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成说闭上眼, 在强风中继续思考。
殷刃,原身为人的邪物,并拥有驱使众多邪物的能力。
从古至今, 沉没会不择手段追求力量。有这么一个吸引人的案例在前, 沉没会愿意研究千年之久,钟成说完全能够理解。
现在看来, 沉没会或许成功地制造出了仿制品。
仿制品拥有不低的智能, 统率众多邪物, 驱逐可能存在的威胁。听上去,有种隐约的似曾相识感。
灯与影的交替中, 钟成说再次睁开眼, 镜片后的眼睛不带半分光泽。
孤身一人,魑魅魍魉常相伴左右。行走世间, 神出鬼没保八方平安。
……钟异。
巩朝时期,大天师钟异只身平定六煞。只要对玄学界有所了解,必定绕不开大天师的传说。
身为夜行人的“阎王”,钟成说更是对这些传说滚瓜烂熟。
凶煞不可直视, 无人目睹当年的场景。甚至连钟异本人的资料, 后世都没有流传下来多少。
正如一切奇人异士, 钟异的身世只有寥寥几笔——
钟氏子孙, 出身偏远山村。此子天生神力, 常年驱邪除妖, 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后效力于化吉司,由皇帝赐了“异人”称号, 自此被称为钟异。
至于他的真名, 没有任何记录留下。而钟异的外貌, 则由诸多神像与神画流传, 不知道有多少个版本。
此人正经资料不多,民间的趣闻轶事却不少。由于这人的相貌狂野,事迹刚猛。除了玄学界业内拜他求平安,民间大多用他的故事来吓唬小孩。
最早流传出钟异传说的,正是一个闭塞山村。
据说钟异他娘怀胎不久,在山中撞邪,人变得疯疯癫癫。村人一人一碗饭喂她,结果扛不住疯子乱跑。女人最终消失在邪物横生的山林,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直到某天,打柴人在山中听到幼儿啼哭。他循声而去,发现一具破碎女尸,那尸身边缩着个婴儿。那婴儿被打柴人发现时,嘴里还剩吃了大半的邪物手爪。
打柴人吓得落荒而逃,回家便害了大病,没几天便死了。
可惜再往后的故事,民间没有流传。人们只说,钟异长成后,时常思念故乡,每年都要去山村附近斩妖除魔。
后人大多把它当成彰显伟人道德的套路小故事,一笑了之。
可那真的只是故事么?
蚁穴之中,众多邪物追逐在后,雕栏画栋跨越时光。周遭苍白的冷雾翻涌,档案馆中的那个古老村落的幻象再度回归——
无数邪物的最前方,红色的身影蹒跚前行,脚踝上铃铛叮铃作响。邪物们们恭顺地弓着身子,紧跟着穿越山村的泥泞小路。
那个身影会停在门口,缓缓撞击门板,像是在叩门。
【红灯亮,青灯燃,家家户户把门关。】
【三更天,瓜果甜,背对门板要慎言。】
【祈清静,许福愿,紧闭眼睛看不见。】
【雄鸡唱,足声远,来年再来报平安。】
来年再来报平安……
幻境里只有山村的残骸。而根据当时那首歌谣,那个小山村毁灭之前,他也曾每年造访吧。
一年一度,村民们会奉上瓜果,对他许下愿望。
如同交易一般。
“红灯易物,青灯祛邪”、“相隔门槛,彼此不见”……时至今日,当年的故事被历史吞吃殆尽,类似的风俗仍在人世间留存。
夸张的画像,遗失的资料。民间虚无缥缈的传说,恶徒延续千年的追逐。
钟成说抬起头,再次看向似乎无穷无尽的蚁穴门窗。
尽管还有无数拼图散落在外,可他所知的那些却渐渐完满,拼出一只赤红的非人之眼。
人类最强悍的传奇,那位惊才绝艳的大天师,可能在成为“大天师”前,便不是人类了。
状况差不多清楚了,此时此刻,钟成说只剩一点需要确定——
毕竟谜题与谜底,都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能够得到“研究对象”的亲口确认,这还是头一回。
钟成说五指微动,殷刃的温暖的皮肤紧贴他的掌心。
“殷刃。”
“嗯嗯?”殷刃被风吹得昏昏欲睡,两眼眯着,回应里还带了点鼻音。
“是你吗?”身侧有人,钟成说问得语焉不详。
“什么是不是……”
殷刃吞了两口风,清醒了几分。他的搭档知道他是“红衣人”,可钟成说依旧问出了这个问题。
是你吗?
