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
冒牌“吕光祖”——黄今躺在单独的看守房里, 他直楞楞地盯着天花板。昏暗的墙壁角落,似乎有什么在悄悄涌动。
事态到底还是失控了。
时间有限, 他本想靠人香和妖画皮搏一搏, 把事情闹大,好让识安与警方尽快投入最大的人力。
哪怕他能提供的线索不多,只是寻找几个失踪者, 识安总该有些方法。等识安发现真凶的踪迹, 他再坦白就好。
可凶手背后偏偏有个沉没会。如今事态完全超出了黄今的控制。要么干脆向识安坦白?他绝望地想道,现在自己给不出更多线索了。
但如果识安知道了他是“黄今”,再查到他过去的事情,他更撇不清自己跟沉没会的关系。这么一来, 事情只会被搞得越发复杂。
……不,不行。
事情到了现在,“阎王”和那个殷刃是他仅剩的希望。那无疑是两位强者,他们一定能找出更合适的解决办法。
而在那之前,他只能保持沉默,守住和那两位的约定。
同一时刻,两道身影鬼鬼祟祟地溜进楼道。
“这种感觉真不错, 就是有点对不起孙警官。”殷刃感动地站在黄今家地下室, “钟哥, 这就是共犯的醍醐味啊。”
钟成说正拿着两个喷罐,仔细地混合药剂。
“你当时怎么答应的‘吕光祖’?”他在黑暗中问。
“我跟他说, 我会按我喜欢的方式调查。”殷刃靠在地下室的墙壁上, 怀里还抱着那本《黄氏奇术》。“嗯,现在我更喜欢把他卖了。你呢?你有没有答应他什么?”
“我只是说我不打算节外生枝。”钟成说诚恳表示, “引出真凶不是‘节外生枝’, 有些牺牲是必要的。”
“也是, 到时候他一定会理解。”殷刃在一片黑暗里刷手机。
如果他们能凭借“曝光黄今”推进案情,黄今应该不至于当场让他俩难做。
“曝光黄今”并不难,他们俩只需要准备几份证据充分的调查报告,并在合适的时机上交。至于怎么让报告看起来合情合理又合法,钟某人还是很擅长的。
“说起来你好了没?刚才就在楼上喷来喷去的,那到底是……”
“嘘。”
钟成说按下了喷雾喷嘴。
如同就地点燃了一束冷火,浓稠的黑暗霎时被冲淡。
不大的地下室里。殷刃看到了几乎布满地板的蓝紫色荧光,它们延伸到每个角落,鲜艳非常。
“也许你的煞气和鬼魂无法证明这些,也可能有些人能用离奇的方法除掉尸体。”
钟成说靠近殷刃,声音很轻。
“……但总会有另一种痕迹留下。”
殷刃蹲下身,按上那些散发出荧光的血迹。这里绝对被细细清洗过,连他都闻不到太多血腥。此刻那些血迹却清晰而生动,看得出这里发生过非常激烈的扭打。就失血量来看,必定有谁死在了这里。
比如某位失去脸皮的吕姓男子。
“喀嚓喀嚓。”钟成说抬起相机,飞快拍摄报告用的照片。
拍完之后,他犹豫了好一会儿:“殷刃,你会不会类似于纯化提取dna的术法?”
“不会!”鬼王大人屈辱地回答。
……
夜半时分,鬼市门开,两人转战鬼市街道。殷刃挂上笑脸,钟成说掏出笔记本,他们直奔彭老狗和小孟婆的摊子。
凌晨两点左右,两人归家。钟成说在餐桌前认真打字,边打边瞧新鲜出炉的鬼市访谈记录。小小的记事本旁边,黄今、丁李子和吕光祖的相关走访资料堆积成山,摇摇欲坠。
晚风吹过,室内盆栽沙沙作响。一张纸页被吹到地上,顺着地板一下下滑动。
“喏。”他刚打算弯腰去捡,殷刃顺手将它递了回来。
那是黄今邻居的询问记录,上面关于“丁李子”的信息被钟成说着重圈出,还用小字标了整齐的小段时间轴。钟成说扫了两眼纸张,把它放回原本的位置。
“多谢。”他的目光又回到屏幕上。
秒针哒哒走动,时间越来越接近凌晨三点。无数供述与数据在钟成说脑袋里打转,他没有半点困意。
钟成说悲哀地发现,规律作息正与自己渐行渐远。
而他的共犯正装模作样地系着围裙,守在厨房刷手机——厨房里的炖锅砰砰轻响,锅里的清炖猪肉飘出浓香。待会儿配上爽滑米粉,就是一顿暖胃的夜宵。
尽管是深夜,一切有种诡异的和谐感。
“有了!”殷刃突然放下偷吃的筷子,凑到钟成说身边。
钟成说打字的手顿了顿。
殷刃把手机往钟成说面前一搁,脸上掩饰不住的自得。
屏幕上的是夜行人在线聊天室。这会儿是鬼当铺的营业时间,最近出了事,许多夜行人都跑去看热闹,在线聊天室有些冷清。
这就使得其中几条消息格外扎眼。
【[匿名41]:求购舒适坐具,有意私信】由于使用者开了匿名功能,他的id呈现出一种黯淡的灰,几乎和黑色的聊天背景融为一体。
【魑魅魍魉:上面的朋友建议○宝】
