语调含笑。
“没有。”她还是故意这么说,手里拿着一块毛巾擦了擦头发。
“行,趁你刚洗完浴室里还热,我洗个澡马上出来,等会我去看看怎么回事,”李明琮把手里的大浴巾盖在她头上,“好好擦擦头发,别感冒了。”
“好。”
江渺小声应允,李明琮做事麻利,他刚拉开门,她又喊住他,“淋浴的水只温热,能行吗?”
“怎么不行,再烧水多麻烦,我冲一下五分钟就出来。”
江渺只好不多问。
眼下外面一片漆黑,李明琮把那个玻璃杯蜡烛留给她,江渺举着蜡烛往外看了一眼,这房子格局通透,借着这一点薄弱的光,隐约看见外面的院子。
在这样漆黑的夜色下,显得有点阴森。
江渺也不太敢往外走,干脆把玻璃杯蜡烛放在一边,蹲在地上慢慢擦头发。
这一幕真是又诡异,又奇异的和谐。
所以李明琮五分钟冲完澡出来,拉开门的那瞬间吓了一跳。
“你在这儿干嘛呢?”李明琮手里拎着一块大浴巾擦头发,“怎么在这呢,不冷吗?我刚刚留了一点水灌了个热水袋,在沙发上——就一句忘了跟你说……”
李明琮踢着拖鞋啪叽啪叽出去,又啪叽啪叽回来,把一个暖水袋递给她。
江渺低着头没接,李明琮拉住她的手塞给她——
“你这手真冷。”李明琮胡乱擦擦头发说,“我去看看电闸。”
他显然更惦记着停电这回事。
李明琮套着外套就出去,电闸箱在外面,是几家人共用的,李明琮用手机照了照,电路太复杂,超出了他的范畴。
李明琮短暂琢磨了几秒,明天房东结婚,这个点儿显然不好麻烦人家,他想了想,这都十一点多了,将就一下也不是不行。
李明琮这么想着,准备往回走,结果就看到江渺孤零零地站在院子门口。
他忙小跑回去,“怎么出来了,进去吧,我看这线路弄不好了,先将就一下吧,明天再说。”
“好。”
江渺答应的挺痛快,但这种过分的痛快还是让李明琮察觉哪里不对。
李明琮并没有想太多,只以为是江渺怕黑,尤其是在这陌生的环境。
他叮嘱着江渺擦头发,然后去行李那边找了找,摸出了江渺的药盒。
江渺头发擦得差不多了,只是因为停电没有吹风机,多少还是有点潮气。
“吃了药睡,”李明琮手里拿着药盒晃了晃,“停电也没什么,我看着你睡了再睡。”
江渺接了药盒,却没打开,随手放在了床头柜上。
“不吃也行,我在客厅看见好几个香薰蜡烛,等会我再点一个。”李明琮催着她,“睡吧你,赶了一路车呢。”
——明明,她睡了一路,反倒是李明琮开了一路的车。
江渺掀开被子躺到床上。
李明琮又翻来两个玻璃杯蜡烛放在床头柜上。
江渺还没开口说过一句完整的话。
房间里陷入一种诡异的沉默。
李明琮显然终于察觉到哪儿不太对,但不太确定究竟是因为焦虑发作还是这突如其来的断电。
而江渺——错综的情绪仿佛沼气池,把氧气消耗殆尽。
在李明琮开口前,江渺终于开口了——
“李明琮,你别把我当病号。”
他微愣,下意识地答,“我没把你当病号。”
“那你把我当什么?”
——这应该算是个怎样的问题?
够直白吗?
李明琮似乎有些没反应过来,他看着她。
外面的夜已经很深了,窗帘的遮光其实很好,李明琮留了一小道缝,怕江渺不喜欢。
烛光微微跳动了一下,墙上的影子晃了晃,影影绰绰地曳动。
江渺是平躺在床上的,她只是微微偏了一下头,黑色的长发铺在脑后,一双眼睛就那样看着他。
这句话或许原本更应该出现在男女之间吵架时,女人总要说一句,你把我当什么。
所以李明琮当时迟疑数秒,以为她哪儿不开心。
可是她问出的语气,却又像是一个再单纯不过的疑问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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