果然,这小子有所察觉。
殷刃扭过头。贯穿千百年的微弱灯光里,他竖起一根食指,轻轻按上嘴唇。
“嘘——”
钟成说从未如此认真地端详对方。暖光之中,那双眼眸里没有身为传奇强者的傲气或肃穆,只有仿佛恶作剧得逞的小小狡黠。
是你啊。
他情不自禁收紧五指,臌胀的兴奋几乎要撑破他的心脏。
殷刃嘶地抽了口气,钟成说握着他的手分外用力,简直要将指尖掐进他的血肉里。下个瞬间,钟成说像是意识到了什么,迅速卸了力量。
殷刃有种微妙的错觉——方才钟成说松开的似乎不是手指,而是即将合死的獠牙。
……
不久前,海谷市,某家公司的地下楼层。
整个地下部分的入口处都挂着“技术第二~五部门”的牌子,牌子下方还贴了“研发重地,非请勿入”的标识。
无数房间在地下整齐堆叠,空气、水与电血管般环绕在四周。机械上的指示灯明明灭灭,看不见的数据在空中流淌。
挂牌“技术二部-b2219”的门后,白炽灯将房间内照得惨白。一面墙上嵌满闪闪烁烁的机械,与识安后方指挥的款式极其相似。
与识安不一样的是,机械前坐了足足十五六个人。
他们个个叼着烟,汗衫领子蔫菜叶似的扒在脖子上。这些人表情各不相同,可眼底藏着同出一辙的麻木神色。
房间无窗,全靠空调换气。伴随噼里啪啦的键盘响声,烟味、汗味和咖啡味混在一起,空调冷风搅来搅去,混成了微妙的网吧气息。
整片监控墙不断闪烁,画面中是更升镇各个角落的影像。
镇民们拿着家伙走上街头,行动摇摇晃晃。画面出现呲呲啦啦的电磁干扰,那些雾气原本只是绕着山镇流动,这回它们朝镇内倾泻而来,如同乳白色的海洋。
隔壁墙,大屏幕上各项数值一路走高。巨大的骷髅伸直身体,细瘦的巨型人影剧烈摇晃,如同风中蒲草,漂浮的云状邪物撞上废楼。
天还没黑,镇内邪物的骚动一浪猛过一浪。
地下没有几个摄像头,探测装置倒装过不少。更升镇像是被人丢进了炒锅,无论地上地下,所有数值都过山车似的疯狂波动。
“更升镇的‘守护者’被激怒了。”地中海发型的中年人咳嗽两声。
“咋回事啊,地下那些读数太离谱了,上头不是让咱们搞臭俩新人吗?怎么跟着这种高手?”
地下数据监控屏前,一个染黄头发的小年轻使劲啃咬自己的手指。他双手各四根指头,两只手小拇指都只剩个圆圆的指头根,约莫被刀剁掉了。
“新人处刑任务配仨应急部的人,离谱了吧这……本来说一个吞蛇就能完事,现在弄进蚁穴还尿不尽似的拖拖拉拉。”
作为沉没会的监控部门,他们的工作内容非常明确。
两个目标被送进洞窟深处,识安势必会派出“兜底”的资深员工救援。只要把资深员工弄死,两个目标毫发无伤——光凭这一点,无论殷刃与钟成说有没有秘密,他们的“升迁”之路必断。
他们只需要及时监控并上报最新状况,自会有人给俩新人抹上疑点,不愁识安不踢人。
发现戚辛这个无辜文员也被卷进去,沉没会成员们差点开香槟庆祝。连带着害死无关群众,这可是识安红线。
结果这伙人属蟑螂的,被黄粱追了这么久还有余裕,阵线不见任何破绽。
“叫邹部长?”另一个腰子脸男青年出主意。
“邹部长出差。”
腰子脸:“那这事谁能拍板?‘守护者’又不听我们指挥,事情闹大就完蛋了。”
“唉……”这回叹气的是个形容枯槁的女人。
“那个叫‘守护者’的邪物到底是啥啊?”女人耷拉着眉眼,“除了咱们组,负责更升镇得有千把人吧?这么久了,实验体拉来一批又一批,‘成品’又藏着不给看。现在眼看要乱,我们啥也不知道,半点办法都没有。”
“不该问的别问。”
地中海男人狠狠按灭烟头,吐了一大团青烟。
“还想要命的话,少知道点为好。上头默许更升镇乱到这一步,肯定有自己的打算。”
……
“我刚才的提议,你有什么意见吗?”