【兴旺维修站(接各种家用电器灵器维修):我这有便宜的旧家具,○鱼链接发您了】
【兴旺维修站(接各种家用电器灵器维修):操,这人根本不回我私信】
【[匿名41]:求购舒适坐具,有意私信】
【老张煎饼果子028:买个东西怎么还开匿名呢】
【boos至尊邪帝:可能是什么暗号】
【[匿名41]:求购舒适坐具,有意私信】
那人没看见似的继续,差不多半分钟一刷。连续刷上十次之后,他会暂停十分钟,紧接着继续。无论夜行人们搭话还是嘲讽,此人一概没有其他反应,像极了发小广告的垃圾号。
怪人年年有,今年特别多。夜行人们很快失去了兴趣,又三三两两聊起了最近的杂事。
“是他?”钟成说抿了口咖啡,偷偷扫了眼殷刃的账号名——这人正登录着“最爱天空”,应当是从吕家人那边借的。
“很有可能,我去试试。”
殷刃扯了把椅子,紧挨着钟成说坐下。他同样开了匿名,点开那个匿名用户的私信框。
【[匿名83]:懒人沙发,私人定制】
【[匿名41]:收,站外聊】
那个匿名用户迅速撤回消息,紧接着发来一串网址。
钟成说顺手打开,那是一个外网加密聊天室,夜行人们很常用的类型。访客需要在线回答房主的问题,得到许可才能进入。
“确实有可能是他。”钟成说用电脑再次打开网址,一个输入框蛮横地横在了两个人面前。
【为什么联系我?】输入框上方白纸黑字地标着问题,旁边还挂着血红的十秒倒计时。
殷刃刚打算张嘴,钟成说的答案已经打了出去:【因为你对我也感兴趣】
【为什么联系我?】叮的一声,答案被批通过。然而下一个输入框紧接着弹了出来,没给他们半点反应时间。
一模一样的问题,还是十秒倒计时。
【我知道你才是椅子的制作者】钟成说下手飞快。
“叮!”答案旁边再次蹦出“房主已通过”的提示。
【为什么联系我?】第三遍,十秒倒计时岿然不动。
两人对视一眼,点点头。
钟成说:【欣赏你鲜活的作品】
第三道悦耳的“叮”声响起。聊天室的界面终于出现在两人面前,界面黑底白字,简陋而粗糙。房间人数那栏里孤零零地挂着一个“2”,连id都没做显示。
这是他们第一次面对“真凶”。
十来秒过去,界面上没有任何变化。
对面保持着安静,明显在等他们先行发言。id、开场白,他们必须无比谨慎,不让这半熟的鸭子飞走。
殷刃:“我想想……”
钟成说干脆地打下“skinship”这个id:“由我来就好。”
【skinship:你好】
几秒后,这条记录被系统自动销毁,消失在界面。
【winner99:你怎么知道我想要懒人沙发?】那人直奔主题。
“吊着他。”殷刃迅速凑过去,长发滑上钟成说裸露在外的手臂。后者下意识缩缩手,打字速度慢了些。
【skinship:秘密都是有价格的】
winner99陷入沉默,隔着散发荧光的屏幕,他们感受不到对方的喜怒。钟成说的十指在键盘上悬了会儿,又噼里啪啦打下一行字。
【skinship:我想和你做个交易】
【winner99:?】
【skinship:我把人做成作品,他们总是立刻开始腐败。我从未见过那种鲜活感,想仔仔细细看一次】
【winner99:什么意思?】
【skinship:下次不要放在鬼当铺了,能不能把它展示在其他地方?】
【winner99:没有下次了】
殷刃啧了一声,凶手果然谨慎。他知道自己的“作品”暴露得越多,识安抓住他破绽的可能性越大。
好在他们早有准备。殷刃俯去钟成说耳边,快速说着计划好的台词。
【skinship:第一个有点惹眼,不过成品效果不错。后面六个没人找,你轻松了许多。】
【skinship:你的椅子快要崩溃了,所以你想换懒人沙发。】
【skinship:嘻嘻。】殷刃震惊的表情中,钟成说面无表情地补了两个字。
【winner99:……】
【winner99:你怎么知道?】
【skinship:秘密都是有价格的,我说过了。】
【winner99:我答应你的交易。我可以再出一份作品,你自己去鬼当铺拍】
【skinship:然后让你查到我是谁?那可不行。】
【skinship:要不这样,我不关心那个吕光祖是你什么人,他自称凶手,你把这事栽给他不就好了?】
【winner99:唔。】
【winner99:我布置好后再给你地址,最近识安的搜寻力度大,它没多久就会暴露】
【winner99:你好自为之】
打完这五个字,房主的id瞬间熄灭,那人下了线。
鱼咬了钩,挤在一起的两位共犯交换了下视线。殷刃拍拍钟成说的手臂,眉眼弯弯:“不错嘛钟哥,待会儿我把最好的炖肉让给你。”
