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刃一上绿皮车就开始闭眼睡觉,他怕自己醒着忍不住讲话。

    这节车厢很空,殷刃挪到隔壁空着的座位。他蜷起腿,随便枕了个背包,脸朝椅背睡。

    他用一束头发化作红绳,又熟练地长了几个刻有封印的骨片灵器。黄粱保持着弹珠大小,栓在红绳白骨里,化为一个标准的钥匙链。

    它被就这样挂在狗东西上,和之前的仓鼠钥匙坠搭在一起,有几分和谐。五彩缤纷的小球随着列车行动晃来晃去,葛听听忍不住看了好几眼。

    就更升镇的情况,殷刃大概没机会购物。这到底是哪儿来的?

    有点可爱。

    她正想着,就见那彩虹糖球似的小东西滴溜溜一转,正面瞳孔似的黑点直冲自己。

    葛听听:“……”

    火车太颠了,错觉吧。

    她乖乖拉过泡好的红烧牛肉面,哧溜哧溜吸起面条。她空出一只手,随便地刷着朋友圈。由于语言障碍,她打工时没认识几个朋友,全是给她结钱的小管理。

    一堆花里胡哨伤春悲秋的文字配图里,识安各位的画风格外醒目。

    【黄今(后辈):人活着为什么总是这么艰难?】

    葛听听把嘴里的面条秃噜吸进嘴,点了个赞,继续朝下刷。

    【卢小河(姐姐):欢迎回家!大家回来后我请吃自助,我给大家接风——!!![可爱]】

    配图是一个有名自助店的头图,小河姐的心情好像很不错。

    她刚想点赞,就在下面发现了殷刃的赞。

    葛听听:“?”

    这位朋友,你不是在睡觉吗?

    不过前辈们的事情,细节轮不到自己计较。葛听听把塑料叉子戳进卤蛋,小口咬着酱香浓郁的蛋清,随手滑过。

    【符部长(领导):呵呵。】

    配图是尊脑袋顶上有裂痕的沧桑佛像,也不知道想表达什么。更升镇明明没有佛像,这图也挺糊,像是随手找的网图。

    葛听听犹豫了会儿,到底没敢点赞。

    任务结束后,符行川特地加了自己和黄今的微信。当时葛听听有些惶恐——她在外头刷盘子那会儿,小老板都不会加她。可要直接问为什么,她也不清楚合不合适。

    要是每个新人都加,符部长的列表得有多少人呀?

    她陷入了全新的困惑。

    而葛听听对面,钟成说再次打开没看完的书,安安静静地阅读。他的左手像是黏在了取样箱上,始终不舍得挪开,像是试图用它孵出什么东西。

    葛听听左看右看,没找到什么值得一提的地方。她把泡面碗收拾干净,趴在还有点余温的塑料桌上,同样打起瞌睡。

    一时间,除了钟成说,整个车厢里只有紧急事态处理部的三人醒着。

    三个人分别看向三个方向,其中李念的目光始终黏在钟成说脑门,后者一副无所谓的模样。

    轰隆轰隆,绿皮车飞快穿过山间,两侧景色照旧乏善可陈。它朝满是高楼大厦的海谷市前进,把迷雾与衰败远远甩向后方。

    一切都很顺利,钟成说沉默地阅读。

    就像自己猜测的那样,识安没有向他们公开处刑任务的内情。就葛听听他们看来,这只是一次出了大岔子的调查任务,无论是“戚辛”的异状,还是“红衣人”相关的一切,都隐没于黑暗之中。

    事后,这次任务的真实报告必定会被封存,提到较高的保密等级。

    符行川没有让他上交取得的样本,宝贵样本到手。神降的线索增多,殷刃的过去初见端倪,钟成说很满意这次任务。

    得尽快到家,把这次事件——尤其是那位老镇长的事件——事无巨细地记录下来才行。

    想到“老镇长”这个仿制品,钟成说忍不住将目光转向正品。

    殷刃的头顶本来正对着他,大抵是发觉了钟成说的目光,殷刃头顶迅速长出一只眼,冲他翻了个白眼,随即飞快消失。

    钟成说:“……”