沉没会海谷分部,魏化谦兴致勃勃地查看报告,随口朝话筒说道。
“……符行川和李念出现在更升镇,您要拿更升镇的项目换他们的命。”众人口中正在“出差”的邹部长,此刻正坐在一辆疾驰的小轿车中,耳朵紧贴手机。
“是。那两位愿意屈尊处刑新人,我何乐而不为呢?”魏化谦的声音从话筒中传来,“再说,更升镇原本就快出问题了,这买卖不亏……那东西说到底还是仿制品,它早就没了理智。”
“……”
“心疼了?”
“更升镇的项目断断续续一千年,今年是我负责的第十年,说不在意是假的。”邹部长说,“但‘守护者’的状态确实不稳定,它早晚会惹出乱子,这样也好。”
“嗯。”
“但是,”邹部长话锋一转,“为了照料‘守护者’,我们部门投入了上千万。既然您的海谷分部要提前放弃它,您得拿出筹码交易。”
魏化谦毫不意外地呵了声。
“你的要求?”
“我要看一遍你们海谷分部的‘原样本’记录。”邹部长站在一座光秃秃的野山前,“更升镇蚁穴的文献资料,全由你们保管,根本没有进我们的资料库。”
“我守着更升镇那个仿制品研究了十年,我要看真货。”
“可以,不过它们被存放在城西山区,你得一个人去看。”魏化谦笑道。
邹部长同样笑回去:“有时候我挺羡慕识安那边,人家资料共享得很痛快。”
“这话说的,我们也很有分享精神。”魏化谦慢条斯理道,“只不过对于极其重要的信息,识安也有保密等级嘛。”
“你要看的那些资料,上面可是记录了人类有史以来的‘力量极限’,我们的终极目标之一。都说举头三尺有神灵,放尊重点比较好。”
魏化谦抿了口茶水,将茶杯轻轻放在木桌上。透过装满茶汤的玻璃杯,原本暗红的木桌看上去鲜亮了几分。
可惜,比起他当初看到的红色,它还差得远。
随意嘱咐了两句,魏化谦挂断了通话。全面激活更升镇的命令已然下达,加上“守护邪物”在其中发疯,不出两个钟头,他就能看到识安两位高手的丑态了。
都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养“邪”也大致如此。就算更升镇的“那东西”是个失败作,也不是符行川这种正常人类能应付的。
魏化谦稍稍放松神经,躺在木桌旁的沙发上。
他咬破手指,在眉心画了个血符,又开始回味那段震撼人心的记录。
和资料散失的识安不同,蚁穴里留有红衣人的影像。壁画不过是用以参照的“照片”,更重要的信息,全被沉没会仔细地转运去了别处——
那是贯穿几百年的,与“红衣人”的对话。
作为海谷分部的管理者,魏化谦第一时间观看了那份记录。
……
一千三百多年前,盛夏,荒原。
树杈间瘫着一大坨黄粱,瞧着像个色彩斑斓的软垫。那人斜倚在黄粱上,怀里紧紧搂着吃了一半的西瓜,正在努力通过眼洞读话本。
那人脸上扣着个写满符文的面具,身上裹了两层红布,挂了横七竖八的古怪封印,只是勉强露出一点人形。饶是如此,那股逼人的煞气还是在四周侵染出一片冰寒。
那时是夏日,可树木的枝叶迅速枯萎,叶面表面结出一层薄霜。
树下躺了一群肥肥胖胖的邪物。要是换成动物,场面兴许还有几分喜人。然而改成那些形态狰狞的玩意儿,画面只是添了几分惊悚。三四个带着娃娃头罩的小孩躲在树后,巨大的头罩露出大半,夸张的笑脸沾满尘灰。
沉没会的使者恭敬地跪于树下。
“……钟异大人。”那人小心翼翼地呼唤。
“钟异大人,钟异大人。”树上人半天没反应,沉没会使者的声音里多了几分压抑的烦躁。
“钟异大——”
“哦,你叫我。”树上人恍然大悟,放下话本和西瓜,“……哇,居然是活人!”