这人不去当警察真的挺可惜,应对危险人物时,钟成说似乎有着某种天赋般的直觉。
殷刃哼着歌回了厨房,开始往两个瓷碗里盛肉汤。钟成说松了松筋骨,再次看向聊天页面——
信息时效早已过去,记录被自动销毁一空。
待会儿他再把“最爱天空”上的私信信息清除,事情就算完工了。
作为阎王行动时,钟成说做过无数遍类似的工作。他的操作熟练非常,有那么一瞬,他简直以为自己回到了仓库下方的基地。只不过——
“喀哒。”
一碗热气腾腾的清炖猪肉米线送到钟成说面前。
米线碗不大,汤面点缀了鲜绿脆嫩的生菜,配的炖肉也都是瘦肉,闻起来丝毫不腻。殷刃自己那份倒是飘满红油,不见半根菜叶。
“接下来靠你了钟哥,我实在搞不定报告之类的东西。”
殷刃诚恳地表示。
“这肉是我照着菜谱炖的,你尝尝看。”
钟成说小心翼翼地挑起一筷子,放入口中。滋味醇厚而暖和,不会过重,正合他的口味。
很难想象,就在不久之前,他们还在这张桌子上对付一位狡猾的连环杀人犯。
“为什么要做到这个地步?”钟成说突然发问,“这次紧急事态处理部出了手,你没必要下水。”
殷刃身份不明,又和邪物牵扯不清。他一旦暴露,绝对会失去眼下平静的生活。为什么要冒着暴露的风险,也要踏出这一步?
“嗯?”殷刃咀嚼的动作停了停。
“因为真凶值得千刀万剐,我看着不爽。”他思索了会儿,语气轻快地回答。
钟成说:“……只是这样?”
“嗯,我觉得你应当能理解我。”殷刃说,“你不也下水了吗,共犯先生?”
……
两天后,识安大厦,异物鉴定部。
一幅巨大的油画取代了人椅的位置,放置在洁白的观察室内。稳定生命体征的药水顺着输液袋淌下,缓缓流入画框内部。
看画面,这本应是幅风景画。然而画布上没有蓝天白云,反而充斥红、白、淡黄。画框的触感有些柔软,边框上的细纹像浮雕又像皱纹,里面能隐隐约约摸到骨头似的框架,入手还带有人的体温。
画框下不断流淌着腥臊的污物,画布时不时出现骇人至极的臌胀,如同烧开的水面。
葛听听的听诊器刚按上去的下一秒,她就猛地捂住了耳朵——比起人椅,这幅人画的状况更加糟糕,除了意义不明的尖叫,这位受害者给不出任何信息。
梁彩虹,女,49岁,失踪于五十多天前。她是第二位“被找到”的受害人,确实在警方筛出的十人之中。
梁彩虹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保洁阿姨。她的独女在三年前查出癌症,不到一年便离开了人世,也耗光了家里全部积蓄。
最近她的丈夫突然中风,整个家只有梁彩虹一个人支撑。先前她人间蒸发,几乎所有人都以为她“一声不吭跑了”。
但她几个小姐妹坚持不这样认为——
“彩虹性子特别好,绝对不会不告而别。”
事实证明,梁彩虹确实没有不告而别。
现在他们只能从照片上看到曾经的她。梁彩虹看起来比真实年龄衰老,脸上却带着羞赧的笑。那笑意压住了她眉目间的风霜,甚至显露出一点奇异的少女情态。
又一个鲜活的人消失在社会角落,无声无息地化为“死物”。
符行川站在观察室窗前,表情复杂:“梁女士的神智还能恢复吗?”
“要是复原人形,再慢慢调养,确实有恢复的可能性。”旁边的工作人员勤勤恳恳地报告道,“可她现在的状态非常糟糕……”
这幅画是在吕光祖某个前女友地下室发现的。
那位前女友两三年前就和吕光祖分了手。她早早搬了家,旧屋子一直空着。昨晚识安的检测无人机筛查去了那片地区,发现了异常煞气波动,迅速救出“人画”。
至于它是什么时间被放在那里的,谁也说不好。
符行川双手抹了抹脸,长长地叹出一口气:“算了,有一个就好,有一个是一个……我待会儿再问问你们部长。”
“符部长,我有点好奇。”鬼王大人满脸无辜地凑过去,“这算是坐实了吕光祖是真凶吗?之前我听小河姐说,吕光祖是真凶的可能性不大……”
符行川疲惫地看了他一眼:“证据大于判断经验。有了这条线,就算不是坐实,吕光祖那小子也脱不了干系。”
“是吗?奇怪,有点说不通。”
“什么说不通?”符行川捏捏鼻梁。
殷刃双手呈上一份厚厚的报告。
“符部长,这是我和钟哥刚打算上交的调查报告……根据我们的调查,吕光祖半年前就死了,死于‘黄今’之手。”
“局里有人在冒充一个死人,局外有人在栽赃一个死人。这不是很奇怪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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