    嗯,殷刃的状况有一点点奇怪,这个也要记。

    ……

    殷刃的奇怪状态,一直持续到两人回到平安庄园。

    任务后总会有这种休息期,这回符行川干脆以“亲自查验过”为由,给他俩免掉了体检流程。两人到达住处时,时间刚好到中午十二点。

    殷刃走在钟成说身后,他少见地拉着脸,把门嘭地关上,动作几乎带有一丝杀气。

    钟成说反应很快,他腾地蹦到房间另一头,两只手护好取样箱。小钟同志还没开口,入户门处煞气奔涌,钟成说身后的窗帘无风自动,唰地合拢。

    原本屋内阳光灿烂,这下瞬间黑暗了十倍有余。

    “哎呀你们回来啦,那个地洞下……”胡桃嗅到气息,从隔壁冒出一个脑袋。她一眼瞧到脸色沉得要滴出水的殷刃,厉鬼小姐紧急刹车,脑袋强行转过一百八十度,嗖地回了隔壁。

    “钟成说,我们谈谈。”殷刃从牙缝里一个字一个字往外挤。

    钟成说瞧了他一会儿,做了个暂停的手势。紧接着此人一溜烟儿跑回卧室,他再出来时,身上已经换了宽松睡衣,手里还拿着洁面巾疯狂擦灰。取样箱不知所踪,殷刃怀疑这家伙把他的宝贝蛋锁进了暗藏的保险柜。

    殷刃眼看这人行云流水一通操作,约莫两分钟过去,一个穿着睡衣的钟成说端坐在他面前,双手放在膝盖上。

    “你谈。”他扶了扶眼镜。

    殷刃这边一鼓作气,再而衰,好歹还没竭。瞧这人摆出惯常的无辜脸,他的无名火又成功蹿了起来。

    他深吸一口气,摆出了千年前吓唬凡人的严肃口吻。

    “我很生气,你知道我气在哪儿吗?”

    钟成说满脸迷茫。

    殷刃毫不留情地走上前,他手上一使力,钟成说睡衣的前两个扣子啪地崩飞。此人睡衣前襟被扯得大敞,露出其上的青紫擦伤。

    殷刃伸出手指,按上其中一片伤口。术法在他指尖疯狂旋转,光辉却碰不到钟成说分毫。

    “你还不明白吗?”鬼王大人咬牙切齿。

    钟成说:“我消过毒了。”

    “你明知道我没法立刻跟随,自行脱队去对付仿制品。”昏暗的客厅里,殷刃双眸透出火炭似的鲜艳红光,“那边有活人和僵尸候着……好,你阎王大人本事大,不怕那些小角色。戚辛呢?”

    殷刃厉声说。

    “要是我晚去片刻,她会不会杀了你?”

    钟成说安静地看着殷刃,没有答话。

    “那家伙有实体啊,钟成说,我甚至都看不透她的实力。就那个力道,她徒手就能把你撕成碎块!她万一重伤了你,我甚至没法为你治疗!”

    殷刃的手掌用力按在钟成说胸口。

    “哪怕我们不是这种关系,就算我们只是朋友,你这样我都会吓死,你到底明不明白?”

    “……”

    钟成说慢慢摸上殷刃的手腕,将其攥住。

    “我有自信逃掉。”他的语气笃定而平稳。

    “那你还真挺有自信,我是不是得送你一句‘哇好厉害’?”

    殷刃一只手抓住椅背,一只手按住钟成说。他的黑发无风自动,末梢烦躁地甩着,钟成说被牢牢禁锢在肢体与发丝的牢笼里,只能抬头看。

    “现在说能逃掉,当初我在档案馆失控,你可是说连死亡可能都计算了。怎么,这么看得起我?”

    钟成说维持着抬头的姿势:“面对你的时候,我没考虑过逃跑。”

    殷刃的动作凝固了几秒。

    “哦,是吗?”凶煞赤红的眼眸牢牢锁着钟成说,“我是不是该谢谢你?”

    “不客气。”钟成说客气地点点头。

    殷刃:“……”啊,好想爆炸。他清醒几百年,这样的人是真没见过。

    鬼王大人的发梢在地上蛇一般游动,啪啪抽打地板。

    “所以在你看来,”他近乎愤怒地说道,“你独自去对付仿制品,甚至不愿等个时机先与我商量,这件事一点问题都没有?”

    “不是100没有问题,”钟成说飞快解释,“但就算你在我身边,也不是100没有问题。”