沉没会使者:“……”
钟异打了个手势,黄粱呲溜一下滑下树,把自己展成软绵绵的一团。随即钟异很不讲究地翻滚身子,四仰八叉地摔在黄粱身上。
被层层封印裹着,他有些艰难地起身,凑到沉没会使者跟前。
“这样接近我,你不难受?”他喜气洋洋地问,“难道是我新想的封印起效……等等。”
钟异声音里,原本高昂的情绪落了下去。他俯下身,细细观察片刻:“什么嘛,挡灾的符咒,把撞煞的凶运全转给别人了……没意思,你走吧。”
沉没会使者:“……钟异大人,我还什么都没说。”
“那你说。”那个红色人形一屁股坐上黄粱,黄粱发出噗叽轻响,“你最好有点正事。”
“在下为沉没会司祭,我等仰慕尊上已久。尊上为人世所遗弃,无法尽享红尘,我等愿为尊上分忧……”
“啊?什么遗弃?”
钟异发出惊奇的声音。
“你自个儿都带了挡灾符,还跟我说这个……大多数人撞见我,隔个三五天就得去见阎王爷,躲我不是正常的吗?你们这算什么,‘虽然人家可能没命,你可是没法赶集’?”
可能是太久没见人,钟异摸着黄粱,嘴上不住叽叽咕咕,内容包括但不限于“是我自己不想去搞破坏好吧”“以和为贵懂不懂”之类的发言,还带着点儿语重心长。
黄粱积极附和:“噗叽噗叽!”
沉没会使者脑袋上出了层汗——光是这只黄粱,放到别处足以引发一场大灾。结果这东西在这给人当椅垫儿,看起来还当得很开心。
“尊上有所不知。”使者迅速起了个话题,“当今皇帝昏庸无道,百姓苦不堪言,化吉司没有半点作为。尊上若愿意同我们回去……”
“哎,化吉司本来就不负责这种事。”钟异直摇头,“既然看不下去,你们该找人才找人才,该造反造反,皇帝昏庸关我什么事。”
“百姓苦——”
“我亲自插手,他们只会再苦十倍。”钟异诚恳地说。
使者用袖子疯狂擦汗,再次更改话题:“神降遗毒还在,尊上要日日受凶煞之力侵蚀之苦。我等对此颇有研究,可以协助尊上脱离苦海……”
这一回,他的说法还算实际。
魏化谦清楚地知道,凶煞之力这东西如同砒霜,短期内接触巨量,身体必定会快速崩溃。
若是想让人存活,只能以环境慢慢“腌制”,叫人渐渐适应。所谓神降,无非是以天灾形成了极好的“腌制环境”。
但副作用也有——短期大量接触凶煞之力,身体紊乱崩溃,大脑反应不及,倒能造成些麻痹的效果。可要与入侵的凶煞之力长期共存,就要日日忍受锥心之苦。
钟异并没有他所表现得那样轻松。
然而那位所谓的“大天师”并不吃这一套,他明显很介意别人提到这事。
钟异身周的气势变了。
尽管只是影像记录,那股压倒性的气势仍然令人心惊——以钟异为圆心,四周青草树木迅速枯死朽烂,地上爬虫翻过身,天上飞鸟栽于地。前者随风化为空壳,后者白骨斜入地面。
“好言好语对你,还真把我当三岁小儿。”
钟异声音沉下来。
“化吉司医治邪煞入体,能拿出百十份救助百姓的医案。你们呢?只晓得拿活人试验,好一个‘颇有研究’。我不去,滚。”
那黄粱非常有眼力见,嗖嗖又爬回树上,把自己展回软垫。钟异一个漂浮术回到枯树上,继续看话本。
“本以为你不惜牺牲人命,也要与我见面,多少能带来些厉鬼邪魔的消息,让大家开个荤。”钟异轻叹一声,“可惜……再不走,我这边的人可要拿你开荤了。”
……
一千二百多年前,秋日,深山。
钟异身上的红布又厚了十几层,他把自己裹成一只暗红的茧,完全没了人形。
沉没会的使者找到他时,他正将暴露在外的两只脚伸入溪水,清澈的溪水哗啦啦冲过脚背。这位传说中的大天师仰面横躺在河岸,仿佛一条生无可恋的红色豆虫。
此人身边还散着不少特制的墨水与白纸,用于传信的机关木鸟压在纸张上,翅膀上沾了一大块墨迹。黄粱堵在白纸一侧挡风,好让那些纸张不被山风吹跑。
邪物们在更远的地方站成一排,努力伸展身体,展示自己的样貌细节。
它们脚下的宣纸上画了生动的简笔画,可惜配了十来行狗爬一样的烂字。这个距离,使者能略略看清些许,上面用白得不能再白的大白话写着各种邪物的简介和弱点。
不少地方他似乎不太会写,只好用似是而非的小图像代替。
“天师大人。”
这位使者的声音冷静而谦逊。
“怎么又是你们。”钟异哼了声,“你这一趟,又要多少人命挡灾?”
比起之前,他的声音里有些许潜藏的虚弱。
“我等在沿海发觉了凶煞的迹象。”使者说,“还请大天师协助平定灾厄,还渔民一片净土。”
“你……”钟异话没说完,突然诡异地顿了顿。他思考片刻,清清嗓子。“好说,你先帮我写个十五页字,我愿意和你详谈。”
使者:“?”
“化吉司的邪物记录,要半月一交。”钟异深沉地说,“今日便是期限了。”
使者:“……?”半个月,十五张,所以您是一张没动是吗。
然而能来见大天师的使者,都是经过精挑细选的。使者很有耐心地执笔铺纸,就着钟异的讲述笔走龙蛇。
见使者沉静,又有几个带着大头娃娃头罩的孩童跑来,簇拥在一起围观。
“都回去!”钟异比划着术法赶人。
使者虚心求教:“那是什么邪物?”
“无家可归的孩童罢了。”让人家出着苦力,钟异的态度好了点儿,“心智未开,受的影响小些。我在他们的头罩与衣物上都加了层层封印,不妨事。”
“可按照我们的计算,哪怕是孩童,也不得与尊上相处超过九九八十一日,否则亦是会有性命之忧。”使者试探。
钟异严肃:“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还望大天师赐教。”
“这意味着我们能一起行走八十日整,将近三个月呢。”
钟异听起来十分开心。
“我教他们术法,他们教我外界之事,很有意思。”
使者笔锋一顿,没再说话。
半个时辰过去,沉没会使者写完十五张邪物报告。钟大天师“哎呀”一声,只说沿海凶煞的消息,化吉司今早刚来了信儿。鉴于世间讲究先来后到,他只能遗憾地拒绝沉没会了。
“不过,那十五种邪物的特征与解法,你也记在脑子里了,也不算亏。”
钟异躺回河岸,两只脚又浸入水中,噗啦噗啦打着水。
那使者温文地点头,藏在袖子里的手打了个讯号。只见苍穹突然暗沉,一只巨型邪物从云层后骤然降下,直冲那几个孩童而去。
谁想钟异半点不慌,他维持着躺姿,朝邪物群大喊了一声。
“开饭!”他欢天喜地道。
紧接着,他的左脚猛地一打水,几道冰箭激射而出,正中使者拿符的手。
“这边的也可以吃。”钟异艰难地往使者那边歪了歪,兴高采烈地补充。
无数邪物冲天而起,旋出漩涡。沉没会豢养的巨型邪物被撕了个七零八落,降下一场漆黑血雨。血雨之下,钟异自在地伸展身体,身上的深红布料没沾上半滴鬼血。
看不见的煞气四处肆虐,溪水被激得溅起两三米。深秋的枯叶暗器般胡飞乱射,打得树干啪啪直响。几颗脆弱的树木径直折断,化为的棕黑色。
使者被镇在原地,动弹不得。几只僵尸兴致勃勃地扑来,画面终止于一口枯黄的尖牙。
……
一千一百多年前,隆冬,石滩。
钟异身周的封印如同年轮,把他整个人包到了三米多高。
他的身边不再有孩童,只有成群结队的邪物。钟异坐在柔软的黄粱上,贴着地面慢慢飞行。邪物队伍慢慢走过厚实的冰面,远远看去,像极了一长条缤纷彩旗。
那人变得更强了。
雾气贴着冰面滑动,其中不时翻滚出一丝血色。光是远远看钟异一眼,那种毁灭似的恐惧顷刻间便会渗入骨缝。
哪怕是魏化谦这种穿越了千年的看客,也会被那份诡异的恐惧所沾染,一时忘记如何呼吸。
这次沉没会派来的不是使者。
他们在冰川中心布了盛大的血祭仪式。