    殷刃突然沉默了。

    他的担忧与愤怒,尽数打了个空,他的心脏在这一刻货真价实地停了一拍。

    是啊,就算自己在他身边……要是那个时候,戚辛不是因为未知原因收手,他们真未必活得下来。

    钟成说真的很清楚怎么抓住关键。

    所有发丝不再游动,殷刃只是看着钟成说那双眼眸,抿起嘴唇。

    奇异的眼睛,哪怕喜悦的时候,其中也没有半分光彩,像两口枯干的深井,直直通向无底深渊。

    这个人也像一道深渊。

    他投入的喜爱与担忧,不会激起任何波澜。它们永无止境地坠下,兴许能碰撞出些许回音。但他不知道那回应什么时候回来,也不知道要等多久。

    钟成说不是在找借口,这个人发自内心无法理解自己的担忧。

    概率很低,行为合理。对钟成说来说,似乎只要呈上“解题过程”,这件事就可以完全翻篇。

    然而让殷刃生气的是,自己偏偏就是被那深渊中缥缈的声音吸引。那份未知,那份遥远……甚至它们带来的这份痛苦与恼火。

    也对,钟成说不理解他的担忧,更不会因为“没有危险”的事情担忧自己。

    他的怒火,终归也落入了黑暗的深渊,激不起什么波澜。

    殷刃面无表情地松开椅背。他没再吭声,而是走向沙发,自己抱膝坐去了沙发最靠墙的角落。钟成说眨眨眼,看那人身体迅速变形,无数翅膀团唰啦啦探出,占满了客厅四分之一的空间,把殷刃深深埋在里面。

    “我一个人静静。”殷刃的声音模糊不清。

    钟成说:“……”

    这是自闭了?

    “你怎么了?”钟成说趁机摸了摸翅膀团。

    殷刃没答话,那翅膀团嗖地一缩,表面的羽毛瞬间变得坚硬。

    黄粱察觉到了主人的怨气,它拖着狗东西一蹦一跳地弹来,试图以强大邪物的身份给此人一点威慑。

    可惜对于顶级科学岗来说,这个软绵绵的团子实在没什么威慑力。钟成说两个指头把它捏起来,直接丢进卧室。

    “噗叽噗叽!”黄粱一边撞门,一边发出虚弱的叫声。

    钟成说没理它,他也并未像殷刃所想的那样去忙自己的事情。他只是坐在椅子上,双手交握,眼睛看着地板,摆出非常标准的沉思姿势。

    黑暗的客厅内,一个人盯着地板,一边墙角到天花板全被邪异的庞然大物塞满,气氛格外阴森。

    许久,钟成说推开椅子,坐上沙发没被遮盖的地方。他后背倚上坚硬的羽毛,慢慢摘下眼镜。

    “猫生气了会哈气,狗开心了会摇尾巴,蜘蛛生来就知道怎样结网。绝大多数动物,都知道要规避‘眼睛’这个器官,不少物种甚至进化出了模仿图案,用以恐吓对方……很有意思不是吗,它们拥有这样强悍的‘本能’。不需要教育,最开始就知道该怎么做。”

    “人……人难过了会哭,开心了会笑。人同样有刻在‘本能’里的东西,我很想弄明白。”

    殷刃:“……”

    钟成说的声音通过翅膀团传过来,带起微小的震颤,有一点痒。

    “可是‘不需要教育’的本能,非常难学……”

    钟成说背后的羽毛变得柔软。

    他没有回头,只是看向厚重窗帘挡住的阳光。

    “这世界上只有一个你,我担心表达失误,导致你我就此结束。”

    “我不知道我感受到的是什么,也不知道该怎么向你表达,所以维持了原来的做法——你喜欢我时的做法。”

    钟成说的指尖轻轻滑过殷刃的翅膀,他的语气还是之前那样安静,却多了点奇妙的无措。

    “抱歉,别不理我。”

    一个翅膀团从大翅膀团里挣扎探出,严肃地蹲在钟成说脚边。

    “这不是错误,没必要道歉。”翅膀里传出模糊的嘀咕声,“算了,谁叫我是长辈呢。”

    它轻轻蹭了蹭钟成说的脚踝。

    “晚上吃什么?”殷刃的声音从翅膀团里传出。

    钟成说捏了捏那团翅膀,他像是下了什么决心。

    “出去吃。”

    他说。

    “是时候了,我想带你去一个地方,我们可以先一步解决这个‘矛盾’。”

    ……

    海谷市边缘,某间山中大宅。

    符行川紧张地站在大门口,他临时借了女同事的粉扑,把眼睛下面的黑眼圈遮了遮。

    可惜九组全员休假,错过了这个惊天动地的消息——第一鬼将符行川,居然请了年假!

    “你还活着啊?”

    开门的是个女人,和符行川眉眼有几分相似,看皮相比符行川年长,但气色健康很多。她上下打量了会儿符行川,挑起一边眉毛,嘴里啧啧有声。

    “行了大姐。”符行川有气无力地说,“你帮我去跟咱爹妈说一声,就说我要见老祖宗。”

    女人收了玩笑的表情:“老祖宗?”

    “是。”

    符行川同样沉下脸色。

    “身为九百年前的化吉司司长,他应该知道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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