一百零八名男女赤着上身,皮肤上画遍血写的符咒。他们踩着槐木做的高跷,下身围着不知哪里来的新鲜内脏,双腿全是深深的割伤,脚掌被高跷上的木钉刺穿。冒着热气的鲜血顺着高跷流下,厚实的冰层中渗满黑红血丝。
他们围成一圈,圆圈中心,血丝最密集处,以人尸摆了无比整齐的尸塔。那些尸体反而被清洗得无比干净,它们被寒风冻成青白色,又被码得分外规则。猛地一看,有几分像处理过的光滑石料。
钟异的邪物队伍停在血祭之前。
面对那些狂热的男女,他超大声地啧了声。
“特地弄出召唤凶煞的血祭,我还以为大家又有东西可以吃了。”钟异怏怏地说,“附近明明没有凶煞……还是说,你们怀疑我是凶煞?”
沉没会的人们不理睬他,口中疯狂唱着咒文。
钟异原地晃了晃,他似乎想掏耳朵,又伸不出手。
“省省吧,我的身体我清楚,我姑且还算半个活人。”他的声音里掺杂了疲惫与笑意,“前段时间,我甚至卜出了自己的死期——我只能活六个甲子,凶煞可没这样短命。”
沉没会依旧疯狂吟唱着。
“亏你们这次没用挡灾术法。可惜了,既见亲眼见了我,你们的性命也剩不了几日……咳咳!”
说到最后,他压抑着咳了两声。
“你这样的怪物……”
为首的那人停下吟唱,看向钟异。
“你这样的怪物,死后只会成为更危险的怪物。化吉司一定是疯了,才会把你留到现在。”
“可能因为化吉司有脑袋,懂得什么叫互利互惠,不像你们钻牛角尖上瘾。”
面对着鲜血与尸塔,钟异聊天似的说道。
“至于我死后么……厉鬼的话不太可能,人家厉鬼要有执念的,我已经活得很尽兴了。”
“凶煞,嗯,更够呛。到时候我会找个僻静地方,安安祥祥地死,就剩骷髅一副。”
“……和你们不一样,你们剩不下任何东西。”
说罢,钟异声音喑哑地补了句。
“你们浪费这数百人命,只为做这个愚蠢的试探……很遗憾,诸位不如死在这儿吧。”
铃铃铃。
他跳下黄粱,赤足踩着冰面。银铃在他脚腕上疯狂震动。
“开饭。”
钟异笑着说。
他话音刚落,几圈气爆以钟异为中心,朝四面八方扫去。冰面上的雾气被吹成一圈又一圈,乳白火焰般摇曳。钟异身后,黄粱膨成滚圆的球体,瞳孔骤然放大。
那人身周,似乎升起了某种看不见的网。
“不过你们提醒了我。”
冲天的杀气里,钟异轻声咕哝。
“有空我得给自己弄块墓碑,到时候就写上我自己的名——”
这句话没说完,记录被迫中断。
恐惧海啸似的劈头而下。邪物还没碰触到那一百零八人,那些人便直挺挺地倒上冰面,没了呼吸。他们倒得异常整齐,给高高的尸塔添了一圈人肉嵌着槐木的篱笆。
记录播放完毕,魏化谦深吸一口气。他睁开眼,慢慢抹干净额头上的血咒。
太完美了。简直是以人的身躯,复现堪比神灵的力量。
至于凶煞之力侵蚀的痛苦,如今他们有太多手段可以转嫁。客观上来说,凶煞之力的侵蚀让钟异不见衰老地活了三百多年,远远超出一般人类。
千年前的神降,造就一个钟异。二十八年前的神降,又造就了他们的研究成果。
相比之下,后者远远不及钟异当年的风采。
他们的研究还得继续才行。
可惜钟异已死,也不知道他们的造物对上全盛期的钟异,能撑多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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